还有一个星期就是谭秉章父亲的寿诞,谭家里里外外已经把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寿诞具体要摆多少桌?要请哪些人?是摆流水席还是分上下午?戏班子请哪里的?此外,寿诞遵照的流程、外地赴寿诞亲戚的安排,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
兴隆、牛寨、筠连、普洱、滩头、落雁、大关,谭家打头阵的亲戚已经来了八九个人,加谭家上上下下,每天吃饭要摆四五桌。
江开平早就忙得不可开交,看见杜喜芬在院子头忙进忙出,赶紧喊她,“你去找哈记账的王树奎,喊他赶东家屋头来一哈。”杜喜芬赶紧跑到前院、后院到处找,找了半天没见到人,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看见又跑回来。
一个坐在院子头摘豆角的亲戚说,“刚才好像看斗跟哪个出门去了。”
江开平说,“看斗他回来跟他说一声,赶紧来东家的屋头商量点事情。”几个亲戚都点头说,“好哦。”
杜喜芬也是一大早就过来帮忙,徒弟上个星期就从张家沟回来了,铁匠也没有怪他,觉得他背父亲去高家山看病也是尽孝道,只是提醒他以后千万要先打声招呼,毕竟土匪闹得凶,大家都很担心。
徒弟没得多话,点头答应就是,又继续跟铁匠打铁。
这几天家里活路不多,杜喜芬准备天天来谭家帮忙。来到谭家看见一屋子的亲戚,到处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心里也开心得很。她做事情干净麻利,很快就成为江开平的得力助手。
隔壁几家邻居也想来帮忙,一大早来谭家院子头才发现,谭家帮忙的亲戚已经很多就不好意思开口,生怕人家说来做点事情是想来混饭吃。
江开平懂事,看见隔壁邻居来了忙喊大家进院子头坐,然后安排她们各自做活路,大家一下子也跟斗忙碌起来。
谭秉章和夫人在屋里等记账的王树奎回来。夫人问谭秉章,“办多少桌合适?”
谭秉章说,“父亲满80,办个88桌就可以了。”
“吆,这个怕不行,”夫人说,“去年刘家母亲77岁做寿都办了120桌,我们不能太少。”
谭秉章是想风风光光给父亲做寿,但作为盐井镇十个大户之一再加上本身为人做事低调不想太惹眼,觉得80多桌也够了。他对夫人说,“我们不要跟人家比,只消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就可以了。”
谭家两个亲戚进来商量事情,见谭秉章两口子为办多少桌拿不定主意就说,“80几桌肯定不行,咋个怕都要上百桌。”
江开平在门口低声喊谭秉章,“东家,王树奎赶官田坝找人去了,晌午饭回来。”
谭秉章说,“知道了,你去忙嘛。”江开平正准备走,谭秉章又把他喊住,“你赶紧喊个人跑一趟盐店和丝烟店,看少东家和我兄弟在不在,喊他们一起来一哈。”
平常像谭秉章的起居室一般帮工佣人是不能进来的,除非事情特殊。江开平站在门外等谭秉章吩咐完,马上出来找人去两个店子上看人在不在。
两个亲戚还在谭秉章屋里,一个谭秉章喊幺叔,是从兴隆来的谭家本亲,虽然喊幺叔,其实年纪跟谭秉章差不多;另一个从普洱来,也是谭秉章的叔伯兄弟。几个人商量究竟要办多少桌。
谭秉章幺叔说,“大哥活到80岁不容易,要办得热热闹闹百把桌咋个都要有。”
叔伯兄弟说,“刚才我们几个在院子头随便斗了一哈,光是谭家亲戚四面八方来呢怕就有几十桌,没得百把桌的确打不住。”
夫人说,“这两天爹身体好多了,咳嗽也没得前段时间凶,桌数办多一点正好给爹冲冲喜。”
几个人正在说,谭秉章小兄弟和谭秉章儿子已经赶到谭家大宅院。院子里面帮忙的人也有一二十个,大家坐在一起边做活路边摆龙门阵。
一个亲戚左右看了半天,没发现官田坝的谭家有人来,忙问旁边的另一个亲戚,“没看斗谭幺妹的妈来呢?”
亲戚大大叹口气,“哎,刚出了这个事情,哪点还有心肠来嘛。”
谭幺妹的妈出了名的爱帮忙,不管前家后家还是隔壁邻居有个啥子事情,都爱帮斗张罗。谭幺妹跟肖家娃儿跳岩子虽说过去了几天,但谭家人一直没敢提这件伤心事情。
远处来的亲戚不知道详情,只听说谭幺妹和肖家娃儿跳了岩子,究竟为啥子要跳也想听哈龙门阵,所以忍不住问起来。
一个亲戚说,“也没得啥子好说呢,就是两个年轻人没想通。”
另一个亲戚正准备接话,突然一声,“说啥子批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大热闹的事情非得说些不吉利的做啥子?”众亲戚回头,原先是谭家那个幺叔出来了,刚走到旁边听到大家议论赶紧打住她们的话题。
见老辈子吼,众人没敢吱声,幸好几个邻居没有参与进来,不然还弄得不好意思。
王树奎刚回来就急急忙忙进了院子,江开平见状上去说,“东家找你哦,你赶紧去他屋里。”
“好哦,”王树奎回了一句就往屋里走。
谭秉章和几个亲戚家人已经商量了半天,他坚持不能办得太大,但又必须体面热闹,所以一直僵在究竟办多少桌合适。
谭秉章急等着王树奎是因为之前采买的东西好些已经付了钱,付了多少?还差多少?之后还要增加多少?他要王树奎拿个数据出来。
经过谭家人商量半天,从之前最早喊的办166桌降到了136桌,看上去没有降多少,但刨去谭家亲戚,谭家生意上的伙伴、街坊邻居、熟人朋友扣紧了算还是有百多桌。
谭秉章算了一下,136桌在盐井镇不算办得太多,前年有大户办过200多桌,他取其中间既不招摇也不寒酸,既要体现谭秉章为人做事的风格,又要红红火火体体面面。
接下来的事情更多。
招待亲朋好友的东西小到瓜子糖果,大到饭菜酒水一样都马虎不得。寿宴就设在谭家大院,主厨当然要请盐井镇最好的来,其他副厨还要十多个。鸡鸭鱼猪肉各要多少,还要请主厨拿单子。
还有为寿诞准备的楹联,寿堂的装扮咋个布置?牌位咋个放?流程咋个走?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人来安排。谭秉章喊王树奎把刚才大家说的话一一记下来,再按照单子去找人具体承办。
交待完王树奎谭秉章心里还生出一些遗憾,要是江开平识字就好了,他办事更牢靠。待王树奎准备出门他又喊住他,然后又把江开平喊进来,“你们两个就算是寿诞的总管,有啥子事情要相互商量及时跟我禀报。”
“知道了,东家。”两个人异口同声。
几十个帮忙的亲戚邻居在院子头剥花生、敲核桃、炒酥麻、炸苞谷花儿,等样样做得差不多,就到了吃上午饭的时间。
谭秉章把样样事情交待完,去父亲的房间打个招呼。
人太多,一大早帮忙的人堆得一个院子都是。谭秉章去到父亲房间,发现父亲不在,他吃惊地出来问江开平,“看见老太爷没得?”江开平说,“没有啊,之前还把药给他老人家端过去了,我还想正准备去收碗呢。”
谭秉章见江开平也不知道,忙问夫人,夫人也说不知道。
谭秉章突然心有点慌,他马上挨个房间找,发现没在,又从前院子到中庭花园再到后院四处找,居然也不见父亲身影。
自从老爷子咳嗽加重,基本不单独出门,前段时间躲地震怕是他今年唯一一次出过大门。
谭秉章不想惊动这么多亲戚,心头急却又不能表露出来。他悄悄去喊兄弟和几个家丁赶紧出门沿街上、河滩去找。很快,几个人顺河滩找了回来说也没有看见,大家又分头去街上找。
恰好是赶场天,虽然土匪的传说甚嚣,始终没见到老街来,几个星期前周明华家晚上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土匪,大家议论半天最终也没有找到证据,所以赶场天又开始热闹起来。
谭家顺着街上找,几条街找下来还是没有见到人。
谭秉章兄弟已经急得不行了。找到离谭秉章家最近的一个茶馆时,一个老者跟他说,刚才谭老爷子出来跟他喝了两口茶就走了,说是要去上坟。
“上坟?”
不是清明不是冬至不是大年初几头,咋个会上坟?
谭秉章兄弟听了觉得不解,马上跑回家跟谭秉章说。谭秉章一听明白了父亲的去向,他马上吩咐家丁预备两顶轿子,跟着赶场坝母亲埋的大路走,肯定能找到老爷子。
轿子预备好,谭秉章先钻到一顶轿子里面,然后催促家丁赶快点走,弄个大的太阳,怕把父亲晒坏了。果然,出老街不到一公里,远远就看见一个老者在路上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前。
谭秉章和兄弟俩顶轿子还没停稳就急忙跳下来,一步跨到老者面前就拉住他。谭秉章兄弟看见老爷子一头一脸的汗正走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想埋怨一下父亲,谭秉章赶紧喝住他。
他一把扶住父亲,父亲见自己的两个儿子来了,有点吃惊却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谭秉章轻声对父亲说,“爹是不是想去妈的坟上看哈?”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谭秉章又对父亲说,“那爹先上轿子,我带你去哈。”
两顶轿子就在旁边等斗,四个轿夫不停擦汗。
谭秉章先把父亲扶到一顶轿子里面,又掀开布帘子轻声说,“爹要么先回去休息,等哪天早上我们再去要得不?”
老爷子刚坐到轿子头就开始咳嗽,等咳嗽完才说,“那回去吧。”谭秉章赶紧给轿夫使了眼色,掉过方向赶紧往家的方向走。
谭秉章紧跟着父亲的轿子心里十分自责。
常言说:知父莫如子。父亲悄悄一个人跑出来要去看母亲的坟自己居然一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父亲为什么不跟自己说?父亲不信任自己吗?院子里有这么多亲戚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发现?万一父亲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
一路上谭秉章越想越怕,越想越难过。
到了谭家大院,所有人才发现谭秉章两兄弟去找老爷子了,但老爷子究竟什么时候出的门,一个人都没有印象。
轿子在院子里停住,所有亲戚邻居关切地围上来问这问那,只有江开平一个人躲在厨房自责落泪。等谭秉章慢慢把父亲扶回房间休息,才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兄弟回到院子马上黑斗脸埋怨大家,说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走得慢出门居然都没有一个人发现,要是出个啥子事情咋个整?他怒气冲冲站在院子里埋怨大家,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难听。
谭秉章轻轻把父亲的房间门关上,听到兄弟在院子头骂人,赶紧出来喊住他,“ 不要说了,没看见也怪不得大家,又不是哪个故意没看见呢。”
几十个帮忙的站在院子头心情沮丧,谭秉章赶紧说,“人回来就好,大家赶紧弄饭吃嘛。”众人便四下在灶房里外忙活起来。他发现怎么江开平不见,又绕到灶房头找。
灶台下,默默无声的江开平正在往灶炉子添柴。谭秉章走过来喊他,他赶紧站起身像个小学生一样,话还没说先落了眼泪。
谭秉章说,“不消难过了,老爷子回来就啥子都好,”说完走出灶房。江开平紧跟着谭秉章出来,一直走到中庭花园人少处,谭秉章才说,“以后要注意点喽,老爷子有时候精神不好,就怕他糊里糊涂就出了门。”
江开平说,“东家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谭秉章好好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在谭家干了十几年也不容易,语气顿时缓和下来。
“你去问哈戏班子的事情,到底联系的是筠连的还是高县的?听说还是筠连那家唱得好一点,两家都不合适的话赶宜宾去请也可以。”
“好的东家,我马上去问。”
回到厢房,之前心急如焚的夫人才刚刚平静。见谭秉章进门,忍不住先落一行眼泪出来。
“爹是咋个啦?想去妈的坟上看哈也不跟我们打招呼。”
“老人家可能精神不好,有时候也懒得说。”
“幸好没出啥子事情哦,不然咋个得了啊。”
“马上就是他的大寿,不会出啥子事情哦。”
……
两口子说完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江开平过来喊吃饭,谭秉章说,“你在花园重新摆一桌,喊几个内亲内戚一起过来吃,有些事情好商量。”江开平就赶紧去喊人在花园摆一桌出来。
院子里光是帮忙的亲戚邻居就摆了四五桌,几十个人凑在一起吃饭大家话都多,但因为刚才出了老爷子独自外出这个“插曲”,大家也就避开了谭家自己的事情,只摆别家的龙门阵。
从兴隆、牛寨、普洱、滩头、大关、落雁等外地来的亲戚对盐井镇近期发生的事情感兴趣,大部分又都是道听途说都稀奇得很,边吃边说边吃边问。
杜喜芬没有上桌子吃饭,她跟几个帮忙的亲戚一起在灶房忙进忙出端菜端饭。等菜端完了,她就站在桌子背后跟大家添饭。
一个亲戚问她,“前几天听人家说你家那个徒弟两天没来,就以为是被土匪抓斗去了是不是?”
“咋个不是?害得她男人到处去找,后来找到张家沟才找斗呢。”不等杜喜芬说话,一起坐着吃饭的人已经抢先回答。
“说张家沟那边闹得凶得很哦,连蔡家的腊肉都被抢了。”
“就是哦,抢得一点不剩。”
“你们说些啥子哦,蔡家的腊肉蛮是晚上被偷呢。”对面吃饭桌上有人补充一句话过来。
“好像是弄个,根本没有明抢,说钥匙还赶蔡二娘娘的手上。”
杜喜芬听大家七嘴八舌懒得插话,只是端着饭盆,哪个要添饭就给人家舀满。
吃饭的人中有一个蔡家的亲戚,她叹口气说,“唉,现在到底是咋个回事都还认不得。”
“当时没有报官府蛮?”
“说报了也没得啥子用就没报了。”
“我也觉得没得啥子用,又不是杀人放火。”
“看来就是蔡家做的腊肉太好吃了,人家啥子不偷就偷腊肉,这种事情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哦。”
“就是哦,说蔡二娘娘做的腊肉硬是好吃得很。”
“这个我可以证明!”隔壁一桌听大家在说蔡二娘娘做的腊肉好吃,马上接过来一句话,众人紧跟着哄然大笑。
江开平这时走过来跟杜喜芬说,“人些都吃得差不多了,你赶紧去吃,吃好打点回去给你几个娃儿。”杜喜芬说,“不了,咋个好意思?”
江开平说,“啥子不好意思,你都帮一天忙了。等哈我会跟东家说呢。”
杜喜芬赶紧说,“那就谢谢喽哦。”说完赶紧单独去灶房吃饭。
等大家吃完,帮忙的人忙着收拾桌子,一个人又急匆匆进了院子,原来是负责联系戏班子的谭孝华,他直接走到后面花园找谭秉章。
一桌人见他进来,马上问,“吃饭没有?”
“还没吃。”
谭秉章喊一个在旁边伺候的佣人添双碗筷过来。
谭孝华坐下就说,“这两天那边的土匪闹得凶得很,筠连和高县有两家戏班子被抢了,说有一家还被打死了人。”
“咹……?”
吃饭的众人惊诧后沉默。
谭孝华又问,“戏班子还要不要请?”
众人看向谭秉章,谭秉章沉思半天,慢慢吐出一个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