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
当程杰老师在开学第一天以第一辅导员的身份点名时,人群中一片嗡嗡的聊天声,君躲答“到”的时候,云朵正低头看着藏在报纸里的袖珍小说,程老师点名的余音飘进她耳朵的时候,她以为是叫自己的名字,突然响亮的答:“到”。
云朵闹得这个小荒唐,让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最后一排,同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又是嗡嗡的说话声。心理素质极好的云朵也混在笑声里哈哈哈,笑完了,她合上手里的书,问问前后左右,弄明白她们大笑的缘由后,她像个老鼠一样躬身窜过来,伸着瘦长的脖子找这个名字和她相似度很高的人,她想知道和她同名的是怎样的一个女生。
当她渐渐靠近君躲的时候,她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失望,这个时候要在几百个女生中发现君躲的美,那绝对是一项艰巨的,富有挑战性的任务。云朵站在君躲的旁边,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子,目测,她俩几乎一样的体型,一样的高度,不同的是,君躲前额没有留一丝头发,全都整齐归一的梳在后脑勺上扎起一个普通的马尾,柳叶长眉下大花眼睛上扑闪着浓密纤长的睫毛,又高又直的鼻梁下嘴巴小巧却淡而无光,这个时候如果说她天生丽质,那绝对是考验一个人耐心和眼光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君躲就是农村来的一个土老帽,她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天蓝色长裤,黑丝绒小布鞋,最严重的瑕疵是她脸面黝黑又不均匀,完全不是天生的麦麸色,像是一个蹩脚的画家又喝多了酒,迷迷糊糊中配错了颜料随手涂抹的次品画作,是一幅“驴粪蛋”似的面孔。
云朵倾斜的眼光瞥见君躲脖颈上的肤色和脸蛋上的还不一样,她心里好奇迷惑,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端详着旁边这个和她同名的女孩子,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死心,被好奇心鼓动着,她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君躲:“哎,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君躲早已发觉她在观察自己,很不自在,只是初次见面还不敢唐突的说话,现在见她主动打招呼,她也就微微一笑,伸开手心,用手指在中间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君躲”。
云朵瞪大眼睛看过后,把嘴一撇,显露出更失望的表情,她原以为真是机缘巧合,她们都叫“云朵”,原来是自己听错了,她的好奇心已经所剩无几,只喃喃自语似的重复了一句:“君躲君躲”。
君躲听她读成了一声,赶忙轻声说:“在姓氏中这个君读四声,是君躲。”
在日后的交往中,她们有时间单独聊天的时候,云朵问她:“我查了一下,君姓在宁夏不多见,叫君躲更稀有,你能说说是什么高人给你起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有什么非凡寓意吗?”
君躲还没有退去拘束和腼腆,她淡淡笑着说:“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个普通名字。”
可是云朵不死心,看多了乱七八糟,各种各样课外书的女孩子,不缺乏好奇心和想象力,脑子里有的是浮想联翩的古怪念头,她觉得这个名字一定有什么特殊讲究,不然她怎么不叫君爱学啊,君敏慧啊,君淑娴啊,君文丽啊,君慧霞或是君慧芬呢?这些名字倒是稀松平常,不足为奇。“ 哎,诗经里有一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不成是反其道而行之,让人躲着你?呵呵……”她长久冷漠的心肠间忍不住划过一丝调皮狡黠的笑意。
君躲禁不住她天天追问,最后只能如实相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爸爸妈妈都是农民,没文化,哪里懂得诗经,给孩子起名字只是图个踏实吉利。要是从我的姓氏说起,话就长了。我的祖辈原本不是宁夏本地人,族谱上记载,在民国末年,山西一带连年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我的祖上就牵家带口一路逃荒逃到宁夏远海县远安乡平安村,这里早年十分偏僻荒凉,但是没有军阀之间的混战,还算能将就生活,于是就决定定居下来,君姓人口单薄,世世代代就那么几家,没出过有出息的人,到我爷爷这一辈时,依然在种三亩地,他老人家给我爸爸起名叫‘君建业’希望儿子能建立一番家业,可惜的是,我父亲依然操持着贫穷的家业毫无起色,我出生前,母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迷信的母亲去抽签,结果签语解释很不好,大概意思是说我这一生命运多舛,不大吉利。”
“哦?就是说命中注定很难对不对?什么梦?什么签语?说给我听听行吗?”云朵急忙问。
“我问过很多次,他们闪烁其词、不肯细说,生怕我知道了细节就灰心丧气。爸妈难过又无奈就给我起名叫‘躲躲’,希望我能躲过生命中的劫难,给我弟弟起名叫君诺,希望他踏实做人,信守承若,你看,就这样,没什么特别。”君躲一五一十的把关于名字的细节都告诉了她。
云朵啧啧叹息着回应:“这还不特殊嘛!和命运联系在一起还不够特殊吗?哪里像我,我妈怀着我去给学生上课,抬头看见天空上一团水汽,就随意给我起了一个名字,我一直在想,她好歹也是个小学老师,怎么不在诗经,唐诗,宋词歌赋里挖掘一番,好歹也给我起个动人心弦的名字,谁知她就随随便便给我起了这样俗气的名字。”说完她很遗憾的挑起眉毛,一副木已成舟万般无奈的模样。
君躲却说:“你的名字多好啊,充满了诗情画意,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得到这样的名字!这世上越简单的东西越大气,难道把中国汉字中的生僻字放到你的名字里就是有文化有品位?谁敢张口叫你的名字,万一读错岂不丢人现眼,别人见你都要躲着,估计老师也不敢点你的名!古人云:大道至简,简单才说明你妈妈很有见识很有才情,你闭上眼睛想想看,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天地广阔,气象恢弘,抬头见,白云朵朵,悠然飘移,你想想看,古今多少诗句是描写云朵的: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
‘灵山蓄云彩,纷郁出清晨’,
‘摇曳自西东,依林又逐风,势移青道里,影泛绿波中,’
‘彩云惊岁晚,缭绕孤山头,散作五般色,凝为一段愁’,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乘化随舒卷,无心任始终。’……”云朵听她激情荡漾,狂背诗词,就撅着小嘴笑开了花。
一个月之后,君躲的脸上渐渐退去了那一层锅底灰似的颜色,露出了她本来的肤色,云朵依旧忍不住好奇的问君躲,当初来学校时,你为什么那样黑?
云朵没敢直接用“像个驴粪蛋”这样刻薄的形容,而是改口说:那时你就像是从煤堆里钻出来的。
君躲如实相告,说自己长年上学,很少帮助家里劳作,所以暑假时她就整天整天在农田里干活,想补偿爸妈一点,哪知道学生娃娃不经晒,又没有防护,没几天就像霜打了一般,两个月的假期就晒成个一个驴粪蛋了。云朵听她朴实无华的自嘲,不由心里感动,渐渐喜欢上这个土老帽。
时间快要凝结了,夜里翻飞起舞的昆虫到处都是,远处的树林被一盏晕黄的路灯照着,斑驳的树影里,情侣依依诉着情浓意长的话,声音轻柔的如夜间穿过林子的风……
九点,教学楼上重新喧哗起来,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书桌摩擦地板的声音,同学们敲着笔盒子的声音,下自习的铃声清脆地催促着,君躲对这铃声的节奏是那样的熟悉,它日日重复不厌其烦的提醒着她们,什么时候该结束,什么时候该开始。如今却要向它道一声“永别了!”现在这铃声像是扩大了千倍万倍变得无比清晰又分外刺耳,它告诉所有即将离开学校的同学——你们的学习生涯现在结束了。它又一阵急促地叫了起来“叮…叮…叮…” 同学们各个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梯,没过十分钟,整栋教学楼便死一般的沉寂下来,宿舍楼上的灯光骤然亮起,楼道挤满了回来的学生,唧唧咋咋开始吵杂。
一颗流星从湛蓝的天幕上轻划而下,看似很远又觉很近,好像已落入天际又似乎只落到了楼的背面,而其它星星的眼睛却因同伴的逝去泪光闪烁!草丛里、树枝上便有无数的蛐蛐和谐地应和着。整个夜的世界因此更迷人,让人不忍睡去。
君躲在上铺靠墙而坐,透过窗户向外望着,想想自己在这里也就最后一夜了。到明天,她的学校生活无论是否圆满也都该画上一个句号了,不禁心头感慨万千!这个女孩子此时浸泡在自己的思想里,对宿舍里吵闹声置若罔闻。下铺的几个同学正忙而不乱地各自收拾行李,有的和前来道别的同学攀谈、说笑也互赠纪念品。
这一夜,三楼宿舍的灯彻夜未息。午夜时分同宿有几个女孩睡着了,君躲又给同宿学生写完最后一份留言从床铺上下来,把藏了两年的一一沓信取出来,一页一页撕,一点一点撕,那些刺激过她,干扰过她的文字都变得不复存在,那些短暂但是深刻的影响已经化为一堆纸屑,她本来想把这些痕迹化为灰烬,无奈宿舍里不适合燃起火焰,也只好作罢。而她此时的心境是无法用笔叙述的,她只听见自己的心“咚哒、咚哒”跳个不停,除此之外,世间的一切生物 都睡着了,风也伏在地上做梦去了。
将近五点钟时,楼道中又有人走动的声音。有些同学该提前动身了,山长路远,她们必须提前启程,否则,赶明天下午也到不了目的地。这时,君躲才有点困,她用不着担心,学校离医院只有半小时的路程,她完全有理由睡到明天中午,但是她主观上无意睡觉,只是背靠在墙上,双手抱着膝盖,头一直向后仰着,她没有能力预测未来,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将来会在哪里找到工作,这种情况下,离愁自然填满了她的心灵,因而她的目光闪烁之间透着深奥不测的忧郁,渐渐地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了......
黎明前,君躲睡着了,一个狂风大作的梦乘机钻进了她的大脑,她在梦中颠簸寻觅,不见尽头。当她惊醒的时候,晨曦破窗而入,天空泛起鱼鳞一样的光辉,昨夜的明天,已成为今天来临。
君躲穿上她的开襟红毛衫出了住宿楼,时间还早,却已经有刻苦用功的学生在路边的树林里背书,君躲没有停留,她走过操场,穿过榆树林间的碎石小路来到实验楼前,这是学校里最高的建筑,在楼顶就可以看见学校及周围的一切,她在楼前站了几分钟,回想起去年一个温暖的午后,云朵带她来这里的情景,云朵是个古怪的女孩,遇上不喜欢的课竟然会逃到这里来,爬上楼顶望着远处发呆。
这事也只有云朵能干的出来,要知道,这栋楼里除了各种实验器材之外就是病理实验室,解剖实验室,和各种各样的标本,以及长年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尸体。
现在,君躲来了,她踏上实验楼侧面那个锈迹斑驳的之字型旋转铁梯慢慢爬上楼顶去,铁梯很窄,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可是一旦上到楼顶,视野顿时开阔,透过顶层边沿的一圈栏杆,校内校外的情景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旭日升起前,天空一片绯红,在校的同学已经开始出早操,而离校的实习生们却忙得一团糟。校门口停着几辆送实习生的大巴车,已经陆续有同学上去,接着校门口不断有拉着行礼,提着包裹的同学结伴出来,同学们相互送别,道一声再见或是给对方一个拥抱之后都走上不同的车去找自己的座位,接着车外又会堆积一些出来的同学,一样的模式再次重复,不断的握手,不断的擦着对方脸上的泪水,跟着离去的汽车多跑一段路程。挥手,簇拥的人群和车窗里探出头的同学不断的挥手、相处了三年就这样告别了。
君躲没有挤在人群中送同学,她眼泪多,经不起离别的考验。现在她站在高高的实验楼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思绪纷飞,不由想起柳永的诗词: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云朵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把这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一一看遍,收回目光,只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在这里虚度三年光阴,除了君躲这位同学亲近外,她已经独来独往惯了,成了一个不容易动感情的人。可是车开动时,她还是有些失落,低下头一声不响。
她们喧闹着走了,正如她们喧闹着来时一样。
噪杂躁动过后,一切恢复平静。
中午时,留在银凤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的同学也离开了校园,她们是今天最后一批离开学校的实习生,只是她们依旧住在这座城市里,在不同的居民区租了一间临时的简陋的小房子,将要过一种从无体验过的生活,然而,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们还无从知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过那种毕业包分配直接就当国家干部的生活了,永远也不会了!
今天的离别,只是永久离别之前的小小的预演,很快,他们这个时代的青年都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四散,到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不论果实甘甜或苦涩,时间永不止步,时代总变幻着浪潮,终究会把每一个水滴推向前沿,然后,随风变化万千……
君躲心怀亘古未有的复杂情绪走出学校。离别时,她又回头看看那些因风蚀雨淋而斑驳了的教室的墙面;那扇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学校的大门,这扇大门第一次打开的时候正是她出生的年月,如今,它已经锈蚀陈旧,她却刚刚长大,抬眼望,只见太阳已经调整了焦距,一个长长的镜头拉开了新生活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