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经过了漫长的挣扎,我终于承认了,我做不了那份穿西装打领带、死撑着装大佬的工作。
我把烫金的名片都塞进了碎纸机。辞职以后, 我飞速地应聘,成为了一个银行房屋检察员。
说是检察员,其实就是检查银行强制收回的房子, 然后安排人清理。清理完成以后,银行就可以把房子重新拍卖。
看的房子多了, 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居然有些特异功能。
走进一座房子,触碰到房子里的某一样东西, 我就能感觉到有关这座房子的一些片段, 看到在里面生活过的人的前世今生, 虽然有时候只是些彼此不相连的瞬间。
这也许只是我的幻觉,但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是那么地清晰。
一
这天中午我收到了银行的邮件,通知我一幢需要检查的房子的地址。我开着一辆不起眼的旧车, 按照谷歌地图的指引上了路。
下了高速,一下就开进了芝加哥破败的枪战区。路边的房子满是涂鸦 ,很多窗户上都钉上了大块的木板。路边晃悠着三三两两面目可疑的人。
街角上小孩子点燃的垃圾在冒着烟,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我时不时地看看后视镜,确保没有奇怪的人或车跟过来。
目的地终于到了,是一座隐没在小树林里的两层小楼。有些窗户的玻璃被打碎了, 但大门还是严丝合缝地封着。我拨开密码锁,拿到钥匙进了楼,小心翼翼地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儿。
楼里空空荡荡,破损得很厉害,有些房间连墙壁都拆掉了。屋角有些烟蒂, 微微有些大麻的味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我又来到和房子相连的车库。
这是一个三车位的大车库。灯不亮了,只有一缕阳光透过屋顶的一个破洞照进来。 光柱照到的地方一片雪亮, 屋内其他的部分则都隐没在黑暗里。
光落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 形成一个大大的光斑,仿佛射灯打在舞台上。舞台上蒙着一些尘土,灰尘上留下了一些不知什么动物的细碎的脚印。
也许每天光线照到这里的时候,这个舞台上都会有一场预约的演出。 今天的表演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搅了。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我。
我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打开手机上的闪灯,环顾四周。
屋角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幽幽地闪了一下。
二
从哲学意义上讲,房子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它是一堆没有生命的,毫不相干的东西按照一些妙不可言的规律形成的一个组合。
水泥和砖块组合成墙壁, 沥青或是铺在房顶遮风挡雨,或者铺成门口的车道被无数次的碾压。
木头还是树木的时候,没有什么用处的绿叶每天吸收阳光, 同样连废柴都做不了的根茎伸展到地下汲取水分。
树会一天一天生长, 直到有一天在巨大的噪声里被齐刷刷地斩断,被无数次地切削, 变成了没有生命的一段,然后被人买回去,安放在某个位置,一动不动地承受着重量。
金属被从石头里分离出来, 铸造成管道和电线, 在某一天带来光明和水源。
房子有人住了以后, 才会活起来,有了生命。和它的主人们一样, 它会呼吸, 会思考, 会愤怒,会快乐和悲伤, 和其他万物一样, 会衰败和死亡。
三
我在拥有了感知房子灵魂的超能力以后, 有一次为了检查空调,我爬到了自家屋顶阁楼里。
在买了这个房子后几年的时间里, 我都还从来没有上过阁楼。 我惊异地发现, 这阁楼里居然有缓缓的风吹过。
这里是一个俯视整栋房子的上帝视角。我开始感知到这所房子的过去和未来。
我看到现在放着钢琴的屋子里还铺着原来的旧地毯, 上面堆着好几件铜管乐器。三个孩子在嬉笑,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坐在壁炉边上。 那是以前的屋主一家。
我看到一株在窗边的茂盛的植物。壁炉里面忽明忽暗, 这株植物却一下就枯死了。那一家人也不见了。
我看到另外一对小孩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追逐着兔子。 我欣喜地认出他们。我希望他们转过来, 我想再看看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那些不成调的铜管的乐音, 被钢琴奏响的华丽的肖邦盖住了。琴声纷繁而流畅。音符在空中漂浮着, 像是四处飞散的五彩肥皂泡。
小女孩穿着粉色裙子,拖着箱子走在遥远的石板路上。我想去帮她拿箱子, 可她走得好快, 转过街角不见了。
弹琴的男孩长大了, 背影开始变得陌生。
音乐让我有些恍惚。
我看见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 手里捧着一本书。
我记起很久以前, 我们第一次在海边那个城市的相遇。
她手里也捏着一本书,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人。
我站在高处,在环形的天桥上看着她。
我看到她在微笑。
我走过了一面镜子,那里面竟然空空如也。我对着镜子, 可我看不到自己。
我伸出手, 想抓住些什么。
这傍晚的微风里, 我能抓住什么呢?
四
被银行强制收回的房子, 发生在里面的故事可能情节曲折,但绝对和幸福无关。 故事的开始都还算平淡无奇,但都注定会有个悲惨的结局。
在那些被水淹没的, 被火烧过的, 墙壁被拳头捶出了大洞的, 或者充满腐败霉变味道的房子里, 我把手放到房间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感觉到的都是那些绝望而寂寞。那些灵魂, 他们有的愤怒、哭号,有的无声却无望,抑或是在病痛中挣扎,最后多以沉默或者死亡结尾, 或者在认命以后归于沉寂。
这座房子似乎也不例外。
我在黑暗的车库里,把手伸到雪亮的光柱里面。我的手指被光照得透明。灰尘在光柱里,像波浪一样地游动。
我看到了很多孩子在奔跑, 背景是开满鲜花的原野。有一些美丽的女子,头上戴着树枝编成的花环,穿着白色的衣裙。我甚至看到穿着盔甲的战士和战马。
这着实有些奇怪。
天空就黑了,沉闷的雷声响起来。地面开始震动,开始发热,我知道火焰正在地表下面燃烧。
我走向那个闪着幽幽的光的黑暗的角落。
被一大团黑色的布罩着的,是一辆被灰尘覆盖的摩托车。反光的是她的车灯。黑布并没有遮严, 圆圆的大灯像是偷窥世界的眼睛。
这台机车巨大而沉重,黑色的车身被灰尘盖住,和墙角的黑暗几乎融为了一体。微弱的手电照到油箱上一个闪亮的"V"。再细看, 整个一串字写着"Valkyrie", 是传说中的极光里的女神的名字。
我打开罩在车身上的黑布,掸了一下座位上的灰尘,坐了上去。我抚摸着巨大的油箱的圆润的曲线,把手放在了离合器和油门上。
机车虽大却是精心设计的。油箱的曲线性感而圆滑, 好像是贝尼尼雕刻出的绝美女子身体的曲线。
我把手指放到启动开关上,轻轻按了下去。
如我所料, 这辆不知已经在黑暗里停留了多久的机车毫无反应。
但霎那间我心里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击中了。
一种深切的悲凉从心底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混合着胸口常常会有的隐痛,又夹杂着一些失落和失望。我感觉到口里有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居然像是鲜血。
我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和野兽的嘶鸣。雷电的声音穿透了天庭, 火焰已经漫出了地表, 一切都在燃烧。灰尘遮蔽了日月, 只留下一束光, 直直地照下来。
那道穿过屋顶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照到了我的身上。
难道今天的节目已经开始了吗?
难道今天上演的会是一个悲剧。
五
她不知道我已经辞了那一份需要穿西装、打领带、道貌岸然的工作。
她一直以为我理所应当地会有这样一份工作。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年纪都还不大,离有第一根皱纹和第一根白发的时候还有好久好久。
她经常坐在我的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们就这样穿越过校园,穿越过城市,穿越过那些后来变了模样的街道。
那会儿我没有现在这些没用的特异功能, 比如站在烂房子里面,能够看到房子里游荡的鬼魂,感觉到房子在呼吸, 或者它以前主人们的疾病,死亡,绝望和悲伤。
我的天赋是能做对所有的数学题, 做对生命里所有的选择, 比如说选择了她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事实的真相是她选择了我。而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证明, 我其实连选出一只会上涨的股票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到。
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呢。那时其实真的好傻。简直傻得洋洋得意。
我一定向她许诺了整个世界。我们经常满怀负罪感地翘了课,骑着自行车,向西边的山一直骑过去。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树叶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黄。
我感觉到腰间环绕的臂膀的温度, 和靠在我背上的长发的摩挲。
我们举着一个随身听。音乐的前奏是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头顶的蓝天,沉默高远。
我们初见的那个海边的城市,她说她还记得呢。她说那时候我们没有一根白发,眼角没有一根皱纹。
那是一个繁华的城市,满眼都是喧嚣的人群和飞驰的车。我们牵着手过马路。
然后她说,人一生好长啊, 以后会怎样呢。
其实一生好短。转眼就会白发丛生,疾病缠身, 看不清这世界了。
我已经不会做数学题了。我依然选不出会涨的股票。
“有你在身边, 让我感到安详。”
六
像房子一样, 复杂的机器比如机车,也是有生命的 。曾几何时,带着她的主人, 呼啸街市, 在风里、在阳光里巡行。
也许有一天, 会和她的主人在某个宿命的路口一起终结。 或者被主人抛弃。
无论哪一种结局,这些闪闪发光的金属最终会被丢弃在某个角落里,覆盖在一层一层尘埃下面。橡胶老化的时候,汽油和机油会变得粘稠, 就像人死去以后血液会停止流动。
铁锈开出的花朵会一片一片蔓延,就像是植物的年轮。
蜘蛛会在每一个角落里结网, 在小小的世界里完成它的阴谋和杀戮。
若干年以后,也许有人会擦去这些灰尘,掸去蛛网, 把几百上千个零件重新拼凑。机器会重新启动,再次隆隆运转起来。新的主人会和她一起呼啸街市。
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这些金属就会一片一片剥落下去,直到失去了形状, 锈蚀成粉末。
这辆黑色的重机车现在就静静地停在我的车库里。我一点一点为她拭去了灰尘,打磨掉锈斑。油箱上面的“V”重新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她正开始慢慢地重新焕发出光韵,虽然依旧在沉睡。
她安静,沉默,仿佛是被下了魔咒, 但绝没有死亡。
她只是在等那个唤醒她的人。
桌子上摊开着被我拆解开的化油器的几百个零件,我已经逐个清洗过, 正试着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
吱的一声,房间通往车库的门被打开了。
她在门口看我。
我在看着这辆机车。 这部机器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还有贝尼尼螺旋曼妙的曲线。
这辆机车散落排开成数百个零件。这些零件的闪光把整个车库映照得熠熠生辉, 让车库看起来象一家珠宝店。
我听到背后一声叹息。
七
我们又一次翘了课。明天就要考试了, 我有太多的章节还没有念。去TMD的考试吧。反正有大把的时光呢。
配合着左手的离合器,我把挡位一次次拉高,右手的油门轰起来。机车狂躁地咆哮。我们沿着山麓开进了夕阳里。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风铃声远远地传来。在这城市的寂静处,一切喧嚣都不见了。
我感觉到腰间环绕的臂膀的温度, 和靠在我背上的长发的摩挲。
山麓到了尽头,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桥, 斜斜地冲进云雾里。
我侧过头, 大声喊:“抱紧我啊~”
我的声音被风声完全盖住了。
车子一下就冲进了雾里, 离开了地面,轻飘飘地腾飞了起来 。
抱着我的腰间的手忽然松开了。一缕发丝拂过了我的脸庞。
我眼里忽然全是泪水,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八
我来到了一片树林。
太阳永远不明不暗地挂在哪里。这里仿佛永远停留在同一个时间:黄昏。
我看到了很多孩子,看到头上戴着树枝编成的花环的女子。我看到穿着盔甲的战士和战马。这一切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像在重复着做同一个梦。
我走进树林, 在当中的那棵树下, 一个全身裹着薄纱的女子静静地站着。
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大树忽然枯萎了。树叶变得稀疏,从绿色变成了枯黄的颜色,点点的阳光开始从树叶中间穿透过来,像是飞舞的蚊虫。
裹着薄纱的女子给我讲了一个有关黄昏的故事。
在一个黄昏, 地下的火焰会烧到地面上来,一切都会燃烧。在这样的黄昏过去以后, 世界就黑暗了, 只有灰烬。这个世界只有战士能够拯救, 可是战士的结局只有死亡。
我是尘世里的一粒尘埃,有什么资格去当战士呢。在平凡的生活里我会选择幻想, 在幻想的世界里我选择逃避。在冲突的时候我会忍让,在尊严和生命中我会选择苟活。
这是我的完美生活。
她鄙夷地冷笑。
我伸出手去,想去揭开她的面纱。她薄纱后面的面容就模糊起来,像烟一样消失了。
九
几百个零件被我精心打磨干净, 疏通,调校, 最后完整地组装了起来。
在我的车库稍稍有些暗淡的光线下, 幽暗的车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沿着贝尼尼的曲线在跳跃。
我感觉到沉睡的灵魂在等待着最后的召唤。
我应该念什么样的咒语来唤醒她呢?
天色已经黑得彻底, 钟表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走动。
我抚摸着车身的曲线。 打过蜡的车身冰冷但顺滑。我把她推到院子里面月光下的雪地上, 把钥匙打开,按下了启动按钮。
十
我又一次来到了树林。
天色也已经不再是黄昏, 居然开始暗淡了下去,雷声在天边响起来。
树木都向一个方向摆动。 我握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我闭上眼睛。我看到所有的树根都连接纠缠在一起, 其实整个树林只是一棵大树。 地下的火焰像蛇一样正在吞噬大树的根须。树痛苦地摆动着, 枝叶渐渐枯萎。
全身裹着薄纱的女子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今天的衣服是血红色的。
地面开始震动,开始发热,我知道火焰在地表下面, 就要漫出来了。
我听到天边兵器碰撞的声音和野兽的嘶鸣。雷电的声音穿透了天庭。
这时候火焰已经漫出了地表, 一切都在燃烧。
那些白衣的女子和孩子们在火里奔跑, 一个个被火焰吞噬了。血光里,那些战士的头颅和头盔一起飞到空中,又掉落在尘埃里翻滚。战马踏起的灰尘遮蔽了日月。天穹里飘动着死者弯曲的倒影。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诸神的黄昏。被引领过来的战士的亡灵会聚集在一起, 去做无谓的战斗。这是最后一个黄昏,世界会变成黑暗,因为光明马上也要死去了。
女子说:给我也讲个故事吧……。
我想起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 我要记住这一切, 哪怕一切都会变成灰烬。
裹着薄纱的女子走近我, 抱住了我。我闻到一股荷叶的清香。隔着纱, 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和体温。
“告诉我, 她在哪里……”
我伸手去掀她的面纱。
霎那间一种深切的悲凉从心底涌上来, 混合着胸口的隐痛,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我嘴角流出了鲜血, 点点滴滴掉落在她肩头的纱上面, 慢慢晕开, 象是一朵梅花。
闪电照亮了天空。我低头, 看见那一把刀插到我的肋下, 斜斜地往上, 应该扎到心脏了。 我却没有痛楚的感觉。
我明白了,为什么在那面未来的镜子里我看不到自己。
我应该现在就开始死去了吧?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疼呢。
我的心一下就空洞了。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像是睡梦中一脚踩空, 我应该惊醒, 然而却没有, 而是无可救药地飞快地坠落, 坠落, 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抬起头, 看见了她的脸。
我回到了海边那个喧嚣的城市。我在天桥上向下望。
十一
机车轻轻一震, 平稳地发动了,平和顺滑, 完全是贝尼尼的女神应有的样子。
我已经太习惯那首歌,习惯前奏里风冷发动机不均匀的但是充满野性的咆哮, 而不是这种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运转。我的失望,完全盖过把这部机器重新赋予生命的期盼和兴奋。
我压抑着心中的失落,点着一支烟,看着慢慢复苏的Valkyrie。
作为一个机器她已经重回了人世, 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那种生命的力量了。这只是一部机器。
忽然,蓝色烟雾后面,一蓬蓝色的火苗升腾起来。
时间静止了一下,火焰瞬间就包裹了闪闪发亮的机车。火光是那么明亮,火焰后面什么都看不见了。暗夜里面, 周围的雪都被映照成了灿烂的红色。
火光里, 一切变得灿烂,然后变成了灰烬。 灰烬顺着火焰升腾, 在月光里勾划出一对火的翅膀,一直飞升进黑暗,再也没有落下来。
耀眼的瞬间也许持续了很久。在一切都消失以后,地面上也消失了所有的痕迹,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尾声
我进了屋子,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 月光照进了房间, 把屋里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层纱。
她在月光里, 在一层纱后面, 平和地睡着。
我把手伸到月光里, 这一层纱也罩在我的手上。
我合拢手指。手心里空空如也。
我走到镜子前。里面有个人影慢慢浮现出来。
我想镜子里的是我。又像是钢琴前面那个少年。
眼角没有一丝皱纹。
一生好短, 一生太长。
“有你在身边, 让我感到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