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卷中众人初次探讨了正义，Socrates 依次击败了老年商人 Cephalus，商人的儿子Polemarchus，以及诡辩家 Thrasymachus，但却没有能告诉众人，究竟什么是正义。不熟悉这一部分的读者可以先阅读我的理想国第一卷浅析。
一旁的 Glaucon 和 Adeimantus 兄弟明显感到不满意。他们是雅典著名公民 Ariston 的儿子（也是 Plato的兄弟），从小接受正义的教育，却见到生活中人们不断强调不正义的好处。因此在 Thrasymachus 败退后，便迫不及待加入了讨论。他们与 Socrates 的对话将对正义的探讨推向哲学上更深的层次，并直接引出 Socrates 建立理想中的城邦。
1. Glaucon 对正义的重述
Glaucon 接过 Thrasymachus 的话柄，要求 Socrates 明确告诉大家正义究竟是哪种善。他从正义的生成重述了 Thrasymachus 的理论，指出没有人愿意做正义的人，只是大多数人不能总得不正义的利，却受不正义的害。然而人们只要有机会就做不正义，不正义的人也比正义的人活得好得多。
1.1 三种不同的善
Glaucon 区分了三种不同的善（357B），人们追求这些善分别是：
- 为了它本身：比如快乐，无害的娱乐。
- 为了它本身，也为了它的后果：比如明白事理，视力好，身体健康。
- 只为了它的后果：比如健身，求医，赚钱。
Socrates 认为正义属于第二种善，即人们追求它既为了它本身，也为了它的后果。
1.2 正义的分野
接着 Glaucon 对 Thrasymachus 的理论进行了重述（358E），区分了丛林法则下的正义和社会习俗下的正义。即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做不正义的事得利，同时也遭受别人所做的不正义而受损。在尝过不正义的甜头也尝过遭受不正义的痛苦后，那些弱者联合起来，订立法律，约束不正义的行为，以减少自己遭受的不正义。
Glaucon 重新构建了 Thrasymachus 对正义的两个定义，并把它们分别安置在了自然生活中和习俗生活中：
- 强者的利益 Glaucon 所述的自然的强者和 Thrasymachus 对强者的定义是不同的，原因是 Thrasymachus 极力想将强者和统治者概念进行捆绑，从而获得他自己的利益（兜售统治术）。然而自然的强者是不需要用法律来强迫别人，或者用欺骗来剥削别人的，他只需要把你打晕你就老老实实替他干活了。这个时候，拳头就是正义，那些自然的弱者在强者面前只能服从他的利益。“任何一个真正有力量作恶的人绝不会愿意和别人定什么契约，答应既不害人也不受害。”（359B）
- 他人的好 在弱者联合起来用契约和法律约束住了自然的强者后，正义由自然的视野进入到了习俗的社会。在这里，正义是一个减轻不正义的妥协，大家遵守法律只是害怕遭受不正义。虽然由丛林社会进入法治社会，但每个人所寻求的仍然是自己的好，所以有能力的人总是想尽办法干坏事。在 Glaucon 之后的讨论中会进一步揭示：对应于自然的强者的角色，就是完美的不正义者——拥有最正义的名声，但骨子里是不正义的。
2. 意见的世界
经Glaucon重述后，我们意识到自己处在习俗的社会。在这里，自然的强者无法通过强迫他人来获得自己的利益。但由于人的灵魂和表面是分离的，不正义者可以通过拥有正义的名声来获得自己的好处。此时，拥有正义和拥有正义的名声没有区别。因此，Glaucon 和 Adeimantus 要求 Socrates 从正义本身对灵魂的作用来捍卫正义，而不是去赞扬它的名声。
2.1 古各斯的戒指
Glaucon 声称，只要一有机会，人就会做不正义。他举例古各斯戒指的传说：当牧羊人戴上古各斯戒指而获得隐身的能力后，他就勾引王后，弑君自立。所以 Glaucon 说不论是正义的人还是不义的人，只要他能够逃脱做不义的事的制裁，逃脱众人的眼睛，就都会选择做不正义的事来得利。
在现实中，当然没有古各斯的戒指，但是却有一样有同样能力的事物，那就是意见 δόξα（dóxa）。希腊人认为意见与真理相对，真理是有关不变事物的知识，而意见则是对流变世界的观察。意见能够遮蔽人的灵魂，就像戒指让人隐身。你可以完全的不正义，同时又拥有完全正义的名声。这个名声就是他人对你表面的观察，是个意见，而不是真理，因为他们看不见你的灵魂。意见会对观察灵魂产生巨大的阻碍，这也使得在接下来 Socrates 选择构建城邦来看清人的灵魂。
2.2 两具塑像
因为有了意见和真实的区分，Glaucon 便要求 Socrates 像他称赞不正义一样去称赞正义本身，而不是它带来的后果。为此他分别塑造了两具极端不正义和极端正义的人的塑像：一个人具有正义的名声，却有着完全不正义的灵魂；而另一个完全正义的人，却有不正义的名声。不正义的人能够处处得利，在人和神之间都左右逢源。而正义的人不做坏事却受尽各种痛苦，鞠躬殉道，死而后已。拥有正义本身似乎完全不能为正义的人带来好处，而拥有正义的名声却可以。
Adeimantus 继续了 Glaucon 的追问，尤其详述了有关神的部分。这一部分的讨论在Cephalus之后就被放下了，但到Adeimantus 提起后，可以发现侍奉神的逻辑和取悦人的逻辑是一致的。只要有正义的名声，就可以不顾内心的不正义。他明确要求 Socrates 告诉大家，在神所不知人所不见的情况下，正义究竟在灵魂中起什么作用，而不是正义的名声如何带来人和神的喜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辨清人们追求正义是为了它本身而非它带来的名利。
3. 力量与善
3.1 力量
“力量”这一线索是讨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在最开始，人是受神的管理的，像家畜一样。神设计得非常好了，人每天不用担心早上起来要干什么活，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但是后来神不管人了，人要自己管理自己的生活，那么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和问题。人不是神，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个人没法只依靠自己就活下去，至少大部分人是不能的。人不是自足的，而需要相互依靠，这是建立城邦的一个重要基础。人的生活的问题，需要在一个政治共同体中解决，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来让自己过活。不论是 Polemarchus 的助友损敌还是 Thrasymachus 的知识，都指向人的力量是什么，人是靠什么技艺生活。
3.2 更为复杂的力量
在进入共同体后，人的力量通过契约和法律变得更加复杂。人的自然力量有一个缺陷，就是它不能一直满足欲望和需要。年轻的时候有力量满足自己的欲望，年老了就缺少力量（Cephalus的晚景）。但我们可以用钱买别人的力量，我们发明了一系列复杂的制度和手段，让钱成为力量的中介，成为推迟了的欲望。钱让我们可以预先付出一些自己的努力而延迟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满足自己的需要的时候，可能是很早以前作出的努力或者不是自己作出的努力（Cephalus的钱一部分是自己赚的，一部分是继承父辈的）。可以看到，钱和其背后的一系列制度，把原来简单的欲望和满足间的关系，转化成了更为复杂的关系。这背后是建立城邦的重要逻辑：不要自己去做，交给别人来做。
在城邦中，技艺是精致化了的力量。在钱使得大家的力量可以相互借用后，如何让自己的力量更能帮到自己和别人，成为共同体中生活的人面对的问题。在与 Polemarchus 和 Thrasymachus 的讨论中，力量变得更精致化了，成为专门的一种技艺。Polemarchus 所想要的正义，就是如何最能助友损敌的技艺。到了 Thrasymachus 那里，力量和技艺得到了进一步的延申，最能帮到人的技艺是专业知识。统治者需要统治术，医生需要会医术。并且 Thrasymachus 将知识的力量引向了一个极端，即一个统治者犯错的时候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只有掌握统治术的统治者才是有力量的。一个强者想要过上僭主的生活，想杀谁就杀谁，前提是他知道杀谁对自己好，而这个知识就是知道杀谁对自己好。
所以力量、技艺和知识发展到最极端，最根本的问题是，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但这是力量能够解决的问题吗？这是“善”应该回答的问题。
3.3 善
“善”是《理想国》另一个重要的线索。总的来说，善就是我们有了能力之后想要去追求的东西，它让我们能够生活得好。在第一卷中，众人把善模糊地理解为好处、利益，并认为正义至少应该给所有者带来一定的好处。到了第二卷 Glaucon 的时候，把它分为了三类。那我们就能看到，比如说赚钱属于第三种，为了它的后果，它的后果就是能够满足人的欲望。但不论是 Polemarchus 还是 Thrasymachus 还是其他的众人，他们所理解的善，是在荣誉和欲望上的好处，这是在自然朴素的层面上的看法。
3.4 多得的挑战
对善的朴素理解导致了每个人都想多得。在这种层面上，当然是好处越多越好。但这会带来两个问题：第一，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想要的好处是越多越好，这会在善和力量间产生一种不可调和的张力。第二，满足欲望、更多的荣誉就能够让自己生活得好吗？在第一卷 Socrates 和 Thrasymachus 的对话中，Thrasymachus 说真正的强者知道什么对他好，其内涵是强者知道自己的欲望以及如何满足这个欲望，但Socrates 想要问的却是，知道如何满足自己的欲望就是真的知道什么对自己好吗？多得的问题在第一轮讨论的时候被放下了，但一直作为一个最深层的挑战贯穿建城的全过程。直到在三次浪潮的最后一浪中，Socrates 才向我们展示什么是最高的善，以及为什么多得并不是灵魂真正的善。
什么是好的生活，通过怎样的“善”去达到，又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去获取，在这中间正义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是《理想国》全篇要回答的问题。
4. 朴素的正义观
4.1 正义的自然来源
正义的感受首先来源力量和善之间的张力。在政治共同体中，我们察觉到不正义，是因为发现人和人之间，力量和善之间有不相称的地方：有人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而有人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好处，你的我的之分遭到了破坏。察觉到这种不相称之后，我们感到义愤，感到遭受了不正义。不正义的最初的困难就是，你自己的力量不够了却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来生活，为了你自己的好处。那我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让自己过得好，却又不伤害别人的利益，可以吗？如果是这样，你根本不用进入共同体来生活。在共同体里，你是需要别人的力量的。但你得到别人的力量，是因为你也帮助了别人，而不是通过欺骗强迫剥削等不正义的力量得到的。所以正义的问题一开始，就是有关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好处，别人的力量和别人的好处。人们需要在共同生活中去解决力量和善的问题。
4.2 正义为了自己的善
除了苏格拉底认为属于第二种善，其他人都潜在地认为正义属于第三种善，纯粹为了它的后果。Cephalus说正义是一种生活方式，既能满足欲望也能适度节制，不像他的祖父那样只顾着节俭而没有享受，也不像他父亲那样挥霍无度。节俭是现在付出努力而满足将来的欲望，它是辛苦的。第三种善的意涵就是，人是要工作的，工作是辛苦的，赚到了钱消费才是第一种善。Polemarchus 的正义也是这样，他帮助朋友，是为了日后朋友能帮助他，不然他应该去帮助所有人。但他选择帮助朋友，因为期待朋友之后能帮助他。Adeimantus 说大多数人认为的正义就是这个样子，是一种为了其后果的辛苦的工作：“节制和正义固然美，但是艰苦。”（364）
在 Thrasymachus 这里，正义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颠倒。Thrasymachus 说正义是强者的利益，为强者服务。因为强者知道什么对自己好，强者为自己的善服务。不正义者总能抓到自己的好处，而那些遵从法律做正义的事的人，其实是在为不正义的人的服务。就像 Polemachus 那些狡猾的朋友，总是欺骗 Polemachus 帮助他们而从来不回报。Thrasymachus 的叙述中，正义对强者是第一种善。但这并不是 Thrasymachus 自己的善，他故意模糊了羊的主人和牧羊人的区别。按照 Thrasymachus 自己的理解，牧羊人也是关心自己的善的，只不过觉得自己的善和主人是一样的。但实际上，Thrasymachus 的善是掌握权力，获得财富。他故意通过混淆羊的主人的利益和牧羊人的利益，来追求自己的利益。
就连Socrates所说的好人，其实也是关心自己的善。Socrates说一个城邦如果有好人，他一定不统治，因为统治并不给他带来善。但他来统治也有必然性，因为害怕惩罚。“最大的惩罚还是你不去管人，却让比你坏的人来管你了。”（347C）实际上还是自己的善，不是出于为了他人的利益来统治。
每个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善。虽然Socrates证明每种技艺都寻求其对象的善，但一个工匠除了是一个技艺拥有者以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技艺之外都有追求自己的善。而正义在大家的心中其实是第三种善。如果能够不劳而获，直接得到它的好处，那该多好。正巧，意见提供了一种途径，那就是不真正拥有正义，只拥有正义的名声。众人的焦点也在于，既然可以绕过辛苦的工作，那拥有正义有什么意义呢？
5. 捍卫正义
5.1 自然与习俗中的灵魂
在Glaucon的重述中，灵魂中是没有正义的位置的。丛林社会中只有两种人，强者和弱者。强者有力量施加不正义，而弱者没力量，就遭受不正义。他们的灵魂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要得不正义的利，而不想受不正义的害，只是力量有强弱罢了。后来弱者联合起来用法律约束住了强者，于是由丛林社会进入了习俗的社会。正义是两者的妥协，强者不要拿那么多，弱者少遭受点不正义。在习俗的社会中，新的强者是完美的不正义者——有着比谁都更正义的名声，而灵魂却是不正义的。而新的弱者，并不是两个塑像中的另一个，他们也想多得，只不过不敢或力量不够。所以，在Glaucon的看来，只有两类人，强者和弱者，他们的灵魂都是不正义的。在这里没有人想要做一个真正的正义者，因为没有意义。唯一的希望就是遇见不正义的时候少受点罪。所以那个正义者的塑像是非常的奇怪的，他的灵魂完全不想多得。
5.2 力量与善的完全分离
为了认清正义本身的善，Glaucon 塑造了两个极端的塑像，将力量与善彻底的分开。一个是完全的不正义者，他有完全的技艺和能力，有财势和朋党，也能讨得众神和民众的欢心，但灵魂里完全没有善。另一个是完全的正义者，所有表面的东西都要剥夺，所以有最不正义的名声。他没有任何能力，也不能有金钱和朋友，因为这是正义的名声带来的，只有灵魂中高贵完全的善。Glaucon 为了要 Socrates 证明正义是第二种善而不是第三种善，将所有正义带来的结果：名声、金钱、朋友，统统从正义者身上去掉，只留下了完全没有能力的善。在 Glaucon 眼里，善在掌握技艺者的身上就是完全的多得，在正义者身上就是单纯的幼稚和极其的天真。Glaucon 的这个尝试是有些空洞的，因为他对善本身的认识是不清楚的，对灵魂和表面深度的区分也是模糊的。这个话题真正的深度，来源于灵魂和看上去表面间的距离。在之后的篇幅里，我们可以看到善在灵魂和表面上都有很丰富的层次，这都需要通过和 Socrates 的对话慢慢地揭开。
5.3 寻找正义的灵魂
在《理想国》对话发生的时间，是希腊社会发生重大转折的前夜。这个时刻之后，雅典输掉了与斯巴达的战争，政治和道德崩塌，对话中的人物死伤逃匿。但在当时，情况并不是那么的糟，几乎所有人都在相当好的道德和教育下成长，只不过长大后发现所受过的教育多半靠不住。从小长辈告诉他们许多做好人的方式，好人才有好报，做好人就有金钱和美女，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但在全部教育的背后，其支撑的逻辑和 Thrasymachus 的没有区别，都是正义一定带来某个人的利益。而且只要你能够做到在不正义表面加上正义的伪装，只要看上去足够正义，就能得到正义的这些好处。那做一个真正正义的人有什么道理呢？为什么灵魂不想多得呢？唯一能阻止我们的可能就是有人能看透我们的灵魂。但我们是在地球而不是在三体人的世界，在这里意见能够遮蔽我的真实。那么只有一条路，就像Ademantus所说：“除非那种生性刚正、嫉恶如仇，或者困学而知的人，才懂得为什么要存善去恶。”（366D）全部《理想国》的意义就在于找到这第三种人，他的灵魂完全的不想多得。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性，又得到了什么样的知识，能够让他去选择正义？这需要在建城和三次浪潮之后才能得到彻底的回答。
6. 建立城邦的目的
建城的目的是理解人的灵魂的结构。Glaucon 和 Ademantus 要求 Socrates 告诉大家，正义和不正义究竟是什么，正义在灵魂中究竟有什么作用。然而这件事有很大的困难，因为我们生活在 Glaucon 所描述的契约和法律的社会中，人人都有古各斯的戒指——灵魂是被意见遮蔽的，我们无法直接去看到它，我们能看到的只是每一个人的名声。因此，我们需要用一种办法，去看清人的灵魂，去看清正义在灵魂中的作用。什么办法呢？建立城邦。正如Socrates所说“我们先读大字再读小字，再看看它们是不是一样。”（368E）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大字和小字是一个字，城邦和人得是相似的。这个反省要等到第四卷的时候（434D）才会谈到，这里姑且按下不表。
通过观察城邦的构成，可以看到人的灵魂的构成；通过观察正义的城邦，可以看到正义在人灵魂中的作用。所以，想知道有没有 Adeimantus 所说的那种完全出于自愿的正义的人，就要找到一个正义的城邦，观察它是怎样生成的。《理想国》不是一个政治纲领，它的建城是为了看清被意见遮蔽的灵魂，看清正义在灵魂中的作用。以前你可能听有人说《理想国》描绘了柏拉图理想中的政治制度，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一回事。当然，这种角度的解读在之后又启发了更多其他的政治哲学思想。但在《理想国》的文本中，它不是这个意思。
参考资料: 理想国，商务印书馆，郭斌和 / 张竹明（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