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是一只狸花猫
温柔的蜷缩在
午后的时光里
乡愁
是一缕炊烟
总在游子的心里袅袅升起
—— 题记
有人说,乡愁有多少,只有胃知道。家乡的味道,可能是一个游子穷极一生的味道。那种独特的味道,是任何大厨都无法调制的,美味到无可替代。
水煮豆角的清香,烧包谷的焦味,玉米馍的甘甜,油炸麻花的酥脆,牛皮菜的青涩,火烧“猪卵子”的膻味,五月青梅子的酸爽……这些童年的味道,常常在梦里把游子牵绕,垂涎三尺。梦醒,依然念念不忘。
我时常忆起三尖糕,别样的三尖糕,一个满是艰辛的时代。
我爸和我二叔分家时,二叔多病,老宅子留给了他。父亲和母亲找了一个风水先生,相中了村子半山腰的一块地,耗尽所有积蓄,修了四间土墙房子,然后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好在父亲有一把好手艺,从祖父手里学的砖瓦活儿,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窑把式”。为了还债,父亲时常要出远门去做活儿,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月。母亲带着两个双胞胎哥哥,起早摸黑,耕田耙地,栽桑养蚕。家里还有一条黑狗,名叫“狮儿”,是两个哥哥最亲密的朋友,常常用嘴衔着大哥的小手,大哥拉着二哥的小手,山上山下的到处跑。
也许是操劳过度,母亲常常在夜里醒来,大呼小叫,然后到处乱跑。我家在半山坡,平时也没啥人来串门,也无人知晓。据说母亲有几次掉在山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嘴里还在迷迷糊糊的念叨着她祖母。
“我看见,我阿婆呢,她喊我和她一块儿去采桑叶呢……”母亲不停的说。
“阿婆说我家忙,她来帮我呢……”母亲似乎还在梦里。
“造孽呀,方娃儿(我妈姓方)又被道路鬼碰上了……”我祖母一瓢冷水下去,“感谢菩萨,遇到了道路鬼,道路鬼是好鬼呢……”母亲才醒过来,蓬头垢面的回家,继续没日没夜的操劳……
村子里有人开始说,说我家屋基太硬,一般人家是镇不住的,说我妈都成神经病了,说那是二龙抢宝之地……后来居然还有个风水先生说,至少五个男丁才压的住这个宅子。可是,我大哥二哥是双胞胎,80多岁的曾祖父也跟我家一起生活,连我父亲,一共四个男丁。(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还差一个,父亲决定再生一个。
“实在不能再生了,”母亲哭着说,“上有老,下有小,还欠着一屁股债那……这日子咋过啊………”
“好地方,不能让给别人,再生一个儿子就好了!”父亲很倔。
然后,母亲又出现了几次梦游,漫山遍野大呼小叫,于是串门的人越来越少,母亲也越来越沉默寡言。流言蜚语,让铁打的父亲低下高昂的头颅。在农村,最让人难受的不是贫穷,而是攀比和冷言冷语。家里也是各种不顺,小猪仔长到七八十斤,要么起瘟,要么掉在茅坑里淹死,鸡鸭鹅也养不出来,父亲有些绝望了,硬朗的“窑把式”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后来母亲终于怀上了我,父亲又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母亲也相信我的到来,会压住屋基。他们坚信我是一个男孩。但很快,算命的说我是一个女孩,远近算命都这样说。而且家里继续各种不顺,母亲还是时常梦游,还越来越严重。
父亲终于绝望了,流言越来越盛……
搬家,是唯一而艰难的抉择。父亲又托人从外地找了一个风水大师,我母亲怀着我再次搬家。雪上加霜,我家负债累累。
新房落成,我也呱呱坠地,居然是个男儿。我爸高兴得很,据说那晚不喝酒的他居然喝醉了。
“咋是个带把的?狗日的算命的!”父亲脸上青筋冒得老高,“害得老子搬家,害老子搬家——我——我就是不搬家,也他妈的镇得住屋基……那地基还是我的,谁他妈也别想在那里修房子……”
说来也怪,家里一下子就顺了。母亲身体越来越好,也没梦游了。父亲再也不信算命了,他更相信自己。
后来二叔出了意外,祖母也跟我们一起过。家里7口人,日子还是挺艰难。我记得家里种了很多地,但还是入不敷出。我老是穿两个哥哥穿不得的衣服,衣服太长就扎在裤腰里,还找一根好的鸡肠带儿(八几年的一种布带子)拦腰穿起来,还将衣服理的很整齐。机场带打成死结是苦不堪言的事,若遇到水火无情,那真是要命的事。一双绿色的胶鞋,是要让大拇指见上几个月天日,才有可能退役。夏天热的脚底打滑,起痱子;冬天冷的脚趾失去知觉。我记得语文陈晓老师就对我们说:孩子们,努力会让你穿上皮鞋。老师们黑的发亮的皮鞋让我们羡慕不已,那哒哒的皮鞋声,就是我们追求的最奢侈的声音。我们有几个男生还把废旧的作业本垫在胶鞋底下,走路的声音就像皮鞋厚重了,那种喜悦是今天的学生理解不了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联系上了她娘家的一个同学,她那个同学在做服装生意(是骑自行车,驼一点衣服,摆地摊的那种小本生意)。母亲开始央求同学带她做衣服生意。从未做过生意的母亲,居然很快就轻车熟路了,生意还挺不错的。
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但,两个哥哥很快就初中毕业了,而且都考上了中专,家里经济一下子有紧张了。父亲不得不思考,找其他赚钱的门道。
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在成都进货,看到有人在卖三尖糕,舍不得吃饭的父亲花一元钱,买了两个三尖糕,和母亲一人一个。母亲说,那味道太好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父亲吃了三尖糕,蹲在卖糕的旁边就不走了。帮卖糕的人,递这递那,还花血本买了一包“阿斯玛”牌香烟,孝敬卖糕的。父亲软磨硬拖,终于成功的学到一些做糕方法,关键还探听到,卖锅的地方。母亲后来还常对我说,你爸没啥读书,关键时候,还是不莽呢。
买锅是一件大事。母亲说,那真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在买锅这件事上,母亲毫无意见,很慷慨的拿出280元(那可是一笔很大的投资)让父亲去买锅。父亲出发前的晚上,母亲其实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赶到镇子上坐车。途径射洪、绵阳、德阳、成都,再到泸州,要转很多次车父亲说要坐整整一天半的车。第四天天快黑的时候,父亲像秋天里掰了玉米棒子的包谷杆,出现在村口。脸色蜡黄,衣服没了袖子,脸上和手上满是伤痕。母亲抱着目光呆滞的父亲,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不停地啜泣。
“狗日的抢钱的,拿着刀……”父亲脸上的血痕还在流水,“一群狗日的棒老二(八几年称呼强盗劫匪),一个一个的抢,抢首饰,抢钱包……”
“看不顺眼,就动手打人!”父亲满眼的愤怒,“连老年人的拐杖都抢,丧尽天良啊!”
“还好我早就防着呢,钱放在鞋垫子下,”父亲似乎有些得意,“你晓得我脚臭,他们看我提着化肥口袋,看不上我,狗日的把我的干饼子也给我抢了,”父亲骂骂咧咧,“他妈的,他们就骂我是穷光蛋,莽子,还一齐把我按在地上打……一车的人都不吱声……”
“龟儿子些,莫得好报,”母亲哭声就更大了,“心也太狠了!早知道,就不去买这个锅呢!”
父亲和母亲在老槐树下,抱着三尖糕锅,坐到天黑。母亲回到家,还哭了整整一夜。
做糕的过程复杂而艰难。
第一步,选大米。
必须要选上好的大米,做出来的糕才能白嫩可口;不能有未退皮的谷粒,否则磕牙齿。当时村里有一个加工坊,设备老化,打出来的米不白,而且未退壳的太多,要一粒一粒的挑出来,很费时间。父亲就用自行车托上大米,到相邻的村去打米,一个一个的比较。最终选在离家10里的六村水磨坊打米。
打回来的大米,通过风车去除谷茫,母亲再用筛子,反复的筛,将小骨头子(谷粒尖端部分尖)筛出来,然后又一颗一颗的把大骨头子(未褪皮的谷子)挑出来。母亲坐在堂屋门口,两根条凳支起一个大簸箕,一遍一遍的筛米。他的脚下围着鸡和鸭,他们伸着脖子,歪着头,看着母亲的手,“咯噔儿……咯噔儿……”“嘎嘎嘎……嘎嘎嘎……”的叫着。母亲一扬手,那一群鸡鸭就如蓄势待发的士兵,箭一样的冲过去,挣着啄大米,我觉得母亲就是将军,将这群鸡鸭士兵指挥的妥妥当当。连躺在一遍的黑狗“狮子”也汪汪的,跟着东南西北的撒欢。
第二步,泡大米。挑好的大米接下来要放在桶里浸泡。浸泡的时间要必须合适。冬天要泡久一点。夏天不能太久,容易泡坏了。每次泡米,父亲都要隔一段时间去,捞一把起来闻一下,看馊了没有。如果馊了,必须喂猪,不能让人家吃了闹肚子。才开始做的那段日子,是我家猪仔的小康生活。为此,母亲没少骂父亲。
“你还买了烟给人家的,你郎个学起的,是不是自己把烟偷吃了的,人家留了一手,半罐水……”
“莫有,莫有,我只吃了三根,剩下的都给他了的,你看到得嘛,我舍得吃那么好的烟蛮……不着急嘛……”父亲憨厚的笑着,抓起一把米嗅了一口,“嗯,对了,这哈对了……”父亲笑着说。
那雪白的大米,如碎琼乱玉般,舒舒服服的睡在月亮里,那是父亲母亲的希望。
第三步,磨米浆。磨米浆是最累的活儿。糯米石(一种坚硬的类似花岗石的石材)做成的磨子,磨盘有五六十斤重。这口石磨,是从父亲的爷爷那里传下来的。那推磨的把手不知换了多少根,现在这根柏木做的把手,已经黝黑光亮。父亲右手握着把手,左手舀起泡好的大米,大手一挥,那几十斤的磨盘就咕噜咕噜的转起来,起初米浆像白色的波浪,一浪一浪的滴下下来,很快就给磨子穿上雪白白剔透的长裙,裙边越来越厚,很快铺满磨槽,堆积的米浆,一点点的流向槽口,然后就如一根流动的石钟乳,直直的流到盆里面,再从盆中间一圈一圈的向四周散开,最后一盆米浆就如一个个园园的百润的玉盘,等待下一个流程。
第四步,发酵。在磨好的米浆里,放入酵母水,搅拌均匀。接下来是,四五个小时的等待。父亲凌晨四点就会起床,去查看他的宝贝,从中间舀一勺子,如果甜香味扑鼻,父亲就会笑呵呵的坐在石磨旁,喜滋滋的抽上几根“春燕”香烟;如果没有恰到好处的甜香味,就表示发酵不够,这下得把米浆桶放在热水里继续发酵;最让父亲害怕的事莫过于,酸味太大,米浆变得太稀,那是发酵过度,必须加碱,这就是最关键的事,加少了做出来的糕酸味太大,加多了糕体变黄变硬,涩口,不好卖,出现这种情况,那一天就白忙了。父亲也少不了被母亲嘀咕上一天。
第五步,准备柴火。煤炉子是父亲自己买的铁皮油漆桶做的,烧的是蜂窝煤,煤通常都放在镇子上的。主要是拿一些干的木材,用来引燃煤块。最好的柴火是青岗木,好烧,火力劲道,赶急时,放几块,火一下子就起来了。赶集回来,我和二哥就将大块大块的木头锯成一小段小段的,再劈成十多厘米的小木块,大了不行,不能放进炉子里。
第六步,做糕。点燃青岗木,将蜂窝煤引燃。将锅放在炉子上,用油刷把菜籽油,均匀的涂抹在锅的四壁。要不然,糕好了粘在锅上,取不下来,强行取下来,面目全非,毫无卖相。油不能太多,多了漫在糕的边缘,太油腻,不好吃。当一阵青烟过后,就开始往每个格子里倒入米浆。只能到三分之二,盖上锅盖,米浆经过高温蒸煮,大约三分钟,刚好填满格子。必须及时的翻锅,米糕倒出来,刚好八个,白里透黄的,铺在盖子上,等待品尝。那甜甜香味,带着点微酸,飘到街巷得尽头。小孩是受不美食的诱惑的,何况这热气腾腾的白里透黄的糕饼,拽着大人的衣角,哭闹着,眼睛落在三尖糕上,口水直流,不买就倒在地上不走。我父亲,也卖得不贵,四角钱一个或者一元钱卖三个。便宜好吃,赶场的婆婆爷爷常常一块钱买三个,自己吃一个,留下来的用手帕包好,拿回家去给心肝孙子,又是婆婆前爷爷后的一整天。
三尖糕卖的很好,每天连本带利都有五六十圆的收入,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目。有了经验,父亲又去泸州买了一个锅,两个锅一起做,收入就更多了,只是父亲和母亲也越来越辛苦。
有一次,周末放假的时候,父亲说把我和二哥带上(大哥在外地读书),教我们学做三尖糕。问二哥,他说不会做;问我,我说我力气太小。父亲看看母亲,母亲回头再看看我们,没有说话,父亲也就不再说了。其实我和二哥,都怕别人笑话我们,尤其是碰到同学。
家里又要卖衣服,又要卖三尖糕。辛苦可想而知。看着八十多岁的曾祖父(我曾祖活了父103岁)也帮着推米浆,看着父母疲惫的身影,我和二哥也帮着他们背衣服,磨米浆,送东西上街。但就是不愿意,去做糕,去卖糕。人啊,可悲的就是越贫穷越想清高,越自卑越死要面子。
那时我们赶的场镇主要是太兴、复兴、仙鹤、三星;逢年过节,赶庙会也要赶一下天仙和金华(这两个场离太兴很远,还要乘船过河)。赶太兴,队里的土路和村路相连,可以直达镇子上。最老火的是赶仙鹤和复兴。那个时候我们村没和仙鹤和复兴通路。我家背后的寨子山后归仙鹤管辖,那边有一条泥路通向仙鹤和复兴(也可以从太兴到复兴,但绕得太远了)。每逢赶复兴我们都得一大早就起来,帮父亲和母亲,把卖的衣服和米浆背上山,然后才回来吃了饭,再去太兴乡里读书。
那背东西的日子是一生苦涩的记忆。
从屋后爬上山,有1000多米的山路,巨大的编织袋里,装满了衣服,编织带勒得肩膀生疼,起初几次把肩膀勒处两道深深的血痕,母亲心疼的抹眼泪,但没有办法,生活就是这样,日子久了,新疤盖旧疤,形成老茧疤,反倒不疼了。米浆装在五十斤的大胶壶里,一个背篓装两壶,米浆在壶里浪来浪去,在肩上晃来晃去,背带压在肩上,双手托着背篼底,一晃一晃地爬上山顶,汗流浃背,屁股也磨出了血泡,现在屁股上边两个凹下去的小窝子,黑黑的,就是那些年艰苦的痕迹。
儿子老是问我:“爸爸你的屁股上边,怎么有两窝窝?”他不解地说,“没有疤痕,真么是黑的呢?”
我笑着对他说:“以后你大了,爸爸再给你讲。这是有故事的……”孩子太小,就算长大了,在衣食无忧的年代里,也是很难懂爸爸苦涩的童年。
父亲和母亲一人骑一个“永久”牌自行车,母亲车子两边托四桶米浆,中间放着三尖锅和柴火;父亲托四个编织带的衣物,背上还背一大袋。我一直忘不了,那艰苦的画面,父亲用背夹子(农四川村的一种长的背东西的工具)被四麻袋衣物,将自行车挂在脖子上,埋着头弯着腰,满天通红,手臂上青筋冒得老高,呼呼的喘着大气。母亲也背着两个小一点的袋子,脖子上挂着自行车。一个妇女,一个身体羸弱的妇女,一个差点疯掉的女人,活生生的被生活逼成了一个主劳(农村称呼男人为主要劳动力)。后面跟着我和二哥,一人背两桶米浆,艰难的爬山。(不是寒暑假,二哥也在绵阳读书,就只有我们三人,父亲得跑两趟。)路上的坡坎上,每隔百来米就有一个歇息的地方,将背篓放在坎上。这时母亲就会回过头来说。
“哎呀,家里穷啊,娃儿些造孽呢,”但母亲眼里还是满是喜悦的说,“家里也是越来越好呢,你们攒劲读书,莫像我和你爸一样莫得文化,吃苦饭……”
“一天都得说,娃儿些晓得,你看幺巴子(我,最小)老师昨天又得表扬他呢,考得起学,没问题,”父亲抹一把汗水,乐呵呵的说,“我家那块老屋基可是块宝地哈……”
那时的我只知道累,知道疼。在心里发狠,必须考起学,脱农皮(考上学,不务农)。那种决心之决,胜过今天所有决心书。那是苦难的力量,让你发自心灵的深处,而且是歇斯底里的咆哮。
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有一天,刚下课的我被陈晓老师急急忙忙叫进办公室,我得到一个噩耗,母亲被汽车撞了,住进了复兴医院。父亲托陈老师告诉我,他晓得去照顾,叫我回去看门(管家里的一切),关鸡鸭,喂猪崽。接下来几周家里都没赶场。
后来才知道,母亲在骑上坡路的时候,货物太重,在路上歪歪扭扭的骑车,在转弯处被来车撞倒在路边。开车的人,是复兴的,牛高马大,家里很有钱。他下车把我父亲骂了一顿,说我妈不守交通规则,他不会负责。父亲和他理论,还和他打了起来,脸也被抓破了。后来在路人的劝说下,开车的见母亲情况不妙,把父亲和母亲载到复兴去医院,扔下四百元钱就走人了。父亲是个老实人,自觉母亲骑车骑到路中间去了,理亏。也没有去找人家说理,要钱。母亲命大,几处骨折,两周后好一点就强行出院了。这次事故,让母亲一生都饱受当年落下的病根的折磨。那一次事故,父亲后来说用了四千多。在那个年代,那是怎样的一笔大数目呀,我师校毕业后参加工作,工资才290元。
母亲出院后,在家养病,父亲口钝,容易得罪顾客,影响生意。只好每天跑两转,把母亲驮上街,再回去驮衣物,再上街卖衣服。三尖糕断然没法做的,就停下来了,好多人都想念起三尖糕来,还在打听怎么回事。母亲便说:“劳慰(谢谢)大家了 ,我出了点事,腿脚不便,莫法做三尖糕了额。”
自从没做糕以后,家里的收入少了一大截。父亲好几次吃饭的时候,唠叨我母亲:“不好深(安全的)骑车,这哈遭撞了,糕也做不成了……唉……,老大老二又要交学费了……”母亲看看我,也不搭话,转过头偷偷的抹眼泪。我知道父亲的意思,让我去做糕。我也没说话,转身装作做作业。父亲,看我做作业,也就不说了。
自卑的力量,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肠狠毒。我是知道父亲母亲有多累的,但我终究……
很快放寒假了,快过年了,衣服生意越来越好,但母亲的病还没好起来。父亲的唠叨越来越多,甚至吼我母亲。父亲发怒的样子是很吓人的,我们三弟兄都怕他。他骂母亲,越来越难听,母亲只能偷偷的抹眼泪,我也不敢出声,但卑微的自尊心,并没有让我有所改变。人那,越是自卑,就越是想清高,高而不得,又继续自卑。
矛盾最终在我放假前的一个晚上爆发了。父亲,把母亲驼回家后,又回街上去驼衣服。回来的时候,天黑了,父亲连人带车掉进了路边的沟里,衣服挂坏了三件,那是值50多元一件的衣服。父亲,心疼的不得了,也气得不得了,尽管他的手上和衣服上还流着血。一到到家,父亲就冲我母亲发火,母亲也许是心疼衣服,也许是心疼父亲,就说:“喊你趁天亮,先驼衣服回去,然后驼我,我可以给你打电筒,你偏要先要驼我,这哈好了嘛……”父亲愈发愤怒了,语无伦次:“先回来,关鸡鸭,煮饭……”母亲边去开门边说:“犟的很……莫得文化……”
父亲被彻底激怒了,疯了一样冲过去,一巴掌打在母亲脸上。我现在都记得,母亲委屈的眼里满是恐惧和绝望,嘴角马上就流出血水,泪水打湿了蓬乱的头发。我去拉父亲,父亲一把把我推在一边,母亲冲过来拉住父亲,我冲过去拉我父亲,不让他打我母亲。隔壁的二妈,幺妈听到哭喊声,过来拉住父亲。父亲恨恨的回到屋里,骂骂咧咧的睡了,临睡前还说,不准进屋。众人劝了很久,离开了。冬天的夜,没有月亮,风呼呼的吹着,老黑狗早被父亲的骂声吓回圈里,不敢吱声。留下我和母亲,抱在一起,坐在院坝里哭泣,不知过了多久,哭了多久,风把泪吹干了。我说:“妈,我们回去睡吧。”我一辈子记得母亲说的话:“老三,要攒劲读书,不要像我和你父亲一样吃没文化的苦,自己的命是自己决定的。”母亲也没在我面前怨我父亲,他知道倔强的父亲,是很勤劳的,父亲心疼的是衣服。那一晚母亲,和我一起睡的。
第二天,父亲也没说什么,母亲也没说什么。父亲依旧先把母亲驼上街,然后回来驼我母亲。我依然上我的学,老黑狗依然我在银杏树下。
生活就是这样,由不得你任性,发牢骚。你改变不了生活,你就得继续生活下去。
就那一次,我开始思考改变生活,改变自己。我开始愈发努力的学习,也开始主动的帮母亲做事。放假的第三天晚上我主动提出要去做糕。母亲说,初三了,抓紧学习。父亲满眼都是高兴说:“老三长大了,晓得帮家里挣钱了,人家知道学习。”母亲只好说:“试试吧,千万不要把学习影响了。”
第四天那个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骑回来一辆二手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笑着对我说:“老三,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哈,这是你的三尖糕专车。”母亲也高兴的说:“呵呵,老三有专车了……”那天晚上,父亲喝了点酒,高兴得很,不停的说:“老三长大了,长大了,我以后要享福了。”家里又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父亲酒喝多了,念叨着:“老二要回来了,可以和老三一路去卖稿,今年有钱……”母亲把他扶到床上:“明荣(我父亲的名字),喊你莫喝多了,这下好了,米浆还没磨…,”母亲一边打蚊子,一边放下蚊帐,“这哈只有我和老三磨米了……”
夜里,母亲几次起来看米浆发酵情况。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广播把我从梦中吵醒。母亲,早已把饭做好了,做糕的米浆也盛到大胶壶里,柴火和煤块也准备好了。天没完全亮,我们就吃完饭,我拖着米浆、柴火和三尖锅,父亲拖着一袋衣服和母亲,一路上父亲和母亲告诉我,怎么生火,怎么做糕,怎么卖糕……
到街上后,母亲从街坊那里,拿来炉子,开始教我生火,让我学。母亲先从蛇皮口袋里拿出青岗树叶(那是一种你容易点燃的树叶),点上火丢进炉子里,又加两把,然后拿出青岗木块放上去,一下就燃起来了,母亲拿了一个蜂窝煤,放在炉灶里,火苗顺着蜂窝眼就出来了,把母亲的脸都映红了。可能是,好久没做糕,煤块有点潮湿了,煤块没燃着。于是,母亲弯下腰,埋下头,对着炉膛,不停的吹,还一边放青岗叶。母亲一手按着腰,一手撑在地上,弓着背,一边吹炉膛,满脸痛苦,我知道是母亲的腰上伤害没有好。炉灰,从炉膛里飞出来,落在母亲满是汗水的脸上,顺着刘海流下来,母亲抹一把,继续吹。我说:“妈,我来吧,你腰没好呢……”母亲说:“你等着吧,别把脸弄脏了,衣服弄脏了,一会儿你碰的到同学呢……”倔强的母亲,硬是自己把火升起来了。我知道,母亲在极力维护我的自尊。其实,母亲啊!生活已改变了我,我也要改变生活。
那一天,母亲教我做糕,卖糕。很多同学赶场看见我卖糕,都来买,还夸我能干。这是我第一次卖糕,我得到了一生的回报:生活永远不会嘲笑一个勤劳、努力的人。
二哥回来后,父亲又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我便和他一起做糕,卖糕。二哥是个勤劳的人,时常背多的东西,让我卖糕,他做糕。两弟兄每天开开心心的去赶场,两辆车两个锅,每天都要卖一百多元钱,父亲和母亲很是高兴,夸我们能干。那时候,二哥在绵阳读中专,一放假就回来和我去做糕,二哥还建议放一些花生和鸡蛋,糕更嫩些,可口些。生意就愈见好了,常常供不应求,不到中午就卖完了,二哥就和我去逛街,偶尔还瞒着父亲,买一罐啤酒和其它零食。两弟兄坐在河边一人一半,吃着油果子。那种快乐,是今天的孩子永远体会不到的。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射洪中等师范,也离开家到县里都读书去了。父母还在做糕,卖衣服赚钱,供我们三弟兄读书。再后来,我们毕业了,有了工作,我们渐渐成家立业,家里经济愈来愈好。服装生意也愈发难做,父母也老了,便都停了下来。
我们都在城里买了房,父母也不来城里。我们把房子修成楼房,让他们住的舒服一点。母亲说,他们喜欢住在老家,说家里的水好喝,家里的菜好吃,家里的米饭香。
一有时间,我都要回老家。妻子和儿子是不会明白,我对故乡的千回百转的。老母亲,老父亲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鸡鸭鹅犬,守着老宅子,他们心安,他们快乐。
周末的夜晚常常坐在老银杏树下,摇着蔑扇,听母亲重复的讲那些年的苦与乐。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也老了,满脸的皱纹一如老银杏树皮,也没有了当年的脾气,也不骂人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母亲老了,自己也老了。也陪着母亲唠叨,树皮似的皱纹里也满是快乐,不停的说:“就是、嗯、那些年是造孽、你们能干、现在社会好过、党和国家政策好……”
三尖锅还挂阁楼的角落里,黑黢黢的锅底,还在诉说着那些年的故事。永久牌自行车,早没了踪影。
我的故乡,我的三尖糕时代!
——完——2023年9月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