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收到《德州》2018年第6期,刊登散文《村路》。
村路
生我养我的村子,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远近闻名的“九沟十八涯”。
大量沟壑纵横,野草丛生,沟壑之上散落着一户户土坯房,像是掉入池塘里的星星,随意而无序。村中无主路,土路泥路羊肠小路,七扭八扭,连接起家家户户,构成一个村落。出门下沟爬涯,进村难找路,土一身泥一身。土孩子泥孩子和大黄狗,在沟沟涯涯中随便出入生长。
“九沟十八涯”的历史被消灭,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人们改造沟壑的工具简陋至极,女人用簸箕盛土,男人用扁担担土或者用手推车将土运到河沟里。在月光下白日里,不分昼夜用古老的方式、愚公移山的精神把村中所有沟壑一一填平,变成名副其实的平原。被整平的土地上走出农田与民房、和田与田之间、房与房之间的小路。此时的乡村开始规划出主路,一条主干道延伸到外面的世界,并连接众多弯弯曲曲胡同,路开始变得有模有样。
村庄以东西走向的主路为对称轴,路北以张家大姓为主,路南以冯家大姓为主,一个村庄也就那么几个家族,剩下的外姓寥寥无几。村支部、学校、小卖部等重要行政机关和商业活动,分布在主路南北两边。路两侧种植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泡桐,这两排树们威武霸气地守护村路。离树一米处挖出一道浅浅的排水沟,平时长满野草,夏日里雨水狂泼的时候形成湍急溪流,匆匆绕村流向池塘、小河。
村路向外通到城里以及很远的地方。外面的人从村路走进来,村里的人从村路走出去,乡间主路链接家和外面的世界。
村里的主路,是土生土长的土硬路。路面坑坑洼洼,在上面骑车经过,少不了一路颠簸,可在当时这是最好的村路。全村男女老少串门、去地里干活都离不开这条主路,是村里唯一一条主动脉。村路带给人们的方便的同时还有尴尬。雨后的路最难走,土硬路不怕急雨,最怕缠绵悱恻的小雨,下个两三天,硬汉子都软化了。双脚泥,两腿泥水,踩烂的地面抽不出脚来。自行车更惨,泥巴塞进后车圈,骑不动也推不动。
当乡村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跨进新时代,村路开始升级换代。在土硬路之上铺一层沙子,浇一层滚烫的沥青,于是摇身一变,变成不怕雨水的柏油马路。土硬路穿上刀枪不入的盔甲,再也不怕夏天的暴雨,春天的绵绵小雨。乡村的柏油马路,从一个村庄伸向另一个村庄,然后从另一个村庄游出来,像一条条黑色大龙游进城市,又从城市游向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升级之后的村路,由土硬路变成沥青路,再无泥土烦忧。陆陆续续跑来了拖拉机、汽车、货车、摩托车、收割机、播种机等冒着烟的现代化机动车。于是,乡村的路灯亮了,砖瓦房一溜儿盖起来,各家气派的铁门增加了深宅大院的神秘。
伸向胡同的小路也随之升级,南北对称,铺上砖头沙子,不再泥泞得一塌糊涂。伸向麦子地、棉花地、苹果园的乡间野路,被加宽,两边种上泡桐,夏天绿荫婆娑,走在林荫小路听着蝉鸣享受田园野趣。野路也能跑拖拉机,“咣当咣当”把粮食运出去,把财富运进来。
升级后的村路,也使得城镇化的脚步先期到达,我的小村子被开发成城镇社区。一栋栋高楼代替土坯房、砖瓦房,从前的柏油马路和一条条没名字的小路野路统统被规划成厂房,和花砖铺就的公园地面。
几年间,我的村子不见了。在那个野草疯长的夏天,我站在乡村的土地上,看到一人高的野草,郁郁葱葱一直长到天边。我那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走了二十多年的乡间土路,被野草埋没。恍惚间,我怀疑自己穿越时空来到万年前的亘古,找不到回家的路,分不清处于哪个时代。面前是旧时村庄变成的废墟,背后是新时代现代化楼房。新与旧,古与今就这样面对面凌厉相对。巨大的变革,一度分割了人们的思想。
路的级别也由村级荣升为乡路,链接到市路,有的荣升为国道。省路、国道从门前经过。“村村通、路路通”走遍了祖国的角角落落,包括黔西南那些小小的贫困山村。由一个村庄生发开去的乡镇、县市区,以及到省城的省路、高速公路、铁路,让脚下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村路、乡路、市路、省道、国道、高速公路、铁路编织成一张大网,我们行驶在大网的每一条干线支线上,可以走向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