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晓珠
写在前面
作者的话:
我喜欢这些曾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它们是那么神秘、深邃,营造属于自己的基调,无疑对一名创作者来说最有魅力。
这是一个关于时光的故事,写于作者梅晓珠十八岁那年(高二高三时),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思想难免不开阔,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许有偏激之处,文笔难免稚嫩,如有不当之处,还请读者见谅。《最美妙的是活着》中妞妞的善良和自卑折射出童年时代我们共同的回忆。爱,温暖,需要时刻警醒,最美妙的是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豆瓣评价:
梅晓珠的情感深沉,让人不容小觑。这则故事语言质朴真诚,诉说着对这个世界深刻的感悟,读完《最美妙的是活着》,智慧而精彩无比的句子比比皆是。梅晓珠的作品诠释角度独特,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值得一看。
(三)
彩霞好后,她家人对她的态度与以往相比有了明显变化。我娘对她姐弟俩儿殷勤地不得了,这样,我和彩霞就没办法成为真心朋友了。很多天以来,我倒没听到人家说我娘不好,倒是有人赞赏金万山有福气,一下子得了两个闺女。
老天有眼。看来大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自从我娘嫁到金家,金万山待我娘并不像往常那样严厉,他看我的眼神明显变得温柔起来,那眼神仿佛清早的阳光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那眼神让我觉得他要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那眼神让我知道他准备承担起爹的责任,那眼神沉静而有内涵,这正是我亲爹陈林所给不了的。
爹,你活这着时给女儿留下过什么?你是个没价值的人。
第二年秋后,镇上的孩子都上学去了,我是个例外,我已经九岁了,我娘没放话让我去上学,我知道她在等金万山说这话。我娘一直坚持我叫金万山“爸”,我叫不出,感觉怪怪的。
很多天过去了,金万山屁没放一个,我失望透了。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多么的愚蠢啊。我不怪他,他亲生女儿彩霞比我大半岁,不也呆在家里干农活嘛。我在想:那高潮迭起的上学潮流就丝毫影响不了他?他的耳聋到不闻窗外事?他的心真铁到不通文明?他的榆木疙瘩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金万山真不是个东西。
上不了学,我的地位永远跟黑蛋他们划等号,连小猫小狗都算不上,呜哇呜哇,我一辈子都休想翻身了,害谈何出息?金万山这号王八蛋,他别想要我叫他爸!呜呜呜,我恨死他们啦,我恨死任何阻止我发展的人了。
妞妞,看你眼泡红肿,肯定是又哭了吧,嘻嘻嘻,羞死了你,整个镇,谁个不晓得你是爱哭鬼。说你呀,见天不干个正经事,也不上学,到处溜达,像个花脸猫,你那歪瓜裂枣的样儿,量你后爸也不关心你。
放屁,闭上你的臭嘴!
我无法忍受别人对我的歧视,人是要脸的,不光大人,小孩也是。
打彩霞逃避后娘的事发生后,镇上的人都认为她勇气可嘉,恰巧迎合了他们的某种心愿,然而这对我娘是种隐形的挑战。于是,我跟彩霞有了不同的待遇,比如我到处捡柴禾时,可能她在享受美食;比如我提着粪篓跟着迟迟不肯拉屎的母猪时,可能她在陪宝儿玩耍;比如我因为我娘的偏心眼和她爹的不开化而蒙头痛苦时,可能她在开怀大笑……
我不怨她,我没有资格怨她。这种无形的阶级意识是我娘造成的。她大概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金家,就逼迫我拼命地干活来平衡她的心理吧,反正女儿是自己的,怎么用别人都不会说。
没办法,谁让我成了她的女儿呢。
我突然想起了刚刚死去的蔡四奶奶,人会因某种不良记忆破坏情绪的。
头一年秋天,梧桐叶嗖嗖往下掉时,蔡四奶奶出现在我面前,她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包东西,说:“妞妞,给你。”
她走后,我打开那个小手帕,有炒花生有糖果,我开心极了。蔡四奶奶小小的施舍在我的心湖激起不小的涟漪,如同海啸地震一般。这么多年来,我的亲人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感觉。是善,让我尝到了人生的甘甜。
上次,张老师找我娘的事暂时被搁置了起来,但事实证明问题并没有解决。张老师到我家与我母亲谈了一次心,这叫绵里藏针,张老师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有点怕她,她的行事作风里有严肃干练的成分。她跟我娘是两个层次上的人,她的果断对峙着我娘的优柔寡断,她的立场决定了她考虑不到我娘的难处。
现在有人帮我说话,我倒觉得不自在。
张老师给合欢镇人做思想工作,开始提倡九年义务教育,指出要扫除教育死角,她的话掷地有声,无懈可击,她个人一直起着积极地带头作用,她的行动就是她语言的最好证明。
我崇拜她,当老师真牛!
如果仅凭以上几个事例,你就太低估张巧云了,在她的意识里除了不会思考的低级动物。其他都应该接受教育。如果在合欢镇上活跃着趾高气扬的红冠公鸡、活蹦乱跳的哈巴狗,请注意打招呼,把他们当人看,因为它们有思想知道自己该怎么表现。
夜里,我娘把张老师给她讲得话大概说给我听。张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能说是警告也绝对是劝告,义务教育全省都普及了,她可不希望合欢镇有污点。在社会主义时代,不受教育不讲文明就是白痴!老一代都吃过旧时代的苦,还不是都指望后人发旺些。让娃上学是一种绝对划算的投资。怎么啦?你不相信?现成的例子多着呢?现在时兴比知识比学问,说实话,我真不想拿你们当反面教材,如果你不——,呵呵……
张巧云说到做到。
我本不希望她插手,这样我娘会抬不起头来。我挺可怜我娘的,我娘只是个无知、目光短浅的普通女人。
我承认我很想上学,我偷偷学过不少东西,比如说认字、唱上学歌等,这都是我的秘密,从没告诉谁。我觉得另一个世界在向我招手,可我进不去,我急需一把钥匙。
如果按七岁为准,我超了两岁,其实我早就提前进入了启蒙期,我不想成为白痴。我平时除了干活以外,其余时间都在外溜着,我不想总呆在家里。我常去的地方是合欢镇上的完全小学,我会躲在角落里听老师讲课听学生回答问题,我还会等人走完了之后用粉笔头在黑板上写写划划,把那些散纸废本收集起来细细捉摸。
过了大半年吧,一次隔壁小虎拿着课本出来念,我竟然把她的课本从头念到尾。他们都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我红着脸走开了,我红着脸走开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小小秘密,那些课本上的知识只是我探寻理想之门的钥匙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
我娘开始筹钱,她要送我和彩霞去上学了。照她的话说就是:彩霞和我都是她的女儿,要上一块儿上。我娘是个死脑筋,她认为学一门手艺对女人来说比ABC实惠多了。
李拉拉以辅导功课为由来到隔壁小虎家,宝儿和小虎是伙伴,宝儿是个淘气鬼,黏糊得小虎干不了事,李拉拉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她已经上高二了,照她的话说时间紧张得要命,能抽出时间替她妈妈给学生辅导功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门前树枝颤颤的,叶子知趣地合卷着,空气嗤溜溜在门鼻子上打转转,李拉拉的形象更是吓人,短发根根竖起,衣裤随风鼓起,如临行之帆,双眼凸出,恐怖吓人。
我牺牲了我的时间来帮助你,你不领情。好,没关系!是我不对,没有金刚钻,不该揽这瓷细活儿!我妈也真是的,瞎操心。小娃没教养,都是大人的错。不让自己的女儿上学也就罢了,倒搅和起别人来。
此刻,空气几乎凝固,只有李拉拉嘴里喷出的气流散出来,变成白茫茫雾气,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哼,有什么意义呢!
李拉拉的来访给我娘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毕竟她是小辈,虽然她是张巧云的女儿。我害怕她,她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她妈。
我娘懂潮流,逢年过节把我的旧衣服翻改成时兴的新衣,依此类推,就算张家母女不赖搞通融,我娘也自有分寸,只是不善于表现罢了。之前,我也不知道。
我娘终于坐不住了,跑到李支书家,她要把她内心的话给支书倾诉倾诉,支书是个通情达礼的人。
支书的儿媳妇生的是双胞胎,孙子叫李广,孙女叫李莹,跟晓慧姐是同辈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在县城念高中,不常回来。
我娘说:我的日子不好过。
支书说:我明白我明白。
我娘说:我不是不想让妞妞上学。
支书说:我明白我明白。
我娘说:拉拉不该那样跟我说话。
支书说:我明白我明白。
我娘说:你们吃公家饭的,哪里知道我们小户人家的苦?
支书说:我明白我明白。
我娘说:支书,这年头光指望两亩地养活一家人,一年不如一年,你说咋办?
支书说:我明白我明白。
我娘心里骂:你明白个屁!见天吃吃喝喝,今儿在这家吃宴席,明儿上那家喝喜酒,拿面镜子照照你长成了啥样,活该跟高老庄那怪物差不多!活该嘴上起泡肠胃出血屁眼长痔疮!活该你家茅坑臭气熏天,活该你家蚊子成堆苍蝇成群!活该你家田地荒了长满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活该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当了支书不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