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逝
——子君的遗书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但我并不是想要控诉什么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为表白自己的心声,为祭奠我逝去的爱情。
叔叔家里是这样的富丽堂皇,但我厌弃这样的富丽堂皇,但我分明能从那木的圆柱、木的房梁处,嗅出一股几千年的陈旧的、腐败的气味。时间过得真快。我爱涓生,仗着他逃出这陈旧和腐败,已经满一年了。一年以前,我也是从叔叔的家里前往会馆的小屋,前往吉兆胡同的小家庭。一年以后,当我离开吉兆胡同,回到的又是这充斥着陈旧和腐败气味的处所。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里也不完全是充斥着陈旧、腐败气味的,也常常迸发出自由的新鲜的火苗,照耀出我和涓生美好的未来。叔叔最近在寻人打听易卜生是何等人物,还有家庭专制、自由这些新名词。他似乎是开始在了解我的主义了,我仿佛看见了新思想的火苗,正在陈旧腐败的木圆柱、木房梁里燃出火星子。
然而现在呢?只有陈旧和腐败的气味依旧,星星的火苗,还没来得及从木的圆柱、房梁里燃出大势,就亲手被点火的人浇灭。涓生不再爱我了。他亲口说的。
然而一年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也是每日吃饭睡觉、睡觉吃饭,但我还日日穿两条街道,去会馆偏僻里的小屋寻涓生的所在。在一起的时候,涓生常对我讲家庭专制,讲男女平等,讲易卜生,讲泰戈尔,讲雪莱……。他总是眼里带着智慧的、自信的、愤慨的光彩,这是我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光彩。壁上原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的半身像,涓生指给我看过,说他是英国的浪漫主义民主诗人,是个纯粹的柏拉图主义者。但我当时只是草草一看。墙上的雪莱诚然光彩耀目,但眼前的男人更加真实。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半年后,在谈起我在这里的叔叔和在家的父亲时,我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告诉涓生的。听到我的话,涓生眼里有亮光一闪而逝,我分明看到了他的欣喜。但是涓生又对我说了他的家世,他的缺点,尽管有所隐瞒。但我不在乎。我清醒地知道,我已经爱上这个男人了,深深地真挚地爱。我已经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我知道了雪莱,知道了易卜生,知道了泰戈尔,我就必须要同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决裂。我必须要从传统的中国女性中挣脱出来,绝不做那养在笼子里的雀儿。我是我自己的。
我知道涓生也是爱我的,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那股滚烫的爱意。这一天终于到来,涓生向我求爱了。在会馆的小屋里,他含泪握着我的手,单膝下跪,将戒指套进了我的无名指。我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情形,男主角就是这样向心上人求爱的。这次的女主角是我。我没有拒绝。我爱涓生,我要把自己的一切,完完全全地奉献给涓生。
这一幕在今后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言辞,他的举动,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涓生却像是有些忘了,我今后再问起他的时候,他通常不能完整地复述。这让我有些气恼: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以忘掉?
我们决定要同居了。会馆的屋子太小,涓生一个人住还有些勉强,显然不是两个人同居的佳所。但寻住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考虑环境地段,又要租金合适。寻了很多处所,大都被托辞拒绝,或是投之以我们讥笑和轻蔑的目光。我不在乎。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自然也不需要在意他们的目光。但涓生的肩膀分明就开始有些轻颤了。
但终于在吉兆胡同寻到了住处。主人是个小官,带着夫人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住在这里,还有一个雇佣女工。主人家自住着正屋和厢房,答应让出两间闲置的南屋,租给我们暂住。再置办了简单的家具,我们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家。我以为我们幸福的生活就此开始了。起初的一段日子也的确如此。
后来又有了阿随,又有了油鸡们,这个小家庭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家了。在这里,我们尽情的相爱。在那段时间里,我和涓生互相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及灵魂,我们之间在没有任何的隔膜,他能从我的目光里读出内容,我知道他每个细微的动作是要表达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散步,一起读书,一起亲密的交谈,有时我们什么也不做,但即使是沉默的对坐,我们也能从中觅到真趣来。那时候的幸福真是没有尽头!
很快度过了浪漫如花的春天,度过了热情似火的夏天,度过了沉静如水的秋天,但接着就是残酷冷漠的冬天。从涓生那里,我知道了生活是需要有激情的,需要有爱情的,但那时我还不曾知道,原来生活却不是单用激情和爱情就可以支撑的。我真傻,真的。
涓生每星期里的六天需到局里工作,我自然是无工作可做的,便负责料理家中的一切事务。扫地,做饭,饲养油鸡和阿随,和房东太太明争暗斗,这些是每日必做的,又加上别的一些琐事,反正总是终日的忙。涓生虽也时常帮我的忙,但家务事总是做不完的,常是管了家务便顾不上其他的事情。这让我感到不快活。其实我也并不是厌烦忙碌,这该是我的职责,但我和涓生的谈天就逐渐减少了,更遑论读书和散步这类的奢侈事。“爱情必须更新,生长,创造。”这我是知道的,涓生跟我说过。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但双十节的前一晚就收到了局里信差捎来的纸条:
奉
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部启 十月九号
此前早已有人在传我们的谣言,谣言又总免不了添油加醋,让人一听就很觉得真实。为此,我叔叔早和我断绝了关系,涓生也和他的一些朋友没了往来。现在终于是传到了局里,传到了局长那里了么?
没了工作是不行的。早前涓生帮着局里抄公文和信件,薪资本就算不得丰厚,只能勉强够两人过活,所以根本是没多少留存的。现在连这份勉强够两人过活的工作也失了,今后又该作什么打算呢?
涓生总是有主意的。涓生一方面“登”小广告去寻找抄写和教读的工作,一方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向他说明了我们当下的情况,希望能为《自由之友》译写些书本文章以换取稿费。 小广告短时间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所以涓生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译书上。而我的工作,还是同以前一样——扫地,做饭,饲养油鸡们和阿随。
就这样,又过去了五星期。小广告依旧是无人问津,涓生翻译了五万字的书稿已经寄给了《自由之友》,但还没有收到回复。冬天到来的时候,家里的余钱已然所剩无几了。我已经尽力在节省开支,火炉是没有的,我们已经没有余钱可以买煤炭;在吃食上,通常是没有什么菜色的,再后来米饭也不能保证有足够的量了。油鸡们也留不住了,在涓生的强烈要求下,成了桌上的肴馔。再后来阿随也被涓生赶走了。这时我已经不能掩盖住脸上悲惨的神情了。
但我觉得涓生近来很两样了。他已经不太在家了,整日整日地待在图书馆里,如不是还要睡觉,我想他大概是不会回来的。我呢,只能成日待在家里,早已没有油鸡需要我饲养,阿随也被涓生赶走了,我只有整日整日地枯坐,或是到被窝里取暖。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但立刻又怯懦了。
“……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对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涓生,那天早上,他说完就又去了图书馆。
我又回到了叔叔家。叔叔重新接纳了我,待我如从前并无两样。但旁人就在指指点点,又传出了新的谣言,谣言又不免添油加醋,说我是如何地放荡不堪,又如何被人所抛弃,有板有眼,使说者和听者都很觉得真实。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但我又想到了我是自己的,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我立刻又怯懦了。
是的,涓生已不再爱我了。我待在叔叔家里,整日整日的枯坐。我曾在这充满了陈旧和腐臭气味的院子里,看到有星星的火苗就要燃燃,但现在又被点火的人亲手浇灭了。
在充满了陈旧和腐臭气味的院子里,在黢黑的小房间里,我从五千年的大梦中猛然觉醒,可是四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我不愿继续待在漆黑里,可又找不到可以打开供我逃离的门。唯有一死而已。假若他从未告诉过我家庭专制,男女平等,易卜生,泰戈尔,雪莱……假若他从未告诉过我真相,又假若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那么……?
文/童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