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我读<妖猫传>》
《妖猫传》其实也是一曲《长恨歌》，一看完我就意识到了。
是歌，是诗，是文，唯独不是电影。
但却偏偏以电影的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
是唐，是仙，是魔，唯独不是寻常。
但却偏偏要交付给今世的寻常。
这是这部电影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其悲哀之处。
历史的幻灭变迁无不表明，这个世界上伟大和悲哀往往都是相连的，乃至可说是一体的。
玄宗与杨妃，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时代，本来就是此中最极致的代表。所以《妖猫传》是注定要履其旧迹的，抑或可说是注定要步其后尘的，因如果这部这电影果真想要再现大唐的话，就一定领会以至于融入这种极致盛衰极致荣辱极致悲欢极致仙魔极致快意极致缠绵极致壮美极致腐朽极致多情极致残酷之中去，极致到不可思议，极致到足以吞噬这个时代本身。当然，也极致到足以吞噬电影本身。
不疯魔，就没有活的电影，没有活的诗歌，也没有活的大唐。
古意的长安，带刀的金吾，高头大马恣意的奔驰；游船的登临四顾，青楼的华灯曼舞，春风满怀宾朋一座的恣纵欢谑；狂傲俊逸的白乐天，亦蝶亦周的空海僧，天威难测的唐明皇，如醉如疯的李谪仙，最真实而又最虚幻的杨玉奴……
这些敷陈，这些曼衍，仿佛旁薄的大赋，又犹如豪放的丹青。可是，纵令起相如子云，其班固张衡，起潘岳陆机于地下也未必写得出大唐，招《清明图》《江山》图作者之灵魂回人间，也未必画得出大唐。
只有电影这种崭新的艺术才有可能。只有顶级的电影艺术大师才能做到。
然而电影不是赋，也不是画。人们习惯了电影是什么，专家定义了电影是什么。对于这样的作品，他们陌生，不解，无力，于是恐惧与嘲讽。如同有了儒圣就有了异端，有了诗圣就有了出律。圣人一出，截断众流，人们于是只在乎寻常的法度，受不了天才的超逸不羁，也受不了伟大的卓尔不群。
渊明风流如何？
诗一般的流转故事，文一般的有条不紊的诉说，之前的电影里不是没有过。可那是用诗文来创作电影。
可《妖猫传》是用电影创作诗文。
有人说后面的故事崩溃了。
其实后面才真正展开罢了。如同李白的古诗，秦王扫六合，大雅旧不作，黄河天上来，固然都是酣畅淋漓的奔啸，可天上的黄河最终是慢慢流淌过万里江山的，李白的古诗也慢慢由高唱而起流淌得如顿河静静，真正的力量则在这个过程中流淌到了读者的心里。
大唐不是如此吗？
从李家的秦王扫空六合到开天之朝辉映万世，总共演绎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可这些故事在人们心中只有飞闪的片段，只有破碎的映像，只有一个令人付浮一大白便什么也没有了的王者故事。
就像电影的前面。
而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则以其更长久的生命赋予了之前永恒的意义。
在盛世张望盛世，只能"万国衣冠拜冕旒"。而在末世呢？经历了血污游魂归不得之后"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轻轻一叹又包含了多么深重的感慨？
而说又何其简单，何其乏味!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悲哀，在杜甫的回忆里静静地流淌，酝酿到了极致。
悲哀，也在晁横的日记和白龙回忆里静静流淌，酝酿到了极致。
甚至更进了一层。
晁横已死，白龙已不是白龙。由第三者亦冷亦热的眼来将静静流淌着的一切回忆展示出来，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已不可说。
大唐气象，玄宗气魄，太白风流，香山狂傲，也不可说。
因为说也说不清楚，说清楚也听不明白。
人们去大唐已经太远了，去那种风骨神思已经太远了。所以人们懂《霸王别姬》，却不懂《妖猫传》。
程蝶衣时代中的疯狂与猥琐，人们很熟悉。而杨贵妃时代的超迈与精神，人们看起来就像怪物。
人们不理解电影中的这个那个，只因已不理解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心境。人们不理解关于杨贵妃的一切，只因已不理解一个极致时代的一切。
最美好而又最凄凉的杨玉奴，原来本就是最美好而又最凄凉时代的化身啊!
人们为这个时代礼赞，玄宗为这个时代洋洋得意。当他以帝王的气魄与这个时代的觊觎者角逐对抗之时，一个游于时代，两两相忘，自适其志的李白已然醉倒。
而当这个时代终结时，无论多么热爱，多么不舍，玄宗也失去了它。
同样，也失去了她。
有幸见证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热爱礼赞者，阴谋攘夺者也都永远地失去了她。
然而总有人为之疯魔，为之魂牵梦萦，为之颠倒梦想。白龙念着杨妃，白乐天则念着盛唐。
李白则已飘然远逝，永远不见了。
直到最后，《长恨歌》的长恨终于才流淌到了终尽，该逝去的总算逝去了，该释然的总算释然了。
玄宗明知留不住，于是就放手了。他不是不爱，而是忽然醒悟了，虽然醒悟之后还是长恨。
白乐天醒悟了，白龙醒悟了。生死盛衰，或梦或醒，自喻适志，有什么分别呢？但长恨却依然永恒，正如盛唐陨落的长恨千古不沉。
因为杨玉奴的悲惨结局没有人能忘记。
盛衰之际，最惨痛的一幕莫过于此。
天街公卿的骨骸，河东百姓的血肉涕泪，都在那一刹那，融在了她血淋淋的手指与凄厉的哭喊之中
空海入棺一见，如何能不触目惊心，悲怆如溃，痛哭流涕，魄散魂飞。
白龙随猫一听，如何能不仇恨发狂，如何能不恣意报复，如何能不陷入往而不返的心灵绝境!
千古万世，最震撼最难以直视的一幕莫过于此。以至于没有人敢用能用镜头，文字，音符，墨彩来表现。
今天，更不可能有多少人能明白。
他们更愿意在电影中观看他们自己。
然而可惜啊，唐代毕竟没有他们。
说来恍然一梦啊!
但是长恨毕竟是真的长恨。
那么，长恨究竟是谁的长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