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天过去了,肖景桐没有等来陆安,肖景桐有些意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困扰着她,仿佛是释然,又仿佛是失落。
五天过去了,陆安还是没来,肖景桐神情有些恍惚,皱着眉头,谁也不理,就连大师兄来找她,也都吃了闭门羹。
半个月过去了,肖景桐开始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似的,她开始怀念那碗腊八粥的味道,她突然觉得那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
其实,自从去陆府唱了一场戏回来之后,肖景桐便成了凤梨戏园的名角儿,每天来园子听她唱戏的人络绎不绝,整个京城已经越来越多人认得她,知道她大名了。但戏子总归是个让人瞧不起的行当,出去了,也少不了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所以,她每天除了上台唱戏,几乎就不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什么。
肖景桐七岁入园,半大不小的年纪,对于坊间流传的那些戏子无情之类的话她自然也是能听懂几分的。正因如此,她才会矛盾万分,有时敷衍了事,不好好唱戏,有时又渴望自己能唱出名堂,当上明角儿。她既指望着被管事赶出园子,又害怕被赶出园子,因为除了园子,她无处可去,无处安身。
然而,自从认识了陆安,她的许多想法都发生了改变。她觉得唱戏没什么不好,至少陆安就很喜欢听她唱戏,他曾经说过,她用心唱戏的时候是最美丽的。
这天,她突然对管事说:“我不想唱了,我能为自己赎身吗?我想离开这儿。”
“你这是何苦呢?像陆府那样的家庭,原本就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高攀得上的。想开点吧。”管事的摇摇头,无奈地叹息。
“我没想高攀他们陆家,我只是累了,我想离开这儿。可以吗?”
“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以什么为生?要不这样,你先休息些时日,或者出去散散心就回来可好?”
于是,肖景桐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当小丫鬟过来喊她吃饭了,她才出门,但常常是胡乱吃几口便作罢,心里愈发怀念起那碗腊八粥了。
【七】
这天,张君陌硬是把她的房门撞开了。他二话不说,拉着肖景桐就往外跑,到了陆府门前。大师兄说:“你要是想他,就进去找他,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
“大师兄,我没有!”
“没有?你还要自己欺骗自己吗?”
“大师兄……”此时的肖景桐,面容憔悴,脸色苍白,穿着墨绿色斜襟袄子,映得脸色更加暗沉?即便如此,还是被几个路人认了出来,随之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肖景桐无心去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她知道这些好事者嘴里说出来的肯定没有一句好话,她拨开围观的人群,跌跌呛呛,哭哭啼啼的朝凤梨戏园方向跑去。
张君陌也随之跑出来,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桐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
肖景桐使劲儿挣脱开来,转身,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张君陌脸上。肖景桐恨恨地说:“大师兄,请自重!”然后,扭头继续跑。
张君陌紧紧跟在身边,说道:“桐桐,我们九年的朝夕相处真的不如他吗?九年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桐桐,只要你点点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桐桐,你说句话好不好?!”
“桐桐!”
“我知道他去哪了!……”最后这句话,张君陌仿佛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吼出来似的。
“你知道?”肖景桐突然停下脚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辛亏张君陌及时扶住了她。
“是的,我知道!那天唱完戏回来,我清点道具时,发现少了几只长枪,第二天便去陆府找,正好看到陆老爷在院子里训斥陆大公子。”
“然后呢?”
“陆老爷说,说……”
“说什么?”
“说你只是个戏子,不……”
“不配做他的儿媳妇对吗?” 肖景桐冷笑出声,心里却有种酸楚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确实是戏子,确实配不上他们陆家。事实上,她也早已习惯了顶着这么卑贱的身份活着,她甚至觉得自己会在戏园里卑微至死。
“桐桐,你别这样……”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两日我又打听了一下,陆大公子他,他……”
“大师兄,你别吞吞吐吐的行不行!”
“听说,陆老爷强行把他送去参军了。陆老爷本就是军人出身,这点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
“什么?去参军了?”肖景桐噙着泪抬眼看着张君陌,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
张君陌低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般专注,那般深情。肖景桐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虽然很小,却仿佛是他的整个世界,她微微一愣,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大师兄,陪我去翠湖边走走吧。”
闻言,张君陌先是一楞,随后便紧跟在肖景桐身边,嘴角绽出一抹清浅的苦笑。
【八】
天色已晚,当张君陌扶着弱不禁风的肖景桐从翠湖回到凤梨戏园的时候,众人都跑来询长问短,自从肖景桐成了名角儿,那些平时里对肖景桐不待见的姐妹们便都一改常态,变得异常热情起来,这就是戏子的世界,只有赤裸裸的现实,没有真情实意。
“去,忙自己的去!”张君陌挥挥手,打发了众姐妹。
“大师兄,你也去忙吧,我没事,谢谢你。”
“你真的没事?”
肖景桐无力地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放心,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于是,张君陌把肖景桐扶进房里,安顿她躺下,又将门窗关好,出了门,便朝后厨走去。他要吩咐厨子单独为肖景桐做些清淡可口的饭菜。
长夜凄清,从梦中惊醒的肖景桐顿感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她勉强支撑身子起来,下了床,想要去倒杯水喝,却被椅子绊倒。
此时,倚在门外的张君陌听到房里的动静,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桐桐,你没事吧?!”他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又问:“是不是想喝水?”
肖景桐点点头,此时此刻,她对他充满了感激。可是,她明白她要的他给不起,而他要的她亦给不了,这一生,只怕是注定要有负于他了。
“大师兄,我……”
“嘘,什么也别说,先把水喝了……”然后,张君陌小心翼翼地将杯子送到肖景桐嘴边,喂她喝下。
“快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肖景桐乖乖地睡下,眼角有泪滑出,流到嘴里,涩涩的。顿时,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一起涌来。
她想起刚进园子时,众姐妹都嫌她笨,只有他每天领着她一起练功;她想起每次生病的时候,他都是这样整夜守着她,还亲自喂她喝药;她想起这半个月以来,无论她如何凶他赶他,他都依旧默默守护着她,从未想过要离开;她想起九年来,从年少不懂事的儿童到如今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无数个绝望不见尽头的黑夜里,也都是他守在自己身边,带给她安慰和温暖;她想起每当别人讥笑她,欺负她,总是他护在身前,为她打抱不平;她想起自己有时无来由的发脾气,对他吼骂,要他走,而他始终不离不弃;最后,她想起今日他对她说的那番情深意重的话 ……
想着想着,便沉沉地睡去了。
【九】
已近晌午,肖景桐还在房里,没出来。张君陌唱完两出戏回来,一边卸妆,一边差小丫鬟去唤肖景桐,小丫鬟回来禀报说,她还是不愿起来。
无奈,他只好亲自来到她房里,看她安静地睡在床上,他知道她只是假装睡着,他摇摇头,只好由她继续睡,正欲转身离开,肖景桐突然起身叫道:“大师兄……”
“桐桐,你醒了?”
“明知故问!”
他绕绕头,嘿嘿傻笑,和昨日那个有点霸道又温柔的张君陌判若两人。
“大师兄,我想吃一碗腊八粥,要你亲自熬的。”说完,肖景桐的脸便如火烧一般,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来。
张君陌不明就理,不知肖景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好端端的,为何要吃他熬的腊八粥?腊八节过去大半个月了,眼看就要过春节了。再说了,他可从未进下过厨,不知这腊八粥应该如何熬制才好?!
且不管那许多了,既然桐桐想吃,我便去问问厨子,看能不能教会我熬腊八粥。念及此,他答应道:“桐桐,别说一碗腊八粥了,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要你想要,我也一定想办法去摘!你等着!”说完,便跑出去了。
肖景桐没来由的心生欢喜,哼着小曲下了床,梳妆打扮好,就出了门,在园子里转悠着,一路笑盈盈的,逢人便道声好。引得众人好不奇怪,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太让人难以接受,更有甚者还以为她中了邪!
她来到后园,坐在那棵古树下,想起当日和陆安初见的情形,一时间,竟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几世纪那么长。
起身,忍不住唱起《相见欢》来,那天是她刚开始练习这首曲子,唱的不太好也是情有可原,然而陆安不知情,只说她唱的好难听,正因如此,去陆府的时候她选择了唱拿手的《两相欢》。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陆安身在何方,过得可好?
正想着,张君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过来了。这让肖景桐吃惊不小,她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心里更加有了主意。
“桐桐,我刚才去你房里,发现你不在,我猜想你一定是在这里,果然就找到你了。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师兄,这真是你熬的?”
“当然!不过,是厨子在一旁指导的。你放心,下次不用厨子教,我也一定能熬好!”
“嗯,味道还真不错,虽然不如他……”发现自己失言,肖景桐马上往嘴里喂了大大一口腊八粥。
张君陌被肖景桐说到一半的话弄得一头雾水,随口问道:“什么不如他?谁?”
“陆安。”肖景桐咽下嘴里的食物,抽出手绢,抹了抹嘴角,神情严肃地说:“大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心里已经有了他。你还记得吗?那晚我们从陆府回来,随后陆府便差人给我送来了许多金银首饰作为打赏。”
“我当然记得,随后陆大公子就过来看你了。”这话一出,连张君陌自己都感到酸酸的,顿时又自嘲似得苦笑一声。
“那你可知,他给我送什么来了?”
张君陌摇摇头,一脸茫然。
“就是这个。”肖景桐指着碗里的腊八粥,然后,又握起张君陌另一只手说:“大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从我进园子起就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真意的,我也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事实上,我也无心高攀陆家,我只是有些不甘心。大师兄,你要给我时间,好吗?”
闻言,张君陌欣喜若狂,他知道,这是桐桐接受他的一种方式,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说道:“ 好,好,我一定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那你要天天给我熬腊八粥!哈哈哈……”肖景桐狡黠地笑着,张君陌将手里的碗一抛,把她拦腰抱起,转啊,转啊,直转得肖景桐高喊救命……
【十】
肖景桐上台唱那首《相见欢》的时候,已是三年后了。
早春的日光伴随着悠长动听的歌声,似珠盘掉落,辗转迂回。
戏园从早晨便有看客,几乎人满为患。这两年多以来,肖景桐向来是唱第一场或最后一场,那些来听戏的,无一不是冲着肖景桐而来。
这天,她刚想上妆,管事的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后堂,叹口气道:“别忙了,昨天半夜里东洋人混进城里来了,今日一大早,许多店铺都被勒令停业,戏园也不能开唱了。”
东洋人进城?
管事的又说:“听说,陆大公子已经不在了。只因他是新军统帅,手握兵权,便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后来中了日本人的奸计,被……”
新军统帅?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肖景桐心中一颤,使劲儿摇着管事。那一刻,尘封于心底的往事又浮现眼前,那个眉目俊郎的男人!来不及多想,她放下手中的行头,向外走去。
管事的疑惑地看着她:“现在外面乱得很,你要去哪儿?”
“陆府。”
“陆府?”管事的被她吓一跳,连忙拦着她:“听说,陆府已经被东洋人包围了,你现在跑去,是不要命了?!”
“再则,即便要去,也要让君陌陪着你去才好!”
肖景桐摇摇头,根本不听劝,固执地跑了出去。街上果然很乱,她一路跑到陆府,那儿平日里门庭若市,如今门庭紧掩,门前还站着手握长枪的哨兵。肖景桐不知陆府在一夜之间已成为公馆,已经戒严,她刚迈上台阶,耳边便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枪声响起,接着,她被人猛地拽入怀中,那子弹似乎在她耳边擦过,那样真实。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呆愣着无法思考。恍惚中,她看到张君陌以往含笑的眼睛如今阴郁得不像样子,连声音都染上了些许冷戾,他咬牙切齿道:“桐桐,你太任性了!”
“大师兄……”
“桐桐,你为何不听管事的劝?非要跑到这儿来吃枪子儿?!” 张君陌一边说着,一边用微微颤抖的手将她揽得更紧。
陆公馆的大门终于打开,肖景桐也缓过神来。陆老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眼眶通红,面容疲倦。他看到她后,有些诧异:“是你?”
随即,陆老爷又阴沉着脸,低声道:“你们要在我陆家门前闹事吗?”
张君陌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冷笑道:“您太抬举我们了!”说完,便揽着肖景桐离开。
“大师兄,你在流血!”当肖景桐的手从张君陌怀里抽出,才发现张君陌胸口中了一枪,她哭着喊着,扶着张君陌快步朝戏园走去,一路上,害怕极了。
回到戏园,园子就像炸开了锅。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张君陌扶到床上躺着,肖景桐一边哭,一边叫人马上去请大夫。
张君陌无力地握着她的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桐桐,你还是不能忘记他,对吗?”
肖景桐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低声道:“不知道。” 三年,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可陆安两个字却一直在她心里,从来不曾凋零。
“桐桐,恐怕,恐怕我以后不能再为你熬腊八粥了……”
“不,大师兄,我要你为我熬一辈子的腊八粥!”
肖景桐哭着喊着。然而,张君陌握着她的手越来越无力,缓缓松开,就要垂下去了。肖景桐一把抓住,反握着他的手。
此刻,那双手,就像穿堂而过的风,那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