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源氏物语应该在深秋,最好是下着雨的天气,平安时期的贵族举办春秋花宴,书信往来以古和歌对答,根据人的品格气质选用信纸熏香,再系上相称的花束,书中的女子皆以花命名,端的是一派风雅气度,而所有的人情世故、政治斗争在悉心描摹的薄纱屏风之后似乎也隐匿了踪迹,显得不真切了
这是那个时期贵族所特有的身份标识,繁杂体面的酬酢,从容不迫的气度都是用丰厚家产堆积出来的底气,源氏物语中的古朴智慧则在点点滴滴的家常事务当中流露,体现的是平安贵族端凝大写的守成之道,时隔千年依然值得当代人学习
在《源氏物语》第二回帚木,源氏与头中将等人有一段对于女子的雨夜品评,眼光极为毒辣,对于女子要看其门第家道,在好的家庭当中教养出来的往往品性端正,处事周到妥帖,有些女子忠实勤勉,是丈夫的贤内助,可一味重视实利,人又不修边幅,只知柴米油盐等家常杂务,未免乏味;有的女子天真烂漫,处世却蠢笨不堪,不事家务,反过来说,精明厉害的女子倒容易刻板严肃、装腔作势,毫无可爱之相;还有女子聪慧狡黠,让人魂牵梦萦,实则浮华轻薄,不可信赖;而世间更有一种女子,矫揉造作,常闹出事端,做事轻率事后回思又悔不当初。雨夜中左马头讲述了他与相识女子的故事,这大概是我所认识到的品格高贵女子的典范:左马头身份低微,相识女子却绝不看轻,自己不擅长的事为了钟情之人也不惜辛苦地去做,态度柔和顺从,但左马头对此还不满意,一面与其交往,一面寻花问柳,她道:你现在一事无成,声微名贱,在你身边我亦无怨怼;可倘要我忍受你的薄幸,静候你的改悔,我无法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然温和待人,绝不使其难堪,而左马头看女子平时对自己心心念念,便有恃无恐,不知悔改,最终导致她的离开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守得住自己的底线也有容人的气度,顾全彼此的颜面离开时不卑微不纠缠,令人称赞
千年以前的品评放到今天同样适用,普通人家嫁娶女孩依然绕不开这样几点:性格好,聪明,一份稳定的工作,家庭关系平和,其他各方面够用就行,虽然很多适龄男女有各种爱恨纠葛,但大多是自寻烦恼,满足这些条件的女孩始终是最优选,可以为以后的家庭生活剩下不少麻烦,这方面我们可以拿紫姬举例,源氏要迎娶三公主,紫夫人不动声色,认为这件事既然无法避免,那便不必反对,这样只是徒然被他讨厌,也惹得世人非议,新人入门,事无巨细,紫姬都料理的十分周到,源氏更觉其可敬可爱,众侍女对此议论纷纷,反而是紫姬站出来平息此事,打消众人的疑虑,她提出来这样三点:使大人称心的便是我喜欢的;三公主年纪小,我童心未泯颇想与她亲近;夫人之间为了争宠,愤怒嫉妒之事难免发生,但三公主地位尊贵,下嫁到此我们更应该处处照拂,不能使她委屈。这番话情真意切、有理有据,使人信服,同时并无放怀不拘之状,更显得紫姬体面大度,在外人看来夫妻同心同德,也没法离间使坏,紫姬由此获得了源氏加倍的尊重与宠爱
不仅是家庭生活,事关前途发展,光源氏也一贯遵循守成之道,纵是源氏,也不能随心所欲
从前他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容华如玉,风姿绰约,聪明颖悟,世人谓之:“光华公子”,骄傲如斯,不免肆意妄为,他什么都有,所以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直至父皇死后失去庇护,流放须磨,这才醒悟,迅速成熟起来,他不爱权,此后却要牢牢抓住权势,先是成为摄政权臣,又前后将养女、亲生女儿送入宫中,培养出两代皇后,巩固自己的势力,不仅如此,他还从孩子教育入手,做两手准备,贵族子弟有家族做靠山,大多骄奢成习,腹中草包,一旦家运衰落,事态便急转直下,结局悲惨,因此对于唯一的儿子夕雾他不仅没有许以高官厚禄,反而从末位小官做起,不招摇行事,同时让他暂入大学寮研习学问,既是为免遭嫉恨,也是为了让孩子有经世致用之学、懂得人情物理,将来学优登仕,身为天下柱石,哪怕家道中落,也能东山再起
源氏物语讲的是平安时期的贵族,最打动人的是带有家常生活的真实感,人前风光都是虚的,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第十二回讲到源氏被流放须磨,与明石姬结缘,两人身份悬殊,她委身与源氏,亦步亦趋,盘算着未来,没有婚约甚至没有承诺,而源氏获罪谪戍,前途犹未可知,赢了,荣华富贵风光无量,输了身败名裂,背后是万丈深渊,她在赌
是年秋,弘徽殿太后式微,源氏重获荣宠,回京后权势极盛,明石姬诞下一女,源氏闻讯迎其入京,明石姬性周谨,处处谦抑退让,紫姬是正室,出身优越,然膝下无所出,明石姬将小女公子交由紫姬抚养,母家身份高贵,孩子未来的命运也会截然不同,有家族势力在背后支持,这才有了日后的明石皇后,明石家也由此完成了阶级跃迁
时光倒回,那年源氏内大臣参拜住吉明神神社,满朝公卿及殿上人争相跟随其后,公子鲜衣怒马,与诸人言笑晏晏,日月光华弘于其一人,明石姬恰巧也来参拜,不知是他,向旁边人打听只道是哪家贵人,这样大的阵仗?众人笑她连源氏公子都不知道,明石姬远远的隔着人群望着那个人的面影,不胜悲伤,她是极聪敏的女子,人生的关键几步都走对了,可那时即便腹中怀有源氏的骨肉,她却不知何去何从,有的只是对人生极大的惶惑不安
人言常道:“发大愿者,必有魔考”因缘际遇关关难过关关过,不曾想原来最难过的是自己那关,她出身并非显贵,倒也生活优渥,还是明石家的独女,家里必是极宠爱的,又随父亲有着极高傲的气性,却要背井离乡,居于人下,把自己的孩子让给别人,她的傲气在于永远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从不僭越,所以小女公子的着裳仪式她推脱不去参加,送小女公子入宫也不愿同乘步撵,哪怕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常听人说:“求仁得仁,便是幸福”,此后明石姬在六条院安然度送岁月,只是不知闲暇时想起当年在神社的偶遇会是怎样的心情
紫式部是有智慧的人,她不避讳真实琐碎的爱恨,却也不过分纠缠,笔下平安时期的故事像是被水洇淡了,写人的怨憎只说是生魂侵扰,写源氏之死只留云隐二字,转而关注节气、景致、四时的花会烟火;情深不寿,她不过分沉溺其中,只道一草一木皆有可爱之处,又有时把对人的情思寄托于物,写风吹花枝倾侧、花上露珠难留,这大抵就是日本文化的物哀之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