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人们说的‘’头七‘’。
带着您给我的坚强和乐观,我继续行走,尽这一世当尽的义务。
母亲年轻时应该还算是个漂亮的人。但是,由于个性太强,以至于她的相貌变得一点都不重要。
母亲只读到高小毕业,然而无论是在重庆乡村老家当广播员、团支书、妇女队长,还是来北京后在军人服务社、干部食堂工作,她所具备的文化已经足够她应对一切。她甚至一度写“小说”。一旦父亲惹她不高兴,她便翻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念——从被双方母亲(我奶奶和姥姥是亲姐俩)定下娃娃亲,到父亲16岁参加抗美援朝后擅自留在北京,到骗她说结婚一年后就能随军实际上分居整十年……她用川普深情并茂地控诉,而且戏谑父亲,坐着闷罐车被当做货物运进朝鲜,未及开一枪战争就结束了。父亲一旁搓着手嘿嘿地笑。我印象最深刻的桥段是,父亲家穷,没有彩礼,母亲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将自己准备的一套灯芯绒衣服事先派人偷偷送到父亲手里,嘱咐父亲迎亲时带上,假装是父亲送的。但是,倔强的父亲却不想做假,当天还是空着双手,穿着军装去接的亲。母亲有些怨气,心底里却是自豪的,上世纪60年代能够嫁给革命军人应该是很体面的事。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和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人。父亲原则性极强,且性情散淡,不喜欢应酬和逢迎。母亲却十分热心,喜欢张罗各种事情,经常在家里请客聚会。万事讲周全,凡事求圆满。除非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家里的大事小事,全由母亲安排。他们俩似乎很和谐,没听过他们真正吵架,拌嘴的事情常有,现在想起来,那其实是一种甜蜜的交流方式。
母亲的坚强有时让我深感诧异。25年前,父亲患脑转移瘤,开刀住了三个月医院,医生说余日不多,不如回家修养。那一天,我及父亲单位的人接父亲,母亲在家做迎接准备。医院党委书记的儿子也是父亲的干儿子,他将父亲从轮椅上抱起,准备抱入车里,父亲突然猛烈咳嗽,呼吸困难,马上抢救依然未能多留一日。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回去面对母亲,只好到部队卫生所请了王阿姨和刘叔叔两个医生,带上氧气袋和速效救心丸。一进家门,母亲没看到父亲,又见我们如此神情,便说:“你爸是不是不在了?”我点了下头,话没出口自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母亲抱着我说: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5年前,大弟患脑胶质瘤,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七个月。有一段时间,母亲身体不好,也住进同一个医院。弟弟在11层,母亲住9层。后期的时候,大弟已经不能走动,母亲每日里大部分时间待在弟弟的病房里,和他说话,一起吃饭;后来,大弟话也不能说了,只能眨眼睛,母亲依旧和他说话,念圣经给他听。母亲出院后不久,大弟走到生命的尽头。那天,我看到,多日没有反应的弟弟流了许多泪水,嘴巴似乎也动了动。我说:你要是还行就坚持,你要是累了就把眼睛闭上吧。弟妹说,在弟弟闭上眼睛的瞬间,她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飞向窗外……那天傍晚,我和弟妹在大院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硬着头皮走进母亲家门。看到我们的样子,不等我们说话,母亲说:“不在了?不受罪了!”第二天,她拿出选票说,我要去发选票,我是我们组的组长。
我不知道,十年前母亲得了忧郁症是不是和她这种太要强的个性有关。得忧郁症之前,母亲将自己的退休生活安排得很是充实,参加了专门卖保健品给老人的公司组织的各种活动,今天到九华山庄泡温泉,明天又去十渡避暑,经常一走好几天,回来时兴高采烈,好像完全不需要我们,还经常向我们展示她买的那些蛋白粉、按摩椅、制氧机之类的东西。母亲其实很清醒,那些产品多数无用,但母亲说,那些孩子不容易,我买东西他们能提成,何况他们对我可好了。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你们的爸要在就好了,我们俩一起去。
但是,忧郁症使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很长一段时期,病患虽困扰她,但底气还在。每次回母亲家感到很放松,往往是一进门,把包儿一甩,沙发上一趟,嚷嚷道“小主很累,我要歇会儿”。她笑眯眯地:“在单位是英雄,回家是狗熊,还不如我身体好。”出门遛弯,坚决不让我挽她的胳膊,说是不习惯。
母亲从不认为自己老了,快70岁的时候还骑自行车。所以,细微的身体变化能引起她很大的焦虑。她一直说:“我将来要是老了怎么办?会不会拖累你们?!”这话一直在前几日还在说。
近些年,忧郁症消耗了她的许多气力,磨砺了她的锐气,变得柔弱起来,对家人和亲情格外依恋。她常说要去敬老院,一旦把她送去了,又三天两头找借口回家看看,说是不放心我们的生活。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说去敬老院实际上是试探我们是不是真把她送走。于是,她再要求去敬老院时,我们异口同声:“您去敬老院,我们可怎么生活呀?”她会问:“你们真得离不开我?”我们使劲点头,她满意地笑了,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孩子恶作剧般的得意。
忧郁症让她心理上烦忧,身体上常伴有难以名状的疼痛。每年都要到北医六院住上一两次。每次去探望,母亲似乎都没有把自己当作病人,她指着一个一直围着花园不停地跑的五六岁男孩说,这个孩子好可怜,他觉得自己是小公主。又望着一个极瘦的姑娘说,她总嫌东西不干净,一直擦呀擦,她家里人来看她,她也不理。还示意我们看一个正在狼吞虎咽的中年男人说,他特别能吃东西,一整天不停地吃呀吃。然后,母亲总结到:我应该没病,过两天出院!但是,过一段时间,她或打电话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很难受,你和医院联系一下,我要住院。她的意识中,住进医院就安全了,医生有办法解决她的痛苦。可是这一两年,医院的办法越来越无效,她住院的频次越来越高,每次住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到2015年底,医院已经无药可施,建议对她进行电休克治疗。犹豫了很久,咨询了很多医生我做出了同意的决定。那以后,母亲突然就老了许多,腿脚变得无力,行动很是迟缓。我不知道,这是否和做了12次电休克有关。
老态后的母亲对我的依赖异乎寻常。她时常会说,你要是不上班就好了,你陪着我,我的病就会好,你比所有的药和医生都管用。但她又会说,千万不要因为我耽误工作。为了让她开心,每次见她,我会把听到的笑话当做真事讲给她听,每每她都含笑说:“真有意思。”转而又说:“你骗我。一定是你为了让我高兴编的,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有时,散步的时候,我会向前快走几步,然后回过身问她:“从后面看,我像多大的?”她说:“20岁”。我会说:“真实点。”她假装想一想:“嗯,26岁,真的。”我还不放过:“那我的脸看起来像多大呢?”她思考一下:“30多岁吧。”我们俩同时心领神会又心满意足地笑了。
每次探望要走时,她会眼巴巴地看着我:“不走不行吗?就住这儿可以吗?”有时我刚一到家,她就领我进我的房间:“看,我都帮你把床铺好了,可舒服了。”看我有些为难,她很大度地说“你还是回自己家吧。”再后来,回家探望她成了一件较为折磨人的事,她很想知道我是否留下,我也在考虑是否留下。吃饭时,我们彼此不敢注视对方,欲说还休的样子;看电视时,心不在焉,一个想着怎么挽留,一个想着是否走,像一对怨偶。为了让她踏实,再后来,我一进屋就说:“母亲大人,帮我铺床,本宫今儿留宿。”或者干脆断了她的期待:“还有工作没做完,待会儿要回去用电脑改稿子。”后来有一次,她假装无意聊起:“我也想在家里装个电脑。”我知道,她想用电脑把我留下。
再无力的日子,她也坚持每日看圣经,用一个本子把不认识的字写下来,有时对我说:“等你不忙的时候,帮我把这些字用我知道的同音字写下来。”真是厚厚的一本,许多字是重复的,我有时标得不耐烦,她在一旁感觉到了,会说歇歇,累了就先不写了,下次再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用这种办法让我多陪她一会儿。
母亲一直住部队大院,前些年每年开春都种菜,种的最多的是丝瓜和苦瓜。再前些年,她甚至养过鸡和鸭子。这些年,她说既无兴趣,也无气力做这些事了,但是对平房始终情有独钟,不肯上楼。三年前,我换了离她近的房子,专门选的一楼,想着她真的很老时搬过来生活。每当我说:“我对你好吧,房子离你这么近,还专门选的一楼,就为了将来你来住。”她却醋意很浓:“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宝贝侄女上学方便。”她很吃约儿姑娘的醋,每当约儿上课外班或者外出旅游,她都问“是你出的钱吗?你把自己的钱都花在她身上,将来自己怎么办?她又不是你孩子,也不会给你养老。”我总是假装板起面孔给她讲大道理:“做每一件事不要想着自己有什么回报,无论是对工作还是生活,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家人,还是对社会,这样才会快乐。”她点点头说:“上帝就是这样要求的,你是他的好孩子。”我往往会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共产党员都这样!”
前年,母亲当着全家的面,将她的存折和工资卡交给我,说:我所有的开销都由我自己出,你把账记好了。将来如果有剩余,你们大家平分。并嘱咐我,每月给陪伴她一起生活的大弟妹生活费。每个月初,她都会提醒我。
2016年下半年,母亲的身体更是大不如从前。她经常说:“我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基本也不散步了,于是,回母亲家带着她锻炼成为我的重要工作。我们以暖气管做扶手,弯腰、甩腿、扭胯,有时,我会要求试着背一背她。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她像极了一个小姑娘,常说:“我胖了许多,穿衣服很难看”,又说“我老睁不开眼,眼睛都变小了。”
2016年底,母亲强烈要求住院,说一定要解决没有力气的问题。但是住院的第十天,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烧,从开始每天上午三十七度四五,变成每天下午三十八九度,用了能用的抗生素、化痰药,24小时中,20个小时在输液。会诊、换药,换药、会诊,可一切没有改观,全天吸氧,血氧却从95降到80。但她意识非常清醒。问她是否难受,她说,一点都不!只是老和我说,医院的治疗方向不对,我腿没劲,他们非说我肺不好,输了那么多液不管用,可见是治得不对。你去和他们讲,你能说服他们。
我几乎每天下班去看她,拉她的手,按摩她的腿,摸她的额头。元旦几天,我终于有整天的时间,早起拿一本书到病房,陪着她说说话,有时念上一小段。她会走神,看着我的头发:“你这个发型太挡眼睛呀,重新分个缝。”有时又对大弟妹说:“我想吃红烧肉,想吃你做的饭,医院的饭太难吃。”有一次,她拍拍她的床:今晚你就睡这里吧。然后又说:算了,你会睡不着的。
母亲的求生欲望很强,也一直相信我所说的没事,坚持吃东西,坚持做手指操和腿部运动。她只是担心:“我不能走路了,出院后怎么办呀。”而且始终操心:这个春节年夜饭在哪里吃呢?新房子没有地方晾衣服怎么办?你找的保姆有力气吗?能搬动我吗?进入ICU后,或许是看不到家人,母亲很快放弃了对疾病的抵抗,心率迅速下降……
2017年1月12日6:10,这是世界上最冰冷的时间。
我愿用余生的幸福换您十年的寿命,因为您存在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我却不忍您受折磨。在插管呼吸签字单上,我签了撕掉,重签又撕掉,最后,我咬牙写下:不同意。您可怨我?
旁人皆说我坚强,您却总说我是个娇气的人。一个女儿在母亲面前是可以娇气些的。
过去,我恐惧开车,害怕过马路,晚上不敢一个人出远门,下楼梯小心翼翼怕踏空。因为我知道,我若有闪失,就不能好好照顾您;现在,我过马路还是左顾右盼,上下楼梯更加谨小慎微。因为我知道,我若有闪失,您会不安宁。
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