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故乡关中,村里人大多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
我们那里多沟壑,离山近,田地大多也只能种植小麦、黄豆等农作物,或者花椒等耐旱的果树,很多年,我连地里长着的水稻都没有见过,吃鱼也仅限于干咸的带鱼。
不仅仅是因为贫穷,更多是由于缺水。
窖,就是在这样恶劣的自然坏境下应运而生的。
印象中,故乡的窖有两种,一种是储物功能的“红苕窖”,一种就是储水功能的“水窖”。
我家的“红苕窖”在前院里,老家把红薯叫红苕,“红苕窖”就是放置红苕的,很长一段时间,家乡人的主食里离不开红苕,蒸红苕,煮红苕,红苕稀饭,红苕面“削削”(一种非常顶饱的面食),红苕以它无私无畏的品质,填塞着我们年少的胃口。
后来这块空地也盖上了房子,窖就在房底下。
好像从我生下来,这个“红苕窖”就在那里,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我的生活中就多了一项内容——下“红苕窖”去取或者放红苕等冬菜。
让家里的小孩下“红苕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孩子瘦小,轻便。
我们被大人和点燃的油灯一起放在用绳子绑着的藤条筐子里,顺着窄小的窖壁垂直向下,一开始还有些兴奋,随着慢慢向下,然后就是恐惧,有时候还会哭。
大人这时候就哄我们,开着玩笑。
“红苕窖”也不深,一般就五六米吧。在窖的底部,一般是较大的空间,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从窖口吊下来的红苕、白菜、洋芋等摆放好,或者从中拿出要食用的菜品放在筐子里吊上去。
由于闭塞,窖底的空气不好,加上偶尔腐烂的蔬菜味道,人在里面不能待的时间太久,大人不停地通过窖口向我们喊话,并留意着油灯的亮或者暗,我们则盯着窖口狭小的光亮胡思乱想。
不知道是小时候胆大,还是实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下“红苕窖”居然是我们津津乐道的童年记忆之一。
大人们有时候也要下窖,他们才不屑于用绳子绑着下,而是四肢撑开,踩着窖壁两侧挖凿的“脚窝”“走下去”,让小时候的我们很是羡慕。
多年以后,看“地道战”的时候,我还常常念起那些童年故事。
水窖,则是在干旱、半干旱地区土层较厚的山塬地下挖成井形,用于贮存地表径流,解决人畜用水、农田灌溉的一种坡面水土保持工程设施,又称早井。
我家一开始并没有水窖,吃水要每天早晨到村里唯一的泵房去排队挑水,那个看管泵房的人很是威风,仿佛掌管着一个村子里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泵房在村南头的涝池边上,有一口机井,从水泵里抽上来的水被存放在一个碉堡形状的砖混结构建筑物里。
父母一大早就会从院子里拿出两个铁桶,用扁担,我们叫水担的挑起来,从巷子里走几百米,去泵房排队。
由于储水的“碉堡”只有两个水龙头,接水很慢,有性急的村民还会趁管理人员不注意,爬到“碉堡”上,将水桶挂在水担的一侧,摔进储水池取水,很危险,也很有趣。
我也尝试着挑过水,由于个头不够,只有把水担挂水桶的铁钩链条在水担上缠两圈,才能保证水桶不会耷拉在地上,挑不动满桶水,就将一桶水分成两个半桶挑。
由于是固定时间供水,家里对来之不易的水就看得格外金贵,一桶桶水被挑回来后倒在粗瓷大水缸里,主要用来做饭,洗脸等用水受到严格定量控制。
家里的牛羊也只能用刷锅水和面汤搅拌饲料,洗脸过后的水还要用来洗脚,洗完脚还要去浇树。
洗澡,对于那时来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浴池和淋雨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挑一个光照好的日子,破天荒地挑回两桶水,倒在巨大的水盆里,放在阳光下晒,等到中午时就会温热,然后“坐浴”。
好像是生活在沙漠里一样,我们的童年对水有着别样的感情。
缺水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就是,到今天,我看到绿化带里流淌的清水,还会下意识的觉得“浪费”。
外婆家倒是有个水窖。
这水窖不深,据说用塘泥箍过窖底,是个存水的好设施。
水窖的跟前,有“水眼”,碰到难得的下雨天,从屋檐上下的雨水会被“天井”归置,顺着各种指引,留到水窖里。
这些水窖里的雨水在窖底沉淀澄清,就成为乡亲们饮用的生活用水。
这时候就必须提到一件现在的孩子大约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物件,那就是“辘轳”。这是水窖上专门用来取水的设施,辘辘起先是木头做的,绳子是麻绳,圆桶的身子,带着一个Z字形的油亮摇柄,将绳子缠在辘轳身子上,从而取出窖底的水。
一般程序是这样的:把铁桶挂在辘轳绳头的铁钩上,锁好活扣,然后一圈一圈摇动辘轳,让水桶沉到窖底,为了让水桶能进入水中,还会给桶沿或桶底放置重物增加压力。也有大胆的,为了节省时间,用手轻按辘轳上的绳子,靠桶的重力带动,飞快旋转的“落水”, 放的时候,辘辘飞转,煞是好看,虽然看起来很潇洒,也有不注意的小伙子被急速旋转的辘轳手柄打破额头。
水提上来倒到备用水桶里,够两桶时用“水担”挑着颤悠悠倒到水缸里,我家有一口巨大的水缸,每次要挑七八担水才能装满。后来辘辘换成钢铁的了,绳子也换成钢索了,再后来,据说水窖和辘辘都闲置了
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人的日子相对慢慢好起来了,家家户户开始琢磨打井解决吃水问题。
我家的水井是我当兵之前打的。隐约记得,父亲那时唤来邻村和同村的乡人帮忙,硬是靠着䦆头挖出来。
那时的村人都会互相帮忙干活,从来不会有人提到钱的事情,有时还是很重的体力活,比如打井,最多也就是在主家家里吃点平常不吃的“油饼”,或者宰一只鸡就是最高礼遇了。
打井那时候大概要打十几米深,一个人在顶多一平方的空间里弯腰挖掘,两个人在井口用辘轳将挖出的泥土绞上来,然后提到稍远的地方堆起来。越深越不好挖,空间狭小,需要特制的䦆头,碰到石头等坚硬的土层,还要动用十字镐,绞出来的土也越来越潮,最后干脆就是泥巴。
这时候对在井底作业和井台帮忙的人来说,都是考验。因为泥土越湿越重,绞起来很费劲,更不好挖,只能用短柄铁锨翻铲。
到了一定程度,要请比较“专业”的村民过来帮忙查看,然后将井底的空间挖开,使其形成一个能储水的地方,还要叫行家来糊搪井底四壁,使其不会“跑水”,这样,一口简陋的水井将近一个月才成功了。
有了水井,为了让“窑背上”较近的一块田地成为“水田”,光靠摇辘轳取水自然跟不上了,需要购买一个水泵。
那时候,一台水泵的价格大约是1000元左右,父亲为了筹备这笔“巨资”,想来是费了不少周折,我只记得多年以后,当时买泵借钱还没有还清。
好在,我家的水井如期投入使用了,而且还是当时现代化的水泵供水,推上安装在厨房里的闸刀,水就能流到水缸里和“窑背上”的田地里。
我想,第一次推动那个泵闸的时候,父亲一定是无比开心的,这应该算是他不长的一生里比较骄傲的事情之一。
有了泵水,父亲用心勃勃,想着把这一亩三分地好好经营,以期获得好的收成,增加家庭收入,在村里出人头地。
还记得,父亲尝试着种植一些相对收益较高的农作物,玉米、芝麻,甚至蓖麻和油菜,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努力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一度,我也参与进去,在后院打井堆起来的黄土堆上种下了一些蔬菜,还时常细心地浇水经管,最后,只有几个南瓜活了过来,其他的蔬菜不是夭折就是长得瘦瘦弱弱,不开花,不结果。
就像一个如父亲一样的农民,他渴望改变命运的努力,在巨大的,不知来由的困境里,如同一颗小小的石子,很难激起大的浪花。
后来,父亲看到村人种植苹果,又在“窑背上”栽下了很多果树,浇水、施肥、打药、剪枝,做一个很长的梦。
为了多种经营,父亲在苹果树的周围栽上了花椒树。
看到父亲每天忙忙碌碌,晒得黝黑的肩膀,厚厚的眼睛片常常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看他东跑西颠,和别人交流经验,看他清晨和傍晚蹲在后墙的豁口抽着烟,
我们一家人一起畅想几年后果实累累的景象。
或者是造化弄人吧,不久,我就参军去了遥远的大西北,而父亲,也突然地病倒了,再也没有站起来。
要强的母亲向我隐瞒了父亲患病的消息,她伺候父亲,给他筹集治病的钱,还要供上学的弟弟妹妹,想来,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吧。
虽然十分艰难,母亲还是如一个男人样扛起了这个家,焦头烂额地应付琐碎生活里那些贫寒的日子,借人钱,看人脸,有时低声下气,有时痛苦不堪。
但是,她没有放弃,没有放弃生病的父亲,没有放弃年幼的弟妹,也没有放弃那块凝结着父亲希望的田地。
母亲开始像父亲一样,没日没夜地在苹果园里劳作。
再后来,知道真相的我再也不愿看着母亲如此困苦的生活,将她们接到了我生活的异乡。
日子慢慢地好了,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弟弟妹妹在部队上兢兢业业,我也成家立业,有了一份谋生的工作。
故乡越来越远,回去的也越来越少,那些宅院和田地慢慢荒废了。
2006年,父亲在异乡溘然长逝,再也没有回到生养自己的土地,没有看到那块滴满汗水的田园,我一直深深遗憾。
去年,我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房子由于长期空置,已经濒临倒塌,宅院的围墙年久失修,已经破败坍塌,荒草萋萋中,那口父亲亲手打出的水井早已干涸,井台上扣着一块早年的石磨盘。
仿佛一段往事就这样被遮蔽了。
“窑背上”的田地里空空如也,苹果树再市场不景气的那几年被委托代管的亲戚砍伐了,花椒树也没了踪影,据说这块土地现在种植小麦,只在每年耕种和收获的时候,才能看到人影。
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悲伤的,既为田园荒芜,也为命运无常,作别生养我们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宅院就这样成为记忆?而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他梦寐以求的硕果累累,丰收增产。
我在田地里站了很久。
我在井台边的荒草中站了很久。
我凝望屋檐上的青瓦很久。
我抚摸灯台上的烟熏火燎很久。
我注视着房梁上硕果仅存的犁铧和钐镰很久。
像一个老人似的,我的哀伤和苦痛此刻无以言表,一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去最终成了恍惚的记忆,一些做过的梦和爱过的人渐行渐远。
能做什么呢?你无力挽留,或许只能铭记吧!
蔡立鹏
2017年6月13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