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冬季,百年不遇的冰霜雪冻,覆盖着整个江南。树木被冻断,车窗被霜裂,室内的水表被冰爆。其时间之长,灾害之大,范围之广,历史罕见。很多老人被这高强度的恶劣气候夺去了生命,我原已病重的母亲也不例外。
母亲的年纪,其实不算很大,刚过花甲之年,按现在来说,正是安度晚年的好时光。但其身体一贯不好,特别是脑中之病,由来已久。据母亲说,在她九岁那年,我的外公生病去世。有一次,母亲因故惹得我的外婆生气,外婆曾扔砖头砸到过她的头部,自此头脑经常发晕,由此落下了病根。
母亲十六岁与我父亲结婚后,便开始了农村的劳作。她十八岁生下我后,又陆续生了我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有了我们兄妹四人,家务重担全都压在了母亲的肩上。她的头晕病也开始严重起来,时常感觉脑中空空的,又好像有水在里面晃荡。看过许多大小医院,效果都不理想。
那时,我的父亲在武汉市铁木家具厂工作,母亲在老家农村,既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要照看四个儿女,其辛劳是可想而知的。我两岁时,父亲曾接我们母子到武汉生活了几年,为的是给我的母亲治疗脑中之疾。我的两个弟弟,就是这段时间在武汉出生的。但随着弟弟们的出生,我们家仅靠父亲的低工资,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之后,我到了上学年龄,母亲便带我们兄弟回到老家。这样一来,家务的重担和经济的不济,始终困扰着我的母亲。能把我们兄妹养大成人,实在是母亲创造的奇迹。母亲的头晕病更加严重了。医生说母亲患的是“神经官能症”,很难根治,只能靠药物控制。
1975年,父亲从武汉调回江西丰城工作,母亲和我们兄妹也随之农转非进了县城。为了生计,母亲便在父亲单位做家属工。虽说是进了城,但城里的开销大,当时又是计划经济时代,吃穿都成问题,家里的生活压力进一步加剧。父亲是个老实人,除了上班,便是协助母亲做些家务。家里的主要事务,都是母亲操持,伤筋费神的,这加重了母亲的病情。
大约是在1977年的一天,母亲像往常一样,与父亲单位的几个家属工,坐上工程车装卸沙石。汽车遇情况紧急刹车,惯性将坐在车厢里的我的母亲,撞上了车厢前的三角形铁柱上。母亲顿时头破血流,晕了过去。众人忙将母亲送往医院急救。母亲在头顶缝了七针后转危为安,但也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恶化了母亲原有的神经官能症。
母亲开始出现幻觉,不敢见菜刀等利器,似乎会用刀砍人;不敢见火柴,好像会拿去放火。关房门时,明明已关好,她却认为没有关上,拉了又拉,推了又推,并要我们给以确认后才放心。要出门时,常常追问我们,她是否穿好了衣服,非要我们再三肯定后才肯离家。那时,我年幼无知,对母亲的行为,很有些不以为然,总以为她是多此一举。现在想来,我是误解了母亲,她确实是患病了啊!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的病经多方治疗,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但也时常发作。记得有一年的一个星期天,我骑摩托车,载着母亲到六十公里以外的樟树市临江镇医院看病。母亲是听说这家医院的神经科比较好,才与我特意赶来。也许是这家医院真的医术高超,也许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母亲在吃了药后,病情有了一定的好转。为此,我还专程坐公共汽车到这家医院,为母亲买过几次药。
1996年上半年,我的父亲因病去世,这给了我的母亲以沉重打击。母亲不仅是老毛病加重,而且还患上了子宫肌瘤。于是,我找到朋友、市人民医院外科主任老刘,为我的母亲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然而,母亲的神经官能症病却进一步恶化。起初是手脚不利索,尤其是腿脚慢慢变得不听使唤了,站着支撑不了身体,走路歪歪扭扭的,似乎走在软物之上,但躺着时腿脚的力气却很大。经多家医院检查,并没有发现母亲的身体有其它什么毛病。
母亲还是很坚强的,她除了在客厅里来回走动锻炼外,开始寻找号称专治疑难杂症的私家医生治疗,吃了不少“土方”药。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效果。钱花了不少,病却日益加重。我陪母亲到南昌多家省级医院检查,结论是母亲得了小脑萎缩症。医生说这种病几乎是没有治愈的可能,吃药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但还不至于危及生命。到后来,母亲彻底走不了路,站不起来了,很不情愿地坐上了轮椅。我们兄妹除了亲自照顾母亲之外,还请了保姆日夜护理。
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口齿也不清晰,只是吃东西正常。我们便同时雇请两个保姆日夜护理母亲。然而,过不了多久,保姆纷纷辞职,说是“吃不消”。之后,我们到职介所请保姆,人们一听我母亲的情况都是摇头。我们再也请不到保姆了,即使是支付最高的工资,也没人来了。
由于我们兄妹及家人都有工作,白天没有时间照看母亲,我们便商量将母亲送进条件较好的市民政局敬老院,但母亲坚决反对,说“即使死也要死在家里”,家庭矛盾由此产生,并随时间的推移而恶化。我作为兄妹中的老大,很是为难。为了缓解矛盾,也为了母亲能够正常生活,我们兄弟到民政局敬老院,联系母亲的入院事宜。院长听了母亲的情况,不愿意接收母亲。我们再三请求,院方才答应接收母亲,但提出要支付最高的护理费用,如生病由我们子女负责治疗,出现不属于院方人为造成的其他严重情况,敬老院不承担责任。我们兄弟表示同意。回家后,我反复做母亲的工作,母亲才很不情愿地默认了。我心里明白,母亲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她也是无可奈何的。就这样,母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大院邻居,离开了亲生并养育成人的儿女,住进了敬老院。把母亲送进敬老院的那一刻,我强忍住眼泪,不能让母亲看出我的悲伤,我的无奈,我的郁闷。我向母亲告别,母亲用期盼而又依依不舍的目光送我。我不敢多看,泪水夺眶而出。我最终离开了敬老院,但我的心留了下来。在这里,从此有我无尽的牵挂,有我终生的遗憾,也有我剜心的伤痛。现在想来,我仍泪流不止。我为什么要劝母亲住进敬老院呢?即使有一万个理由,也弥补不了我的罪过。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隔一两天便去敬老院看望母亲,带去母亲喜欢吃的鲫鱼肉饼汤。母亲见我来,总是很高兴,像个小孩子似的,就像我小时候见到她一样的兴奋无比。我坐在母亲身边,安全感油然而生,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与母亲谈家事,讲外面的世界,交流处世之道。母亲常常教诲我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我从母亲的教导中得到了启发,受益匪浅,终生难忘。
转眼到了2007年的腊月二十八日。傍晚,我下班后与司机老邹一同到敬老院,看望我已在此住了近半年的母亲。母亲见我到来,说其心脏不舒服,一揪一揪的。我便让母亲坐上轮椅,准备推她到敬老院对面的市人民医院看医生。母亲在离开住房时,交待护工给她预留晚饭。我说我和老邹也没吃晚饭,等去医院看病后,一起到餐馆吃了饭再回来。母亲说还是预留的好。母亲一生节俭,怕我花钱,我只有依了她。
到了医院急诊科,医生见母亲坐轮椅,听了病情介绍,便要求母亲住院治疗。母亲与我商量,说是快过年了,要回家过年,不想住院。我劝母亲听医生的,母亲不肯,坚持要回家过年。我知道母亲的真实想法,她是想趁着回家过年的机会,回家后再不来敬老院了。见母亲如此执着,我也就不再勉强她。就是我的“不再勉强”,给我留下了天大的悔恨,至今也难以原谅自己。
然而,为着母亲的身体,我不敢大意。我打电话叫来市医院曾为母亲做手术的好朋友老刘,请他给母亲看看。其实,老刘早就知道我母亲的病情。他用听诊器听了母亲的心脏,并用血压器给母亲测量血压,但前后两次都没有测到血压,怀疑是血压器坏了。我将值班医生要求母亲住院治疗,以及母亲不愿意住院的理由对老刘说了,征求老刘的意见。老刘说给我的母亲开些药带回去吃,回家过年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等过了年再来住院治疗。我听老刘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在医院取了医生开的一些药后,我和老邹便推我的母亲返回。
路上,我请母亲去餐馆吃饭,母亲说外面冷,炒盘米粉打包回去吃。回到敬老院,母亲也许是饿了,不但吃完了炒粉,还将敬老院预留给她的晚饭吃了一大半。我见母亲吃得很香,心里很高兴。待母亲吃好后,我与她商量,约定除夕上午过来接她回家过年。母亲很高兴,嘱咐我大年三十早点来接她回家,我承诺吃了早饭就来接她。见母亲有些疲劳,我扶她上床,替她盖好棉被,并喂她吃好药。母亲向我摆摆手,示意我可以回家了。我请求护工好好照看我的母亲,有事给我打电话。母亲说:“我现在好些了,你和邹师傅早点回家吃饭吧!”在母亲的催促下,我离开了敬老院。然而,我的这一走,竟然成了我与母亲的永别!
大年三十,我一早就起床,按照与母亲的约定,作好去敬老院接母亲回家的准备。七点半,敬老院院长打来电话,说我的母亲去世了,正在市人民医院急诊大厅。噩耗传来,似晴天霹雳,我跌坐在地板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脑中一片空白,泪如雨下。我捶胸问天:老天爷怎么能这样残忍呢?前天与母亲的约定难道不算数了吗?我这儿子真的就当到头了吗?
母亲的去世,给我留下了无穷的哀思,令我生活在懊悔与伤痛之中。每当想起与母亲的约定,我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流淌,总是不敢相信信用至上的母亲怎么会失约呢!
2011年10月,我在困境之中,更加思念我的母亲,并写诗一首,以寄托哀思。此诗也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其诗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