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子君的手记
夜又来了,黑色迅速地吞噬着大地,很快,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蜡烛在房间的另一端,我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前进,跌跌撞撞地走到蜡烛旁边,用火柴点亮。房间里多了一点亮光,还是很暗。蜡烛不长,也许一会就燃尽了。借着昏暗的灯,我看清了四周的墙,看清了这狭小的四方盒子。又回到这狭小的四方盒子里了,这次再不能出去了,父亲说让我待在这里,他会给我相看别的人家。
别的人家?什么样的人家?青年学生?不会,有了涓生的例子,父亲可太讨厌这样的人了。地主老爷,可能吧,一个工头,可能吧,一个鳏夫,也可能吧,毕竟一个忤逆过父亲还结过婚的女儿,对丈夫还能有什么高的要求呢?呵,还有什么希冀呢?总逃不过结婚的命运,可是婚姻又有什么好的,和涓生的婚姻还不够令人记忆深刻吗?给人最美好的希望又让人更痛苦地绝望,把美好的一点点消磨殆尽,直至人僵死在婚姻里。婚姻一点都不好,婚姻不是新的生活的开始,它是一座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我曾经的希冀,曾经的幻想,对恋人的爱通通都在这里埋葬。父亲接我回家的那天,涓生不在家,我对官太太说,“如果涓生回来了,劳烦官太太转告他一声,说我走了。”没有别的什么话了,也确实无话可说了,临走之前我收拾了我们曾经的家,只有一点盐、干辣椒、面粉和半株白菜以及几十枚铜元,那是我俩生活的全部了,别的也什么都没有了。和父亲走的那一刻,我明白我的出逃失败了,我的反抗也失败了,我和涓生的婚姻彻底失败了。
明明已经是初春了,可是夜晚还是那么冷,冻的人全身发抖,我哆哆嗦嗦地回到小床上,用被子裹满了全身,终于暖和了一点。蜡烛的火苗晃动了一下,我想起涓生向我求婚的场景,也是那么昏暗的灯,他单膝跪地,握住我的一只手,说了很多,让我和他以后一起生活。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眼里翻着泪花,那时很多想法在我脑子里闪过,最后我答应了他,我感到喜悦,我以为这是爱。我同胞叔大闹了一场,甚至断了交。我说,“我是我自己,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以为我可以有机会掌控自己的人生,我以为可以逃脱父母之命,我以为我可以靠自己追求幸福,像涓生曾经跟我谈的一样。于是,我带着我仅有的金戒指和耳环,怀着无比的期待和憧憬同涓生结婚了,我以为新的生活开始了,可事实证明,我和涓生都太天真,婚姻和恋爱本不一样,爱情撑不起一个家,所有的爱意都会在生活的苦难下消磨殆尽。
我盯着我的影子,回想那段只剩下苦涩的生活。我们原是感受过幸福的,在婚姻的初始,我们还会回忆在会馆的生活,回忆我们在会馆里曾经的议论。可是,这样的日子委实太短了。涓生日日都要外出挣钱,白日里只剩下我一人在家,周围太过安静,我很孤独,渐渐地我养了四只小油鸡,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我给它起名为阿随,希望阿随能够时时刻刻跟着我,为家里增加一点活气。渐渐的,家里越来越多的家务等着我去做,我和涓生也愈发难以找到说话讨论的时间,什么男女平等,什么伊孛生,什么雪莱,都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并非愿意如此,可家庭的重担却愈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涓生的工作丢了,我们的生活愈发困难。涓生决定在家里译书以维持生计,每日时时的相见让我们之间暴露出更多的问题。涓生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他时常不开心,眼里含着怒气,后来我明白他是在怨家里的吵闹,怨我经常打断他的思路。我很生气,我也很无力,涓生每天都在家,但我却仍像只有自己孤独一人生活,每天陪着我的是小油鸡和阿随。可是涓生的译书工作还没有挣到钱,家里更加窘迫了。小油鸡进了我和涓生的肚子,我还有阿随,后来阿随也没有了,我很难过。涓生白日里又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人面对着无边的寂静,寂静、孤独每天都包围着我。我脑子里时常回想着涓生的言语和行为,话里话外无不在暗示我他一人生活是很容易的,现在虽然疏远了旧时的人,但只要远走高飞,生路总是宽广的很,现在忍受着生活的苦痛,大半是为了我。呵,什么意思呢?我们俩的婚姻中,我竟成了累赘,我还是在一个笼子里被人掌控着命运,我很难过。
那天,我问涓生,“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你——老实告诉我吧。”涓生说,他已经不爱我了,我俩应该分开,不要再在一起束缚着双方。呵,呵呵,我竟想大笑几声,这难道就是涓生口中的爱吗?就是涓生曾经跟我谈过的那些新思想么?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么?什么自由恋爱,什么男女平等,原来一切竟是荒无么?什么新的生活,我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逃到另一个笼子里,未来有什么路呢?我只看得见不远处的坟墓。
蜡烛燃尽了,一切又陷入黑暗。我躺在床上,闭上眼,想着明天会有什么?明天,还会有么?也许不再有了吧。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子君
初春的某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