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早起的江开平突然听到河水声响成一片。
谭家离河坝不算远,平常也听到水声,但今天响得不正常。他打开院子大门往河坝观望,黑漆漆的夜空下,银光闪闪的关河水好像在冒泡,“咕嘟咕嘟哗啦哗啦”像被人拉着一样往河坝上涌。
江开平大惊失色,他急忙返身回屋,冲到厢房门口喊谭秉章:
“不好了东家,不好了东家,像是要涨水了!”
谭秉章前半夜一直在考虑给官田坝垮塌的两座桥募捐,后半夜刚刚入睡,冷不丁被江开平喊醒有点恼火。
但听见喊得急,他还是马上坐起身顺手把一件褂子披上,还没有下床在厢房里就低声问,“啥子事情弄个急,天亮说不好蛮?”
江开平站在厢房门口心急如焚,他时而往院坝外关河的方向看,时而紧盯东家的房门,“看斗关河水突然要涨了……”
“咋个可能?又没下雨又没打雷,哪点来呢涨水?”谭秉章话音未落,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地。
江开平一直站在门口等候,想催促谭秉章,又担心惊醒其他人,特别生怕谭老爷子一醒过来咳个不停。只好压低声音轻轻喊,“东家你赶紧出来看哈,我看斗是像河水涨起来的样子……”
谭秉章把厢房门打开,他知道万不得已江开平不会这样慌张。
“你赶紧把马灯点亮,我两个去河坝看哈。”江开平转身提来马灯,晃晃悠悠照着打开了院子大门。
关河莫名其妙涨水以前没见过,谭秉章预感到不是好兆头。两个人出了大院急匆匆往河坝边赶,昏黄的马灯把俩人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谭家挨近河坝而且地势较高,刚走出大院,就看见远处的关河在黑漆漆的天空下像摇篮里的水一样,边摇荡边发出奇怪低沉的响声。
拐了一个弯离河坝更近。两人可以清楚看到此时的关河水像个暴脾气的年轻人,在两岸河床中横冲直撞往老街涌来。
“天啦,真是要涨大水了!”
谭秉章顾不得多加思考,马上带着江开平返回大院。他越走越急,忙不迭吩咐江开平,“看来硬是要涨水了!你赶紧回家把所有人喊起来,一个都不要在房子头呆斗,通知蔡三赶紧去喊团绅会的几个老板,动员大家马上出门找地方躲。”
交待完毕,他脸色凝重像在自言自语:“莫名其妙涨水,怕是要地震哦……”
江开平看着东家吓出一身冷汗,“咹?咋个一点反应没得就要地震啊……”他跟东家说,“我去喊人,”边说扭头就往谭家大院跑。他跑得心慌气短,被路边大坨石头绊了个踉跄,差点跩在一垄菜地头。
谭秉章也是一路小跑,他要先到自家开的盐店和私烟店,告诉他们恐怕地震要来了赶紧做好藏身的准备。跑到老街上排街,看见打更的人一路过来,他马上喊住,“要地震了你赶紧敲更,把个个都喊起来!”
打更人发现是谭秉章,知道不是开玩笑但还是迟疑不决,“谭老板咋个就要地震了?这更不敢乱敲啊!”谭秉章说,“你只管敲,责任我来负!”说完赶紧往盐店小跑。打更人想了一哈,随后开始敲着更在几条街上大声喊:“要地震了,大家赶紧起来喽!”
“要地震了,大家赶紧起来喽!”
……
谭秉章小跑到离得近的盐店,帮工已经早起正在做开店准备,看见东家跑得气喘吁吁晓不得啥子事。谭秉章三言两语把情况简单说了,喊帮工赶紧跑去通知丝烟店后又马上往家里跑。他惦记着年老体弱的老父亲,生怕有啥子好歹。
打更人一路敲一路喊,很快就把半条街的人喊醒了。不过好些人刚从睡梦中醒来,并未察觉到关河水异样,一些穿好衣服走出门的人纷纷站在街中间七嘴八舌议论。
“没发现啥子不对哦。”
“听说河水突然就涨起来了。”有人赶紧往关河方向跑去看,很快又跑回来跟大家说,“真是不得了喽,河水硬是在涨哦。”
……
谭秉章顾不得听大家议论,一路往回家的方向小跑。背后有人喊,“谭老板,谭老板,是不是地要震了……?”
谭家人已经聚集在宽大的院坝上,谭老爷子被两个家丁抬进轿子居然一声没咳。见谭秉章回来众人马上围拢过来听他吩咐,“都不要慌,赶紧往背后边高一点宽一点的地方走,看这个样子水怕是要涨到这上边来。”
又是一阵嘈杂慌乱,谭秉章再次叮嘱,“赶紧点,不要慌……”谭家20多口人在江开平和几个家丁带领下,撤出大院迅速往街背后坎上走。
江开平走在前头又跑回来问谭秉章,“东家要带点哪样东西走不?”谭秉章说,“这个时候啥子都带不了,先把人弄到上面再说。”
“你呢,不跟我们走蛮?”
谭秉章摆摆手,跑前几步对江开平说,“重点照顾好老太爷和太太……我再看哈马上就来。”
天刚麻麻亮,谭家一行刚走出大院不到半个时辰,一阵山崩地裂的声音过后,脚底下开始晃动,个个像喝醉了酒根本站不稳。
家丁们赶紧把两顶轿子放下,一群人围在轿子周边,幸好已经到了一块稍微平整高点的地方。
眼前的房屋也像人喝醉,歪歪扭扭几下有两栋就倒塌下来。江开平和几个家丁赶紧招呼谭家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眼皮底下垮塌的房屋发出巨大声音,然后一阵阵灰尘四处蔓延。放眼过去根本看不清远处,待灰尘慢慢落定,老街已是一地狼藉。
天还未大亮,灰尘在四周半天不散。
谭秉章往更远的河坝方向看,发现关河水没有上涨太多,在离他家三四百米远的河滩上像停住一样。河水没像之前那样冒泡摇晃,而是在震了一次后平静下来。
突然,脚下的土地再次摇晃,他有点站不稳,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东西。四周都是人,他手伸出去刚好抓住一个人的手臂,那人也紧紧抓住他,两个人拉扯在一起拼命抵抗脚下筛子般的摇晃。幸好这次余震时间不长。
满眼的灰尘视线模糊,谭秉章才发现之前跟他拉在一起的正是隔壁邻居刘书贵。
刘书贵问,“谭老板没跟你家里人一起躲蛮?”
“他们先就走了,我走得慢。”
余震不断,老街居民彻底从梦中醒过来。无数人跑到平坝上观望,有一些来不及躲逃的人被倒塌的房屋砸伤后发出痛苦的呻吟,远处和近处都有哭喊声传来。
谭家20多人逃到了安全地带,老爷子闭目坐在轿子上依旧没咳嗽。谭秉章在灰尘的烟雾中摸索着找到他们,赶紧上前跟父亲打招呼,“爹,这次震得不凶,应该一哈就没得事了?”
“晓得,你问哈你兄弟那边好不好?”
谭秉章这才想起住在老街另一头的兄弟一家,急忙把蔡三喊来吩咐他马上去了解情况。蔡三带了两个人,迅速消失在灰尘中。
这时脚底下又动了一次,但比之前那次更轻,树上墙上的土块纷纷坠地,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地每动一下,周边躲地震的人就大声惊叫,原先传出的哭喊会短暂停住,等地不摇晃,哭喊声又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谭秉章看着满目疮痍的老街,不由感到阵阵悲戚。
地震对盐井镇来说从不陌生,五六年大震一回,两三年小震一次,但这次来得如此悄无声息、不声不响令谭秉章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江开平早起发现异常,后果不堪设想……”
他皱紧眉头望着眼前的景象:老街为何如此多灾多难?山洪、地震、火烧、匪抢……天灾来了人祸来,从来像没完没了……老街人咋个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哦?
不到20天就是父亲大寿,是按原计划继续办?还是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说?
谭秉章不停思量:父亲一生不容易,生下五个儿子现在只剩谭秉章和幺兄弟。盐津人父辈做寿习惯按虚岁来,父亲今年实打实满七十九岁进入八十大寿,兵荒马乱之际活到这种岁数的人早已不多。
“办!必须办!”谭秉章下定决心。
余震不断,每震一次就腾起一阵灰尘,扬得整个天空都是。
之前鬼鬼祟祟要发动偷袭的关河水,此刻像被施了魔法死死卡在河岸下,虽然还有一丝晃荡却安分许多。奇怪的是,涨起来一两米高的水突然退了回去,像场骗局让人生出许多错觉。
地震中,除了老街人,一些躲在暗处的小动物同样受到巨大冲击。
“哗哗啦啦……”一阵房屋倒塌的声音过后,谭秉章家后院柴房下,才生下一窝崽子的鼠妈妈灰惊出一身冷汗。
它抬着小眼睛往木柴缝隙处拼命张望:早已没有原先的缝隙,地震把堆放得又高又尖的木柴堆震下来,横七竖八垮得到处都是。
灰的家族在谭家后院生活了几十代,它的祖先从当年贫瘠少吃的河滩一路逃难来到老街,最终选了这样一个“金窝窝”住下。
两天前晚上,灰一个远亲仙溜过来递话,说它白天睡觉时听到地底下有声音,那种声音又细又尖,像它姑娘有时候在洞里面的叫声一样。它来问灰有没有听到?
灰和仙关系好,虽然两家住得很远,但它们相处融洽,有太多相同话题。比如:它们会同时对自己的祖先感兴趣,会聊到它们来自哪里?会聊应该给孩子们什么样的教育?是让它们一辈子守在谭家后院过安稳日子?还是驱赶出去让它们看看远处的世界?
“不像那些住得近的亲戚,各忙各的连招呼都不打。”
灰说,“我咋个一点都没听到地底下的啥子声音,可能刚生了崽子耳朵不灵。”
“主要是你没好好听,那种声音这两天白天晚上都有。”仙说。
“好嘛,今天我好好听哈。”
“我看斗好些家都在搬家,你要不要搬?”
“搬哪点?这八九个崽子咋个搬?”灰不以为然地说,“算了,谭家房子牢靠不一定震得倒,我留下来先看看。”
仙把消息通报完又一溜烟从洞中梭走了。
那天早上,喂完奶的灰悄悄把脸贴到洞穴深处。开始它什么都没听到,只有近处几个崽子嘴里发出的吱吱声,就在它听着听着快要睡着时,一阵像风猛吹进耳朵又像金属摩擦短促又尖利的声音真的从地底下传来。只是一阵有一阵无,若隐若现。
灰活了一年多但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不知道究竟从哪里传来?像仙说的是从地底下,但多听几次又觉得是从头顶上传来,再听几下又觉得是从周边过来。灰模模糊糊记得父母或是曾祖母说过,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地就要震了。
已经生了十几胎鼠崽,但灰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并不懂,它只满足于眼前的一切:谭家丰衣足食,亲戚们都在周边,虽然大家不常往来但还是给了它很多安全感。一年多来它们一起躲过各种绞杀老鼠家族的利器:老鼠药、老鼠夹、水淹老鼠洞……活到今天也算不容易。
第二天,灰还没有从梦中醒来,隔壁邻居已经开始四散逃跑。它们个个拖家带口,从舒适的洞穴里面探出头来;它们有些出了洞就乱窜,根本不晓得该往哪里去;它们有的年纪尚幼,一出洞就冷不丁被吹过来的热风呛得差点没喘过气……
灰知道它们个个慌不择路,不会帮它转移这九个刚生下来的崽子。它不忍心看着它们饿死,只好放弃跟大家逃跑的打算。它静悄悄守在洞穴一边,看着一窝小老鼠忧心忡忡。
地底下传来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响到小小洞穴到处都是回音,但人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照常早上出门干活晚上回家睡觉,只有那些和它们一样在谭家后院生活的小动物有了反应。
后院关着的二十多只鸡昨天一大早全飞到了树上,树子不高,但它们飞上去就不下来。灰知道它们飞上树不会为了星空、月亮或者远方,它们就是恐惧了,恐惧到脚一沾地就会四处尖叫乱跑。
后院不远处有一个猪圈,常年养着五六头大肥猪。平常只在饿的时候乱叫,今天大清早叫得撕心裂肺。奇怪的是谭家人根本没引起注意,喂猪的人把几大桶猪食倒进猪槽转身就走,根本不管那些肥猪在背后鬼喊辣叫。
还有那只黑白花的公猫,平常啥子事都不想干,即便春天到来也只是骄傲地守在谭家后院,像个懒惰的王者坐等母猫些上门。昨晚它就开始反常,一声叫得比一声惨,一会儿窜树上,一会儿窜地下,惊慌得一点不像本猫。
灰觉得奇怪,弄个多人都没发现不正常蛮?是天气太热了蛮?可能真是天气太热了……
后半夜地底下的声音越来越响,小小的洞穴回声四溢。令人窒息的是远处河水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这下灰才开始惊慌,它知道一旦河水漫上来,它和9个鼠崽子必死无疑。
它本来正准备外出觅食,只好迅速返回。它发愁如何从现在的洞穴逃离出去?从底下的地道走,怕最终通到一条死路上;从堆满杂物和木柴的后院逃离,又怕被江开平和家丁们发现。左右为难之际,它看见江开平把大院子的门打开然后往河坝方向观望,然后见他急匆匆去喊谭秉章,之后见两人惊慌地提着马灯出门又回来。
终于,老街的人也开始逃了!个个拖家带口匆匆往老街背后稍微宽阔的地方逃去。
灰准备挨个转移这些崽子。它刚把一个崽子叼在嘴上,就听到惊天动地的声音,后院堆放的木柴轰然倒下。地面开始一阵阵左右摇晃,一堵围墙也轰地一声砸下来,腾起一大片灰尘。
四处弥散的灰尘差点把它和几个崽子呛死。
它看见谭家十多间大瓦房像一座坚固的城堡,在地震中扭来扭去就是没倒。它还隐隐约约听到人的哭喊声。
它惊恐万状缩在一堆坍塌的木柴后面,它已经不知道该把这些崽子往何处搬,它知道外面的街上已经面目全非,那些头天就逃出去的亲戚们,现在又安居何方?
这时它听到一阵哭泣从背后洞穴传来,它朝着声音迅速奔去,到了眼前发现,一户没有逃走的亲戚家完全被倒塌的围墙砸烂,十多个年幼的小老鼠全部夭折,劫后余生的鼠妈在一旁低声哭泣。
它顾不得眼前的惨状。地上还有动静,多次余震落下来的泥土快把洞穴填满,它天生眼神不好,灰尘没有全部消散,但它还是努力往四周看,尽管啥子都看不见。它重新回到自己九个崽子身边,静悄悄听着地上的动静,像过去了很多年。
突然,它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赶紧溜过无数塌陷的洞穴从后院拼命往前院跑,它模模糊糊看到谭家20多个人进了大院。
震后三个时辰,一家之主谭秉章,安然无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