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话刚出口,三婶的眼泪又涌出来。她粗糙的双手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的泪,愁苦的眼神望向老伴。三叔坐在低矮的小马扎上,眼睛紧盯着地面,似乎从地面上能找到三婶想要的答案。他“吧嗒吧嗒”地连抽了几口烟袋,然后把烟袋锅子在小马扎腿上磕几下,连着咳嗽了几声。
三叔站起来,把烟袋朝腰间一别,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往外走。三婶急走几步,问:“死老头子,干啥去!”“干啥去?这老三还能打一辈子光棍?”说完,继续往外走。
三叔走出院子,顺着门前那条石子铺成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右拐,村委会就在那里。三叔走进屋时,村主任正低头看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三叔咳了一声,主任这才注意到了他,连忙起身招呼:“三叔来了,快坐。”
待三叔说明来意,主任连连摇头:“哎呀三叔,真不是我不帮你,那牛屋透风漏雨的,哪是人住的地儿!再想想别的办法。”三叔犟得像头牛:“牛屋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愿意帮我,就把牛屋借给我住。别的你甭管!”
主任劝不住三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终还是同意把牛屋借给他。第二天一早,三叔带着老伴搬了家,住进了村里荒废的牛屋里。
三叔姓顾,人称顾老三。三叔和二叔是堂兄弟,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三叔住在村子西南角,二叔住在东南角。三叔有三个儿子,阿贵、阿成、阿柱,二叔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当然,当年二叔二婶正是因为想生个儿子,才会锲而不舍,生了这么多女儿,可是天不遂人愿,最终两人还是放弃了。
生了三个儿子的三叔那叫个春风得意,走路杠杠的,好像每一步都能在地上踩出一个坑。他的头昂得高高的,目光如炬,说话声音如洪钟,就连咳嗽声、吐痰声似乎都比别人响,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三叔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大声跟人打着招呼,有时还会停下来跟人唠唠嗑。三叔和二叔个头都不高,可是生了三个儿子的三叔,陡然间像高出了一个头。
生了五个女儿的二叔呢,躲在那个角落的家里,很少出门,除非有必须要出门的事情。看那模样,缩着个脖子,耷拉着脑袋,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情。有时候乡邻们说起二婶,一副心疼她、可怜她的语气。在农村,没有儿子,好像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有一年,因为责任田边界的事情,三叔家和二叔家闹腾起来。堂兄弟俩虽然互相指责,各不相让,倒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妯娌俩可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枪实弹”地干起来了。二婶指着三婶的鼻子,骂道:“丧良心,仗势欺人,明明占了我家地,还蹬鼻子上脸,要脸不!迟早遭报应!”三婶一听,马上还击:“对对对,遭报应,没做好事,已经遭报应了,报得好!断子绝孙的东西!”
这可是嘲讽他们没儿子呢,一向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二叔,被彻底激怒了,他像一头暴怒的牛一样,直冲过来,幸亏众乡邻阻拦。而二婶,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大家都同情二叔二婶,说三婶不该说这种话,太伤人了。
本来他们两家就很少来往,这一闹更是结下了梁子,十六年没有上过门。有时候路上遇见了,你扭头看向这边,我扭头看向那边。或者远远看见了,各自拐各自的弯,各自走各自的路,避免见面尴尬。
转眼,二叔三叔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得婚嫁了。二叔二婶悠悠哉哉,五个女儿陆续出嫁,看起来嫁得也都不错。三叔着急忙慌,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可以想象啊,三个儿子得要三套房啊。
老大阿贵结婚的时候还好,家里有点积蓄,三叔带着三个儿子一起上手,再请邻居们帮忙,给他拾掇了三间平房,欢欢喜喜成了婚。老二结婚的时候,三叔三婶东挪西借,总算也让他住上了新房,虽然都不气派,但是好歹有了安身之处。
现在小儿子阿柱也要结婚了,三叔再也使不上劲了,家里实在是抠不出一文钱来了,前面欠的债还没还,怎么还好开口借?又有谁能借给他?本来三叔想让阿柱在老宅结婚,跟他们老两口一起住,可是儿媳妇不愿意啊,她要求有自己的房子。
不得已,三叔去了村委会,借来了闲置的牛屋,搬了进去,把自己和老伴住的房子腾出来给小儿子,总算完成了儿子的婚姻大事。三个儿子都成家了,三叔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一生,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即便是住牛屋又咋样,住牛屋,他也是儿孙成群!
可是那牛屋实在不是住人的地!宽敞是够宽敞,是六间屋面积的通间,墙皮早已脱落,地面凹凸不平。西边原来是拴牛的地方,墙根并排放着七八个牛槽,杂七杂八地堆着些破旧的农具。屋里光线很暗,黑乎乎的,从外面乍一进去,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牛屋年久失修,四处透风,抬头看看屋顶,还透着光。夏天蚊虫嗡嗡绕着人飞,恨不得钻进人眼睛里。冬天冷风嗖嗖,饭端上桌,很快就凉透透的。倒是有个小炉子,可是即使趴在炉火上,也是前襟暖,后襟凉。
三叔想着要不再搬回去,跟小儿子一起住?可是不光儿媳妇不答应,连小儿子也不乐意,本来就住旧房子,还得带上老人一起,他们觉得这亏吃大发了。想再去大儿子二儿子家,一个跟着一个学,各有各的理由,都不同意。三叔吵过闹过,恨恨地骂过一个个白眼狼,但是终究拗不过儿子,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愿意闹到儿子媳妇不团结,最后,三叔三婶还是住在那个牛屋里,躲在那个角落里。
从此,三叔像变了一个人,很少看到他出门了,即使出了门,也再没有以前的精气神,没了以前的心气。不知道他和老伴住在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牛屋里,远远地望着村子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望着儿子们的家,想象着别人家儿女绕膝、其乐融融的画面,心里作何感想。
二叔的春天来了。五个女儿相继成婚,大女儿、三女儿邀请父母同住,他们不肯,不愿意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于是女儿女婿们商议了一下,各家出钱,在老宅边上,给老爸老妈建了新房子。二叔二婶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新家,女儿们约定,每周轮流来陪爸妈。即使不是周末,隔三差五的,女儿女婿也会带着孩子回来,大包小包,惹得众乡邻羡慕不已。逢年过节,五个女儿聚齐,更是热闹非凡,笑声不断。
现在的结局正好相反,三叔没了踪影,二叔二婶却经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穿得齐齐整整,梳洗得干干净净,红光满面、神采奕奕,那和善平静的笑容,那安详淡定的眼神,好像在告诉大家什么叫幸福,什么叫安宁。他们那精精神神、乐乐呵呵的模样,让大家感慨不已。大家嘀咕着:什么儿子闺女的!看顾老二这日子过的!
这年夏天好像来得特别急,别说中午了,就是早晨,或者是夜晚,都让人感觉酷热难耐,三叔三婶在牛屋的生活就更难挨了。傍晚,天黑沉沉了,好像快要压下来,人也感觉喘不过气来。忽然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三叔三婶赶紧躲进屋来。
牛屋里特别闷热,隐隐还有一股牛粪的味道,他俩顾不上这些——屋顶正漏着雨呢,三叔三婶赶紧拿盆接雨水。地上摆满了盆盆罐罐,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老两口一会儿抬头看看屋顶,一会儿低头挪挪盆。唉,又是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
忽然一个闪电,照亮了屋外的一切:远处的山,牛屋前面的田,门口那条弯弯曲曲泥泞不堪的小路,还有一个穿着墨绿色雨衣的男人,雨帽几乎遮住了他整个面庞,他一动不动,注视着牛屋,眉头紧锁。
闪电亮起的一刹那,三叔注意到了外边有人,竟然一眼认出那人是谁。他推开门,大声喊道:“杵在雨地里干啥!看热闹进来看!”二叔犹豫了一下,跨进门来,并没有脱下雨衣,只是看了一眼地下的盆盆罐罐。三叔没好气地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黑灯瞎火的干啥来?有话说!”
二叔的手伸进兜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把钥匙,放到旁边的桌上,看也不看老三一眼,说:“老宅的,你去住。”说完,戴上雨帽往外走。三叔愣了一下,追出来:“老二……”二叔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臂,冲他挥挥手,然后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三叔站在牛屋门口,看着老二离开的方向,嘴唇微微颤抖着,颤抖着,一颗浑浊的老泪从皱纹纵横的脸上悄悄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