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像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慢慢地从山顶往下褪去。
父亲从梁上跳下来,急切地撩起井水搓了把手。
我抬头看父亲劳作着的这栋房子,已是有眉有眼,模样可人了:不高不低的小三层,有廊有檐,有栏有柱,有门有窗。虽说模样粗朴,却也有种因地制宜的灵动。
那还是八年前,父亲坚决地说,要拆了老屋重建——为了我们回去住得舒适点。从此,一砖一瓦,一泥一沙,一日一夜,父亲一个人,一双手,开启了建房子的漫长征途。从年近花甲到年近古稀,父亲的心力都倾注到了这座房子上。
不会砌砖,不会粉刷,不会贴地砖,不会弄卫生间的沉箱,怎么办?
父亲去山下“偷师学艺”——那里多的是正在建的屋子。
一遍一遍的试,一遍一遍的看。
“抗战八年”后,一幢房子平地而起,悄然隐匿在这苍翠的山林之间。
我爬上楼顶,看到父亲的新“创作”——山上竹子多,父亲挑一样粗壮的竹子砍下来,截成一样高的一段段,然后,往里面灌水泥,做成好看又便宜的栏杆。
现在流行手工制造,以手工为贵。从这点上说,父亲的这座屋子无疑是最贵的。
日光把正在梁上干活的父亲喊了下来。
匆匆洗过手后,父亲扛了一把锄头,挎上小竹篮,消失在了一片绿色中。
父亲身形矮小,能穿我们的衣服,做事时,我们三姐弟大学军训的迷彩服就成了他的最爱。
我站在屋顶搜寻父亲的身影,找不见。
不一会儿,却听见父亲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孩子们吃红薯。
我奔跑下楼,见到地上的红薯,一个个穿着紫皮衣裳,可爱得很。
还不到红薯收获的季节。想必,父亲是挑选最大颗的挖了。
孩子们很高兴,一个个搂着红薯往怀里揣。
父亲笑着说,给你们带回广州吃,好不好?
孩子们拍着小手叫好,围着红薯们转圈儿。
父亲抬眼看山脚——他在看日光,山居久了,都会以日光看时间——它一寸一寸地、悄无声息地行走,由山上而山下,由山下往更远处的地平线,而当它完全越过山下的那一片平地时,山里的夜就降临了。
忆起小时候,父亲交代我放牛,指着太阳告诉我,等到太阳照到对面那座石山上就可以回家。我苦巴巴地看着那座山,等着日光一点一点的移动——那时候的时光可真慢啊!
而今,为何日光走得如此之快?
父亲不说话了。看得出他有点着急。
他走向屋角,拿起长柄镰刀,挎起另一个小竹篮,转身又把自己扔进了一片青翠中。
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连母亲也不知道。
母亲忙着杀鸡。早上放鸡出笼的时候,她就刻意抓了几只大点的出来。这会儿,母亲煮水,除毛,开膛,清洗,忙得脚不沾地。
清理好的鸡,母亲放到一个篓子里,悬挂起来。待淋干水后,母亲用保鲜袋装好放进冰箱急冻柜里。
天色越来越晚。月亮耐不住性子,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它把太阳挤到了一边去。
父亲拎着竹篮回来了,那篮子里满满的,都是板栗,有一颗颗红棕色的栗子,有一个个咧着嘴露出牙一样栗子的毛球儿。
原来,他是捡板栗去了。
父亲对板栗不甚喜爱,可他知,我情有独钟。
与红薯一样,板栗亦未到完全的收获季。山路湮没,荆棘葳蕤。为了捡得这些板栗,父亲定然耗去不少时间。也定然,手脚被划伤了不少。
父亲把板栗倒在地上,抓起空篮子又钻进了暮色里。
我蹲下来为栗子脱毛球。孩子在一边数数:一颗,两颗,三颗……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树梢。她像一个使了点心计的胜利者,狡黠地笑着。我找太阳,哪里见得到踪影,大概真是被月亮赶到了那无边的黑夜里。
母亲开始起锅,放茶籽油,炸鱼。
山茶籽是父亲在山里采摘的。建房子歇息的当儿,父亲上山把它们带回家。晒干后,父亲挑到油坊,榨成这世间最香的茶籽油。
父亲进城,总要给我们带点茶籽油。家里留下一点,他们平时也舍不得吃。
鱼亦是父亲养的。山里有一个大水塘——父亲习惯叫它“水库”——那时候,山里的人都还未离开山,他们种田,雨季用它储水,旱季靠它灌溉。这水塘的源头是那藏在山林深处的清泉。人多的时候,人们抢着在池塘里放鱼,而今,山路荒芜,池塘边草木丛生,人烟罕至。父亲买来鱼苗,挑进山,倒进池塘。
从此,父亲照看的对象里,除了这座房子和鸡们,还有了鱼们。
父亲常常是刚从屋上下来,又一身汗水地钻进林中,满山打鱼草。
父亲打鱼草用的是一个叫做“茅镰”的工具,很锋利。父亲说,现在买不到一把好茅镰了,街上打铁的都不见了。
我见过父亲担鱼草,满满的两大筐,齐肩高。矮个子的父亲,挑起担子来很有力气——我又想起,每次回家,我们的行李都是父亲挑进山的——只是走路的样子有点吃力。逼窄的小山路,两边长满了杂草藤蔓——它们像一只只调皮的小手,不时地拽一拽父亲肩上的筐。
父亲每天都要送完鱼草回来才开始洗澡吃饭。如果鱼们没吃饱,如果月亮不喊他回家,我想,他是不会回来的。
父亲回来得晚,起得却特别早。大概,月亮还负责叫醒。
昨日,父亲在电话里叮嘱他的朋友:明天早上四点钟带渔网过来。
今早,公鸡刚一打鸣,父亲就打电话催他的朋友了。
他们一起在月光下往水塘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山里的冷气钻入五脏六腑,侵入每一个毛孔。我裹紧衣服,冷得哆嗦,却又感到神清气爽。
父亲和他的朋友穿上齐腰胶鞋,一人拉着渔网的一头,向深水处走去。
不一会儿,在朦胧的月色里,我看到了活蹦乱跳的鱼肚皮——白得发亮。
母亲把鱼剖了,清洗干净,斩成一块一块,撒点盐,腌制小半天。
当山茶籽油在铁锅里翻滚飘香时,母亲夹起鱼一块块放下去。渐渐地,鱼被炸出了焦黄色。大概是炸鱼的香味惹馋了月亮,它像只野猫似的,飞檐走壁悄悄然来到了我家门前,爬到了我的头顶——仿若我一伸手,就可以跟它握个手。
父亲踏着月色回来了。他走进屋里,我这才看清篮子里的丰硕成果:青翠欲滴的白菜、嫩嫩的小南瓜、长得奇丑无比的茄子,还有几个刚长起来的凉薯。
父亲放下篮子,喝了杯凉水,交代母亲:把篮子底下的鸡蛋拿出来。哦,还有鸡蛋。
我想跟父亲说句话,可嘴巴刚一张开,他又不见了——他扛着竹筐,拿着茅镰走了——他还惦记着他的那些鱼儿。
母亲把鱼炸好,待冷却,也打包成一袋袋塞进了冰箱。
这时,母亲开始手脚并用地烧菜做饭,给父亲烧水。
父亲打鱼草很快。他说,山里到处都是鱼草,没人打。
送完鱼草回来,父亲洗澡。母亲将餐桌支在屋外的坪里,打开灯,摆好饭菜和碗筷。我看手机——回到山里,我常常忘记手机这个东西的存在。但此时,我想知道是几点了,在城里的人们,在干什么呢。
还不到九点钟。我在城里时,或许还在车水马龙里奔波,或许还在灯火通明中奋斗。而父亲,常常已经酣睡入梦。
只是今晚,父亲才开始用餐。
月色皎洁,虫鸣合奏。孩子们像鸟一样围着父亲母亲叽叽喳喳。在这寂静的山里,我突然忧伤地想起了“永恒”两个字——不知这样的夜,会不会永恒地停留在孩子们的心里?
饭后,我给孩子们洗澡。
洗过澡后,父亲带孩子们上楼,陪她们玩“丢手绢”的游戏。
我在楼下洗漱、收拾。
“丢,丢,丢手绢”……父亲和孩子们的笑声就像天边的云彩,自风里飘过来。
母亲还在乒里乓啷地洗碗刷锅。
我上楼,拍着孩子们入睡。——月亮已悄然来到我的窗边。此时的月亮,宁静如水,她看着我,仿若在耳畔提醒我:早点睡哈,别忘了明天要早起哦。
是的,明天我要早起。
明天,我就要离开山里,离开父亲母亲。明天,我将山水迢迢车一程马一程地奔赴我的城,我奋斗的城,那让我焦灼难安也让我激情四射的城。
明天早上,父亲母亲定然早早地就起来。他们会把冰箱里冻得刚刚好的鸡和炸鱼取出来,装进袋子里,封口系紧,再放进为我准备的大袋子里。
我知道,明天早上,月亮姐姐还会在空中等着我,虽然那时候的她已睡眼惺忪,没精打采。
……
我都知道,可我睡不着。
我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父亲在用一个五升的大矿泉水瓶子装鸡蛋。母亲在为孩子们清洗衣裳。母亲说,山里风大,吹一晚明早就干了,干净的衣服好带走。月光下,我看到父亲下午摘回来的蔬菜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上——母亲已将它们清洗干净,待沥干了水后好入袋。
我想起中学时代的那个秋天,我放假回家,母亲炒了秋茄子。那时学校生活很差,正值长身体的我,吃着母亲做的饭菜,不知不觉就吃撑了。放下碗,我说,动不了了。母亲从别家弄来桔子叫我吃,她说,桔子促消化。我笑着指指喉咙:饭菜都到这里了,哪里还吃得下桔子。
那么丑的秋茄子,虽然其貌不扬,可是我的最爱。父亲母亲都知。
父亲终于和我说话了:家里的鸡只有几个生蛋的,自己家的鸡蛋不多,这些是我今天走到石洞源去买的,不过也只买到这些。现在的人都喜欢土鸡蛋,他们也说要留给自己的儿女们回来吃。
父亲的话里充满着遗憾和歉疚。
可我哽咽难忍——“石洞源”啊!我在这里生长了几十年,也只去过一次的地方!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望着山的那一边突然心血来潮,想去那里看看。父亲欣然带队。我们一行人,换上运动鞋,备好水和干粮,背着包出发了。从屋后的山脚处开始,一路往上。一身轻装的父亲走在最前面。走了没多久,我们就纷纷找树荫下的石头坐下歇息。喝点水,扇会儿风,继续爬。到达山顶时,树木间有了阵阵凉风,我们松口气,舒爽地回望山村,它已然落到了我们的脚下。我以为,再下去就是“石洞源”。父亲却笑笑说,走啊。
捏捏大腿,拍拍屁股,再出发。穿过隐藏在山的皱褶里那落寞的村庄,越过不见人影的层层梯田,我们席地而坐,吃了背包里的几个苹果。走过一片梨树林,嗅着梨子腐烂在地里的果酸味,我们吃了几片饼干。走过长长的、两边是竹林的、弯弯曲曲的山路,我们喝光了水壶的水。
最后,当那个名叫石洞源的村庄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已是晌午时分。饥肠辘辘的我们最后瘫坐在了一个小商店里。是父亲打电话叫来了一辆车子,把我们拉回了家——走的是另一条曲折盘旋的大路。
我站在月光里,望着屋后那黑黢黢的山,有泪落下。
父亲为我收拾的行囊,载不动这山,载不动这水,却载了这满满一袋山里的月光。明日,我将用力地把它扛回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