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好米,北人喜面。什么水土长什么庄稼,什么主食惯什么胃口。这话,我信。这些年羁旅江南,若十天八天不吃顿面食,就有口舌生疮之迹象,赶紧买来湿面条,做西红柿鸡蛋面,美美气气吃上两碗,准好,比灵丹妙药都管用。
老家高村,古城宜阳所辖,地位不低,地势不高,虽非一马平川,但打眼一瞧,也能看到三里五村。只是土地瘠薄,旱灾频仍,常有“种一葫芦收两瓢”的年景。气候算不上宜人,适合秋种小麦和油菜,春种红薯和花生,小麦下茬种玉米谷子和大豆,还种些其它的,“芝麻黑豆摊一场”。
生产队那些年,我们家九口人,奶奶年迈,我们还小,为了多挣些工分,爹妈拼死拼活在地里忙活。穷人孩子早当家,听妈说,我三个姐姐七八岁就学会了擀面条。够不着案板,站在矮凳上,大剂子擀不开,分成小剂儿擀,还偷偷摸摸学会了切面条。每逢放忙假,两个姐姐地里忙活,一个姐姐家里做饭,我拾柴,妹妹烧火。我们家人口多,要擀好几剂面,姐姐要忙上大半晌。土灶大铁锅,老式破风箱,妹妹一边添柴,一边拉风箱,小脸抹画的乌七八黑。我拾来的柴火,码在墙旮旯里,有人串门,妈就指着柴火堆说,“这是俺成娃拾的。”我听着心里怪美,以后拾柴火就更有劲儿了。只是有一次,我拾到了后院的老槐树上,扒了树杈上的老鸹窝,捡了一筐干柴棒。谁知出力不讨好,被爹揍了两破鞋,说什么“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我支楞着两只小耳朵,一句也听不懂。
等家人下工回来,水也烧开了,妈忙着洗手下面条,往锅里丢了一把顺手掐来的野苋菜。少顷,饭熟了,先给奶奶端上一碗,这是规矩。我看好,就传给了小儿小女,如今每到吃饭时候,他们总要问一声“给我爷端没有?”
那个时候,我们家的晌午饭,不是黑豆面条,就是红薯面条。我闻不得豆腥味,端起碗来小鼻子一吸溜儿,就撒泼打滚死活不吃,奶奶说我吃黑豆蒜面吃伤食了。甭说,姐姐们哄我吃饭,还是有两套的,一套是“比官儿”,谁先吃完谁官儿大,着实让我这个“小官迷”过足了官瘾。只是过了一年,我长大了,学精了,不愿再当虚头巴脑的大官儿了。姐姐们再做饭的时候,就往饭锅里丢把黄豆。我不爱吃黑豆面,但稀罕嚼黄豆。结果是我吃一筷子面条,姐姐们就奖赏我一粒黄豆,叫我跑过来跑过去,像耍猴儿。
倘若遇到阴雨天,去不了地,妈闲了下来,变着花样为我们做红薯面大餐,或搓红薯面疙蚪,或轧红薯面饸饹,或擀红薯面条。红薯面饸饹是我最爱吃的,做法也简单,红薯面粉滚水烫过,搓成了小圆柱,上笼屉蒸熟。饸饹机子固定在案板角,爹使劲轧,我们围着看热气腾腾的饸络条落在簸箕里,柔软而均匀,黑黢黢的不怎么好看,可是好吃。趁热,蒜汁儿拌匀,或者菜籽油清炒,甜丝丝,筋道道,我能吃两洋瓷碗。
生产队那阵子,人磨洋工地也懒,小麦长成了“蝇子穗儿”,一年忙到头,分不了多少细粮,磨成了白面,装进瓦罐里,金贵的很。尽管如此,我们姊妹六个,不论谁过生日,妈总会挖出一瓢白面,擀出一碗长寿面来,再卧上一个荷包蛋。小时候我过生日,感觉天蓝水青,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那个人。只是,只是……妈时刻惦记着我们的成长,唯独忽略了自己,里外操持,积劳成疾,六十四岁就撇下了我们,没过过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已十七年了,时间也是一贴治标不治本的膏药,拔不去想妈就疼的病根儿。农历六月二十二是妈的生日,这天仿佛冥冥中有神灵暗示,我总是兀自伤怀——如果妈还健在,儿孙满堂,正是享清福的好时候。
还是换个话题吧。包产到户后,天道酬勤,我们家的光景过得顺风顺水了。二十二岁时,经月老牵线,我和曾经同桌的她相恋了。上学时我极为顽劣,没少欺负过她,最有效果的两次她还哭了鼻子呢!如今落到她手心,我真没品尝到啥好果子。第一年麦天去她家割麦挣表现,晌午饭是她端给我的,大碗的盖浇面,白芸豆炒西红柿做浇头,碗底还埋伏着三个荷包蛋,一下勾起了我馋虫。我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妈呀!酸死人了!她先是幸灾乐祸地坏笑,接着粉腮一沉,“看你还敢欺负我不?”气得我真想打她,就是下不了手,好男不跟女斗嘛。后来,又被这丫头作弄了两回,也就想开了,她若加把盐,齁咸齁咸的 ,我捏着鼻子吃,还摔脸子不吃呢?所以就释怀了,还自嘲道,“不吃醋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第三年秋天,水到渠成,抱得美人归,才知道自己捡到了个宝。妻虽是家中独女,但娇生不惯养,擀得一手好面,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胃,更稳住了我的心。我有个不算好的小毛病,闲来无事时,喜欢抿口小酒,酒后又不爱吃饭。妻不知道听谁说的,酒伤肝,绿豆能解肝毒,就磨了四六分的豆麦面。说来也怪,小时候我那么地排斥黑豆面条,如今竟然稀罕上了绿豆面叶,总以为它是隐于山野的隐士,有丰厚的内涵和久煮不烂的风骨。每每酒后,妻总是一阵忙活,或擀或轧,然后端来一碗稀溜溜的绿豆面叶,几根菠菜点缀,葱花芫荽柿子醋,少许辣椒油,辣酥酥,酸溜溜,抚慰着我胃里翻江倒海的难过。
后来到洛阳打拼,偶尔骑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到纱厂路吃牛肉刀削面,或者到长安路吃砂锅面。都是攒下名气和人气的老面馆了,老板几十年来就经营一碗面,至今生意依旧红火。不多赘言了,免得有做软广告之嫌。只说去年年末,到洛阳访友,又到纱厂路吃了一次刀削面,一盘素拼小菜,二两小酒,一瓶海碧 。下午四点来钟,还没什么顾客,临窗而坐,慢慢啜饮,任凭柔弱的冬阳拉长心事。我品尝着熟悉的味道,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出远门的人回来了,领取寄存了十三年的记忆和行囊,掌柜的一直等在原地。
这些年出离沪上,一日三餐米来米往,难免厌食,嘴馋时就窜到街上的小面馆里吃河南烩面,却不是汤宽面厚的那一种。还有一种清水面条,开水里打个滚儿,捞了出来,浇上浇头,面条微生,沪上人家说是筋道。我让老板多煮一会儿,就是不肯,想必是江南的麦子生长期短,面条没筋骨,经不住热浪里的高温吧。不像河南的麦子,九月下旬播种,六月上旬收割,经历了秋冬春夏四个季节,近九个月的千锤百炼,分蘖,拔节,抽穗,扬花……它的生长期近似于母亲孕育婴儿的时间,难怪我们说大地之母,称麦苗为麦娃娃。好饭不怕晚,这就是所谓的品质吧。
还有一种美味,不是面条,却是面食。还是提个醒吧,真怕再过几年,它被舌尖遗忘了。五月麦黄稍儿,将熟未熟时,割捆新麦,搓下麦粒,煮熟后反复揉搓,簸箕去芒去糠,麦仁上石磨推碾,最后成条状的绿色食品。蒜汁儿辣油调拌均匀,翠绿软糯,清香扑鼻。它只是青黄不接里的时令美食,一年里就那么几天才能尝个新鲜,过期不候。记住哦!它叫“碾馔儿”。家乡的“碾馔儿” ,你吃过没有?
去年春节,老同学们寒舍小聚,出走半生,少年依旧。酒酣处,聊到绿豆面叶,大伙儿都想尝尝。其实,妻早就准备好了,四六分的豆麦面,半手工半机械,轧成了宽面条,电磁炉和煤气灶双管齐下,弟兄们动手又动口,淡了加盐,咸了添汤,吃辣的调秦椒油,吃酸的加柿子醋——那个谁,别和嫂子打趣了,吃面吧,莫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