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路边野餐》时,一直在注意着哪里会是那个42分钟长镜头的开端,因为有些担心它是单纯为了炫技而被硬性加入的。等到陈升坐着卫卫的摩托离开荡麦,镜头切换到他回望山路时,我才意识到,这段长镜头带来的梦幻旅途结束了。
在提问环节,我问毕赣导演,为什么镜头穿越台阶进入寨子,最后由跟随陈升走上台阶离开,还有女裁缝洋洋坐船过河再走吊桥回到寨子,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传达什么吗?
导演说:因为这部电影是关于时间的,所以在很多细微的地方,时间被拆解到每一个层面。
孩子卫卫画在手腕上的手表、用钉子在墙上做的钟、花和尚放在车里的钟、青年卫卫画在火车车厢上的钟,就如同导演所说,他在电影的各处都埋下了伏笔,用以表现时间这个意向。
而在凯里、荡麦、镇远这样的黔东南小镇上,空气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道、森林覆盖间曲折蜿蜒的山路、流淌的河流、山间的雾气,这一切仿佛将时间凝固,久久不散。
导演说国内四五线城市发展迅速,他很难才找到那些老旧的场景,来作为自己电影的元素传达给观众。于是纷乱泥泞的街道、台球厅、修车场,加上非专业演员的表演,还原给观众最真实自然的生活面貌,这也是片中的演员都要说方言的原因。
凯里
在影片最初的近一个小时里,以凯里的乡村医生陈升为主线,串联起了一众人的生活和记忆。就如同《路边野餐》的英文译名Kaili Blues,这里的镜头语言飘散着伤感,每个角色的情绪表现都欲言又止,透露出一种缓慢的沉默。下雨天阴郁潮湿的环境,伴随着陈升念出导演的诗句,这些零散的句子不能明确叙述某些事情,却会让人感觉到是在描绘我们的生活。
从演员的叙述和回忆中,我们可以得知关于陈升过去的片段。混过社会的他为老大出头,结果入狱坐牢,妻子在他快出狱时去世。去世的母亲让他照顾好弟弟老歪的儿子,这个侄子成了他对生活的唯一寄托。同母异父的弟弟老歪因为房子和送终的事情和陈升有了很多矛盾,威胁要把自己的儿子卫卫卖掉。
陈升去找老歪质问卫卫去处时,穿插进了回忆里为老大出头的场景,通过镜头移摄到桌上积水,短暂停顿后跟上陈升与老歪的争吵,发生在同一地点相隔数年的冲突,宿命般的重叠令人无法逃脱。类似这样,过去与现在的交错,通过镜头的移动和梦境的介入,让观众对剧情展开联想和重构,产生困惑和些许眩晕或许可以让你更好的投入到影片虚实结合的叙事当中。
对于过去,导演设计一些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物件,老医生保存多年的磁带、录音机,停止工作的老旧风扇,歌舞厅里掉在地上的反光球灯,密集出现的元素符号为之后剧情发展埋下伏笔,成为观众理解剧情的依据,也加强了导演想要表现的精神内核。
荡麦
陈升踏上前往镇远的路,期间坐在车上开进雾气弥漫的山路,一段关于过去的对话曾让我以为这将是长镜头的开始,主视角随着山路盘旋、转弯,带着所有人一起在梦中游荡。在观众逐渐感觉眩晕,影片最为重要的42分长镜头正要到来。
陈升搭上青年卫卫的摩托去找会吹芦笙的苗人,又转上乐队的顺风车去荡麦的寨子。在寨子口碰到被人捉弄的卫卫(这时陈升和卫卫的对话,和影片开始时对侄子说的话是一样的),帮卫卫的摩托开锁之后让他送自己去码头。摩托进入寨子,镜头另辟蹊径,这里导演的场面调度和空间运用开始了惊人的展现,镜头的视角在寨子里不断变化跟随的角色,呈现出了迷宫般的复杂路线。导演的精心设计和现场把控,让这一段有着极高的完成度。
洋洋帮陈升的衣服补上扣子,拒绝了卫卫同行的请求,自己坐船过河,在船上她背诵了关于凯里的导游词,上岸买风车,和赶来的卫卫聊了关于今后的打算,走过吊桥,回到理发店,这样一个迂回的过程,叙述的就是一个简短的爱情故事。这种属于年轻的爱情无需更多言语,就能被每个人体会。
随后而来的陈升与理发店姑娘的对话,这是陈升和亡妻在离别之后一次重逢。他们说起瀑布边的家,说起大海和海豚,陈升为姑娘唱起《小茉莉》,他们之间虽有克制压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仍会汹涌的喷薄而出。
长镜头由3个摄影师交替拍摄完成,导演、副导演作为路人角色,被安排在寨子的各处进行场面调度。虽然有人会说镜头时常抖动,洋洋下船时摄影师脚下打滑,但在我看来,这些瑕疵正体现了生活化的真实。荡麦这个交错着过去、现在、未来的梦境之地,于陈升和每个观众而言,都在真实和虚幻之间不断迂回。
坐着摩托离开荡麦小寨,当得知青年的名字与侄子名字一样,都叫“卫卫”,他茫然的回望着渐行渐远的梦境之地,那一刻,时间在他的身上飞快的流逝。至此,长镜头才算结束。
来到镇远,见到了带走侄子的老年花和尚,看着这个悲伤的老人,陈升在他身上也许看到了自己。回程的火车上,他沉沉睡去,反方向开来的绿皮车厢上,粉笔画下的时钟正在倒转。他的旅途也终告结束。
野人、镜中影像、时间倒转
野人:导演在交流中解释,野人是电影用作时间标记的意向,长镜头里视角变化会让观众产生混乱,野人可以给观众心理依靠。
镜中影像:电影中出现了多次用镜子反射展现人物动态的场景,把原本狭小的空间维度扩大,也能够营造出镜中现实与虚幻交错的感觉。
时间倒转:青年卫卫说起“我让时间倒转,她就会回来”,所以他要把钟画在火车车厢上,两列火车交错开过时,时间便会向回奔跑。老年花和尚放在车里的钟在玻璃上的倒映,指针也在逆时针跳动。而实际上,导演却在告诉观众,时间的包袱无法轻易放下,行走在路上的人即使穿梭梦境也难以释怀。
母亲:原本长镜头由60分钟,有陈升与母亲的相遇,但在剪辑时,觉得唱歌的段落情绪已经到了高点,之后无需再进行更多的调动,所以剪掉了18分钟的长度。
遗憾的是因为之前点映原声音轨的体验不如人意,这一场被取消了。但是无论如何,《路边野餐》用极度诗化的电影语言,叙述了一场来自黔东南小镇的“魔幻现实主义”梦境,就如同电影开始时的《金刚经》:“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电影关注的时间,实际上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遗憾,穿墙而过的火车、倒转的时钟,将带着每个人进入这场诗般的梦境。
我知道,这部电影上映后的排片肯定是不会超过《大鱼海棠》,估计上映时间也撑不过一周,但是我只想每个走进电影院的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看的,而不是刷刷微博、被情怀绑架进影院。
就算你们看完之后说一句:“拍的什么鬼东西?”最起码,这是一部和那些主流类型片完全不一样的电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