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晓珠
写在前面
作者的话:
我喜欢这些曾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它们是那么神秘、深邃,营造属于自己的基调,无疑对一名创作者来说最有魅力。
这是一个关于时光的故事,写于作者梅晓珠十八岁那年(高二高三时),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思想难免不开阔,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许有偏激之处,文笔难免稚嫩,如有不当之处,还请读者见谅。《最美妙的是活着》中妞妞的善良和自卑折射出童年时代我们共同的回忆。爱,温暖,需要时刻警醒,最美妙的是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豆瓣评价:
梅晓珠的情感深沉,让人不容小觑。这则故事语言质朴真诚,诉说着对这个世界深刻的感悟,读完《最美妙的是活着》,智慧而精彩无比的句子比比皆是。梅晓珠的作品诠释角度独特,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值得一看。
(二)
前面说过,我爹十个历史悠久的烟鬼。他永远穿着那件乌灰的分辨不出任何颜色的破布衫,前前后后浑身上下都布满了补丁,我娘的这些杰作陪他走过春夏,走过秋冬,直到他离开人世,那件破布衫也没彻底离开过它的主人。
我娘说:别人的爹,恨不得把小妞妞抱在怀里舔,女子是爹娘的小棉袄,你看你爹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你爹从来没关心过我们娘俩儿,你爹不爱你,妞妞。
是的,我爹不爱我,听到我娘说的话我简直想哭,不,大声地哭。我爹的脸色从来没有看好过我,我爹的手掌心从来没有对我温柔过,我爹的喉咙里从来发不出慈爱的声音,只会不停地咳嗽一滩带血的黄色浓痰。我爹的眼神从来没有正二八经地打量过我,永远浑浊不清,呆板而严峻。
啊呀呀,我的爹,你从来没有重视过我,你不爱我,你不爱我和娘。
我躲在门旮旯里偷看娘的手不停地往宝儿碗里剥鸡蛋,剥到第五个的时候,她抬起累酸的脖子,拖长了声音:
宝儿吔,回来吃蛋蛋呀——
最后一个“呀”拖得老长老长,我心颤一下,鼻尖酸呀胀呀,都说不出啥滋味,“哗”,眼泪在打转转,克制不住,终于不争气地淌下来。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们只会打我骂我叫我干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爹不爱我,呜呜呜——
我娘偏心眼,呜呜呜——
我没人要,他们都讨厌我,呜呜呜——
哭,哭,哭,就晓得哭,你爹死啦!是你把你爹哭死啦,是你把你爹哭死啦。
是我把我爹哭死了。我爹死了,我一下子不哭了,惊愕地张开大嘴,我刚才咒过他死,并不希望他真死啊,亲爱的读者们你们都知道,人生气时说过的话不算数,那是非正常状态下的一时狂言。
天,我娘怎么知道我躲在哪儿?不管了,不管了,最重要的是我爹死了!我爹真的死了吗?我要去看看,去验证一下,我爹不能死啊,他死了我和我娘不就成了孤儿寡母了?不但常常受欺负还成了没爹的孩子?黑蛋他们不敢明着欺负我不还是因为我是个烟鬼爹?爹爹爹,你不能死啊——
我拔腿往外跑,顾不上看清方向,也不管我娘在后面喊些什么。我想哭,因为我娘说我爹死了。
我刚要跑,有人拽住我的胳膊,你一个小娃,去能干啥?你回去,我去!
我看见我娘的眼睛潮湿而红肿,表情异常坚毅,我觉得我娘有抱我痛苦一场的趋势,但她没有。看来,我爹是真死了。
我的爹,人家说:骨肉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你的死,我一点感应都没有,这又是为什么?我娘不让我去,我还是跟去了。小孩子怕什么呢,我只是见我爹最后一面,虽然他已经死了。
我们属于豫南地带,312国道的柏油马路横穿合欢镇中心。马路修通了,来来往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今天中午有辆大卡车路经合欢镇,停在路边加油,不好大风把包货用的雨布给掀掉了,你们猜车斗里是什么?
烟叶!对,跟烟有关,我爹整日游手好闲,专长个长鼻子,会嗅烟的鼻眼儿辨烟识货色,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烟叶!我爹想偷烟叶怕人看见,最后想了个万全之策——躲在车底下,别人既看不见,自己又能偷偷吸烟,没准出去的时候还能掖出去一些。
于是,我爹偷偷地小心熠熠地潜在了车下面,享受那些高质量烟叶,完全忘却了潜伏的危机,他只关心那些暂时属于他的烟叶。
最后,司机加完油之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开车出发了,而我爹,我那在车底下吞云吐雾的爹想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终于,一场悲剧发生了,我爹被焖在里面拖了好几里地,当烟叶着火,且火势大到无法控制时,人们才觉察到里面有人,可是已经晚了。
结果,我爹死了,烟叶毁了。
我到达现场,看到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不远处有几大堆冒烟的烟叶,很显然火早就灭了。我可怜的爹吆,连妻女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匆匆走了。
我爹的死讯迅速传遍全镇,有咒我爹有同情我爹的,有咒司机有同情司机的,更多的人惋惜烟叶和同情我和我娘的。
那天,我爹的灵柩停放在我家堂屋,我姑妈陈凤扬言要给兄弟讨回公道。我姑妈属于那种人家跪着她坐着,人家站着她坐着,人家站着她高高地站着。该正经时不正经,不该正经时假正经,小场合不屑参与,大场合能闹腾的大嗓门女人,她很少跟唯一的兄弟——我爹往来,这次却破了例,按她本人的说话:我娘家兄弟,连个侄儿也没留下来,我要让害他的人不得好死。
她与娘家兄弟唯一的感情都维系在血脉上!我可怜的爹,这是你姐说的人话吗?你活着,她不来看一眼,你死了,她却来要香火。她不把我当人看!我不认她这个姑妈。
我姑妈陈凤,不,陈凤的这种本事在下面我娘的婚礼上表现的行为尤为突出。
她指挥她丈夫李富贵用别人的拖拉机把烟叶灰拉走了,高质量烟叶的灰,不管怎么说也能沤烂肥田呢。我打心眼里同情我爹,拿命换来的东西。唉,白忙活,化成灰也是人家的。
五天后,我爹的葬礼,简单而苍白,零零散散几个人,我奶奶哭得稀里哗啦,她不是哭别人,她是哭她自己。我们都是一身白色,有个吹喇叭的打头儿走。一路上,我努力回忆我爹的种种好,记忆里一片苍白,我四下看他们几个,除了奶奶个个面无表情。
途中,突然落起了眼珠子大的雨滴,众人慌慌张张赶到目的地,村支书已派好几个人挖好了墓穴,就等葬人。
葬完我爹回来,我娘大病一场,家里就剩我们两人,我叫来王瞎子给我娘号脉,他皱皱扁鼻子瘪瘪嘴:“病如膏盲,没的救”。
“滚走,滚走!”我本想管他一顿饭,不料他竟然咒我娘早死,刚死完爹,他这乌鸦嘴。
我撵走了满口胡言的王瞎子,抹抹泪,赶紧烧水给我娘擦脸泡脚喂姜水。
自从我爹走上抽烟路的那一刻,我们家就注定不像个家。
我看见远远地彩霞正勾着乱蓬蓬的头捡粪,一手握粪铲,一手握着粪铲。好姐妹,咱们俩人一样,你没了娘我没了爹,你比我强,最起码你还有个人见人疼的弟弟。我想问你,咋不把头好好梳一下。我娘好好地养了十多天,慢慢地能下床了,慢慢地啥都能干了。在我娘的静养的那段时间里,我天天到野地里拾柴火、割草。偶尔,我也跟彩霞一块去,她不想让我跟她一块儿。我知道她怕我拾了属于她的柴禾。在与她的多次谈话中,我了解到她要是一天拾不到两捆柴要跪着挨鞭子,我全身颤一下,我爹活着的时候,我挨鞭子挨怕了,一听谁说鞭子就打颤。
可怜的彩霞,竟也有挨鞭子的历史。我问是谁老打她,她支支吾吾不愿说,我强行撸她的袖子,两条手臂青条条绿条条全是。平时,别人会不觉得,因为都在衣服里面。手臂断了,也折在袖子里啊。我替她弄好衣裳,是你奶打得?她摇头,是你爹打得?她摇头,我把她全家问了个遍,她都摇头不说。按伤势来看,肯定十个男人打的。她慌忙捂住我的嘴,不敢说不敢说。我知道了,果然是她爹金万山,外面名声好得不得了的金万山,竟把亲生女儿折磨成这样。
我对彩霞说:没关系,我以后不争你的柴火了,我爹死了,没人这么狠地打我,有空了我来帮你捡。
她远远地看着我,没说话,我走过去帮她捆绑柴火。
今儿晚上去找我,我给你擦红药水,嗯?
嗯。她应了一声。我知道他们都不管我,你天天不梳头不洗脸,你当我不知道?我用食指点她额头,她终于羞涩地笑了。
再过一段时间,我爹就要和你娘结婚,咱俩住一块儿。我说:你说什么?她说:我爹就要和你娘结婚了呀,你还不晓得?我娘不会和谁结婚,我爹才死几天?你给我住嘴,我娘死都不会和你爹结婚!我娘是活菩萨,她爹是虐待狂,虐待狂和活菩萨怎么能结婚?她惊讶地张大嘴,抱着柴禾赶紧走了,因为她家里人在喊她。我想:她爹怎么不把她打死。
那时,我觉得世上任何人都对不起我。
我仅仅七岁的脑龄考虑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我觉得大人的事让人无法理解。
我带着柴禾费劲地走出彩霞经常工作的领地,准备回去。天快黑了,我害怕得很,附近隐隐约约有人说话,我害怕极了,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毛孔张开,头发全竖了起来。
走近了走近了,我看见草垛旁有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根据声音判断男的似乎方家的天醉,女的好似李支书的侄女晓慧,这两个人平时正二八经,天刚刚擦黑,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有人,快走!女的压低嗓子叫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往后溜去。
我晓得你们是谁了?走不掉!我抬高嗓门说。
小娃,不要乱说。他们可能凭身高判断我是小孩子,没啥可怕的,就又返回来了。
我要说!我要跟你爸说,跟你妈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为自己除了捡柴禾之外的惊奇发现而自豪。
晓慧上前来摸摸我说,妞妞,我们知道这样不好况且,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你不要告诉我们家长好不好?你是小孩子,说什么他们都会信的。
我沉浸在她身体散发的香水气息中,努力吸鼻子,完全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过了十几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女人走向成熟的恋爱时期的味道。
我答应他们不把那晚看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他们也答应我不再说我坏话。事后,我才猛然醒悟自己有多么傻。
我娘好了的日子里,有很多自称媒人的女人纷纷踏进我家门,每次有人来,我娘就找借口教我避开。看来,彩霞没有胡说。
一天晌午,我刚背着柴禾回来,李拉拉的妈妈张老师大老远给我娘打招呼,我娘丢下活儿过去了。李拉拉是我们镇上的“幸福儿童”,她比我大几岁,从小就立下了非名牌大学不读的宏伟志愿,她妈妈张老师管我们合欢镇的教育,近几年教育业绩突出。连年被评为“优秀教师”等荣誉称号,很受尊敬,很多家长把顽皮小子送到张老师手里,大多数变得服服帖帖,不知为何,对女儿拉拉,张老师自己更是寄予厚望,把她视为自己唯一的希望。
张老师在镇上是明星般的人物,很多人请都请不到家里,今儿却主动到我家来,莫非跟我有关。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今年八岁,其实我早就想上学了,我跟爹娘说了也是白说,我爹活着从来不管事,我那个懦弱的娘也不吭声。她只会让我干家里家外的活,她还说我是她的小帮手。她要等我再长大一些就把接生的技术传给我iwo打心里面不愿意,多恶心的职业呀。
她们远远地站着,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我要把我的柴禾摞上垛,这些柴禾都是我一点点捡回来的,够我们娘俩一个半月用,她看到这些柴禾也好好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妞妞长大了。
半夜,我偷偷地哭了好几次,小孩子做事是需要鼓励的,我妞妞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娘夸我了。
张老师走后,我娘踱步回来顶顶地坐在灶边,眉头紧皱,满脸愁容。我傻傻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张老师给她说了什么?真的跟我有关吗?
我很关心。
妞妞,张老师劝我送你去上学,娘不是不想送你去上学,娘其实在你六七岁的时候就想送你去,可是娘没本事送你去。你爹死了,就算他活着也没管过你的死活,我呢,自从彩霞娘大出血过世,也没脸给人接生了,哪来一分钱?你奶嫌家穷,自从你爹走后,就赖在你姑妈那里不回来,我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啊。
娘,我听人家说,你要嫁给彩霞爹,不晓得是真是假?
我们是合家,家里人多,我们也不用那么苦了,你问这些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你好?你又想上学又想吃好穿好,我一个人怎么供得起?我蔡宝琴这辈子欠了你陈家的!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接着说:
后果我不是没考虑过,合欢镇谁个不知陈林待我怎么样?他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谁说咱娘俩离了他不能活?他死了咱娘俩照样活得旺旺的。我再嫁,是为你将来做打算,你好歹懂娘的心呀。时日隔得短,有人说闲话就说吧,眼光浅的混账东西,只顾她娘家面子,不管咱们的死活,你以后再也不要理她才好。
我娘教我再也不要理别人的闲言碎语,我能做到。再也不理我姑妈,我能做到。要我懂得她做娘的心,我能做到。要我认那狠毒的虐待狂为爹,我怎么能做到?自从目睹了彩霞满是伤痕的身体,我再也不要认第二个虐待我的人为爹。
果然如娘所言,下个月的二十六是我娘嫁入金家的日子,陈凤带着我奶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当金万山和我娘对着祖宗神位拜堂的时候,我奶奶坐在门楼边上放声大哭,哭她的儿子哭她的命苦苦家门不孝,一些人死活拉不走她,她抱着门框不起来,叫人没办法。一些人觉得她疯了,弄些鸡鸭鱼肉端给她,心想或许能哄她不哭。
谁知她接了饭菜,只含小半口,边吃边哭,好好的婚礼被搅得跟丧礼没两样。更气人的是,陈凤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我爹的镶框照片给我奶奶,她自己则拿来锄头杆扬言要刨金家祖坟。
金家主事者金万龙拨开人群,大步出来,正色道:是谁在这儿撒野?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我奶奶停止了哭声,陈凤一手拄着锄头,一手指指点点。
蔡宝琴和妞妞是我们陈家的,我娘家弟弟才死多长时间,她就改嫁,我不同意!
关键是这事是蔡宝琴自己愿意,你一个外人替代不了她!
屋里,我娘早就要出来,被人团团围住,他们不让新人插手这件事。
陈凤理屈词穷,挑唆我奶奶,我奶奶旧戏重演痛苦不已。
金万龙火了,大喊道:陈凤,你太过分了,宝琴不想理你们也就罢了。你要把她们孤儿寡母逼向绝路是不是?她嫁人跟你有什么相关?你兄弟是什么货色?
不准你说我弟弟,陈凤大怒,面孔扭曲,抡起锄头,朝对面砸去。
金万龙一个转身,一把夺过锄头,远远抛开,张开手臂把陈凤扳倒在地,捉住她双手,陈凤不服,双腿奋力弹起,一个趔趄,被一哄而上的人们按住。
明显,陈凤输了。可她大叫:我要跟你拼了,放开我。她一口浓痰往上一喷,射到金万龙面门上,金万龙伸手去摸,陈凤仰身翻起,领着我奶奶灰溜溜逃走了。
金万龙要了三大盆水去净面。
陈凤跟我爹一样,喉咙里产出的浓痰叫人恶心。
从此,陈凤的名声在合欢镇更坏。
事后,我娘领着我专门去给金万山的老大金万龙道歉,他笑哈哈地甩甩手,示意这事过去了,不要再提。真是个大好人。
自从我们住到金家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彩霞,三天之后,大家才知道彩霞失踪了。彩霞没有参加她爹的婚礼,她在她爹和我娘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跟她奶奶说她想她亲妈,不想要后妈。
大家这一吃惊非同小可,赶紧四处寻找。那个把彩霞打得伤痕累累的男人竟然抱头痛哭,说他对不起彩霞。
人啊,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
那天晚上,合欢镇上的人看到跟彩霞有关的人都在找彩霞。
找到了,找打了,彩霞竟然在我和她拾柴的场地边的草垛洞里呆了几天几夜。
可怜的孩子,人们赶紧把昏迷不醒的她驮回家,十万火急!赶紧输液,赶紧喂东西。一家人为她一个人忙活,这种感觉真幸福。她奶奶坐在床沿儿摸着她的脸蛋儿不停地重复着:傻孩子,傻孩子……
我最想知道的是: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在草垛里呆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宁愿饿死也不愿见后妈。
我娘眼泪哗哗流,不停地为彩霞换药喂水。我娘这么好,为什么彩霞宁愿死也不见她。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