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挨刀的

那个挨刀的

远心

       中午,我又走进路边的五金店。

       门外摆得满满的。洗脸盆、墩布、锅、笤帚,门前一张广告牌上白纸黑字写着:电暖气到货了。电暖气,在这市中心旧房子集中的小巷子里,还有市场。老房子暖气多不好,人们为了租金便宜,将就着,用电暖气补充取暖。

      这家店只有一间平房,大约不到二十平米。不像专卖店,像个棚子屋。房子矮,高高的货架直通到房顶,每一个空隙都塞满了小物件。

       我进门,看见桌子后面的老板娘,坐在电暖气边上,插着兜。

      桌子腿到货了吗?我问。

      什么?应该到了吧?你来过?女人脸色发灰,问。

      我前几天来过,那个男的说第二天就把桌子腿进回来,我专门来买那张高折叠桌。

       啊,是不是?女人用青城当地的山西口音说着。

       我到外面,看见摆着的几张桌子面。这些太小了吧?里面好像有一张大的,我那天看见的。

       又走进去,穿过货架向最里面走,开着灯,仍然昏暗。我看见那张大大的桌面挤靠在货架上。

      就是这个。

       哦,估计是吧。你等一等,好像是进回来了。男人出去了,给老乡送插板去了。

       一个插板还送货?

      是个老乡。女人拿起电话拨号,还没放到耳朵边就听见抽屉里另一个电话响起来。

       这个挨刀的,出去老不拿电话,要电话不知道作甚呢,他妈的。

       女人坐在凳子上,头上一盏发热的灯摇晃,看着窗外,嘴里冒出一大串脏话来。我不会说山西话,但我能听懂。

       这时,另一个女人在外面喊:我的电水壶修好了没?

      甚壶了?我不知道!

      女人探出身子对着外面喊。那女人进屋转了一圈。

      我不知道他放在哪儿了,你再过来取吧。那个挨刀的,电话也没拿就出去了。

      拿壶的女人等了片刻,出去了。她走到门外不到五步,我从门里还看见她站在货摊前。

      卖货的女人转身又是一串:这个女人,让我们给她当保管呢,想起来就来寻她那个壶,挨刀的的,都多长时间了也不拿走。边骂边踢脚底下的东西。

      我站在昏黑的棚屋里。桌子东边的电暖气正呼呼地取暖,女人身边,窗下还有一个电暖气,用坏了的,暖气片上堆满了杂物。

      回头看货架上的东西,无所不有。擀面杖、漏勺、各种汤锅、刀具。我问了价钱,不贵,比超市里便宜一倍以上。我转来转去,等那个男人回来。女人不停地说,不停地骂。

      一天净瞎跑,肯定又去老姚那儿了,看他妈的下棋咋那么上瘾呢,他妈的。

      女人的脸像灰土,身上灰绿色的棉袄和脸色一样。扎了一根辫,松松地垂在脑后。

      这是一间朝东开着门窗的西房,昏暗,我拿出手机瞎看,等。

      出去转了一圈,看见那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他看见我,老远就问:你来取桌子了?我早给你配上了,专门挑了个结实的。你不是说当书桌吗,我挑了半天才挑了个粗的。男人边说边把自行车推到后院儿去。我觉得见了他才总算有了谱了。

      哦,太好了。你得现安装是吧?

      是,我给你拧上,一会儿就行。

      看你个挨刀的,送个插板送了一个多小时,手机也不拿?要手机作甚呢?

      女人说着,男人已经把桌面从货架子上抽出来,拿抹布擦擦,摆着桌子上。

      看我这个媳妇儿,一天就骂人。男人笑着,在我对面,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也笑:是不是不骂人不说话? 

      就是,你听听,一说话就骂人。

      已经习惯了吧?她不骂你你倒受不了了?

      还真是,她要不骂我了,我还真不习惯。唉,电钻哪儿个了?

      不是让老乡借走了吗?

      你说这,那个挨刀的,他要电钻有屁用。我这用一下也用不上。

      男人低着头,比划着桌子腿的位置。我听见他嘴里也冒出一句挨刀的。

      真他妈的。男人便用手拧螺丝边骂。

      看你那个熊样,你能做个甚?手拧这还能把你累死了?女人讪讪地幸灾乐祸地骂。

      你来,你来。男人说完,嘴里咬着螺丝,手底下继续拧着螺丝刀。

      我笑:你看,你还骂他呢,他不回来你什么都干不了,啥不得等着人家干呢?

      女人笑了一下,脸上发苦:谁指望他呢,那没有男人的女人还不是照样活?看他那个相吧。说着转过头去。

       我这个女人就知道骂人,骂的我天天一愣一愣的。男人说着走到货架里去。

       女人说起刚才拿壶的女人:他妈的,谁天天给她看壶呢。

       看你说的,那个壶修不上,我没找到配件,她拿回去就行了。咱们这是坐摊生意,都是些小事。像你那么说咱还咋做生意啊。

       男人圆脸,身体结实。我第一次来就对他印象很好,我是冲着他才又回来买桌子的。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多余的勇气,小声地,有点不好意思,怯怯地跟女人说:

       你看,你天天骂他,骂的他心情也不好,你骂人骂完了也不高兴。你还不如天天夸他,你夸他也是这么过,但心情就好了。

       我夸他?凭甚呢?没一点顺眼的。

       女人的声音也降下来。有点故作绝情。

       男人边干活边骂骂咧咧,说着老乡家的事。几乎没有一句话不带把。我听着,跟着笑。

       我突然觉出自己的多余。人家两口子才是一家的。骂人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是两个人对着骂,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气也消了,事也说了,挺好。

       惯了,骂人就是说话,不是骂人。

       我开始反观自己的敏感。我现在对骂人、喊叫敏感得过了分。你骂我我也骂你,反正大家都骂人,就不是骂人,是说话了。如果一个在被骂的角度上忍受的,不会反击。骂就成了辱,成了毁灭,成了消解。无论多么绿豆大的事,都能把一个人全部的尊严和价值毁掉。骂人的人不知道被骂的人在忍受,还以为自己是仗义直言,纠正错误。

       换成一个会骂人的女人,当男人骂她的时候,她一串一串的骂人话且等着他呢。那女人被骂就没有受辱的感觉,男人被骂多了也习惯了。

       骂人是不是问题?也许不是。关键是骂人的人要跟会骂人的人一起生活,两个人对了位,骂也许就是爱。可怕的是,一个骂,另一个听,更甚的是还在反思,反思自己做人的尊严和人格,这就麻烦了。不是一个类,事儿也说不清楚,骂也骂不起来。什么情啊理啊,终究经不住生活的熬磨。不是一个锅里的米,再熬也熬不烂。

       夫妇之间,大概并无道理可讲。尤其是贫苦夫妻。这女人其实是仰仗男人的。真要她一个人,在这城里该怎么生活下去呢?这昏黑的封闭的空间里发生的一切,虽然略带着灰色,但也不失为一种灰色的温暖。

       离开五金店,一个人搬着一张折叠桌回家,走十来米歇一回,手上磨得生疼,一会儿就一身汗。小巷子里熙熙攘攘的,清真熟肉、炸鸡,各种蔬菜水果。天冷了,大红枣、大核桃一堆一堆地摆着,等着人们买回家去,补补深冬的寒气。


       初稿写于2012年12月19日夜。写完,竟然痛哭。觉得心疼,像有一把刀在心里,不时地又露出刀尖。好多东西是从小事上慢慢杀死的,冷冷地看世界,看自己,写世界,写自己。小人物活着,都是挣扎,骂也是挣扎。想要温暖地活着,想要打开阴郁,走到阳光里去。哪怕只有一米,照亮一颗心就足够。定稿于2013年3月20日,去掉主观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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