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王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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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段常常做梦,每梦必有母亲。在梦中,她似乎对我说了什么,醒来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是在提醒我去看看她吗!

    一晃三年了啊。

      在快到红色集镇通往河南新县的机耕路的尽头处,上一个长长的坡,再下一个长长的坡,前面就是大别山的余脉。余脉下是水田和旱地夹杂的丘陵地带。不足2平方公里的丘陵地带上有相邻的五个湾子:水田塆、山背塆、落凤矶、大河铺,再远一点就是陈家河,稀稀拉拉的,共享这一片天地。地图上那些塆子由于比例尺的不同,有时是小拇指盖那大一块,有时是一粒米那大,有时干脆忽略不计。一条条像毛细血管一样的土路连接着乡村与外面的世界。

      母亲就出生在麻城县乘马岗乡大河铺村山背塆的一个贫苦家庭。兄弟姊妹四人,她排行老大。小时候母亲常常在睡梦中被外公外婆拉起来跑返(解放前,为了躲避国民党军队或日本人的追杀,拐人一来就跑,拐人一走就返,简称跑返),日子在饥荒恐惧中度过。解放后,母亲读了三年书,按她说是初小,认识几个字,之后被迫辍学,让弟弟妹妹读书。辍学后的母亲在家里就是学着洗衣做饭,帮父母分担家务。家里一贫如洗。这么说吧,家里6口人,只有5个蓝边子的大粗碗,吃饭的碗不够用,作为长女,母亲总要等弟弟妹妹吃完后腾出碗来再吃。

      不知是某一天,母亲突发奇想,要去学一门手艺,改变家里贫穷落后的面貌。外公外婆虽然也觉得这主意很好,但谁敢去和大队书记说呢。当时是60年代,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别说学门手工艺,就是私自养只鸡也不行呢。外公外婆以为母亲只是想一想说一说,没当回事。谁知她去做了,还做成了。

      由于一晚上都在想着明天怎么和大队书记开口,母亲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像煎粑一样,一夜没睡好。天刚蒙蒙亮,她一骨碌爬起来,穿着一双布鞋,偷偷出了门。

      黄黄的月亮还斜挂在天上,晶莹的露珠在金银花的叶子上晃动,薄薄的炊烟像轻纱,在村民土坯屋的黑瓦上和广阔的田野上飘散,一些勤快的庄稼汉已经把牛赶到了山上……

        一切和往常一样。经过大队部那破败的土坯屋时,她又瞧见了那几个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她似懂非懂,激动地走在一条湿润的机耕路上,她要去找大队陈书记。

      60年代的农村书记就是土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母亲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不知拿来的勇气,敢去找书记说话。以前她也和父母一起到大队部会议室去听过会,也看到过他几次:每次陈书记都在大队部那墙上贴着几个高鼻大眼大胡子叫什么马克思恩格斯画儿的会议室的主席台上正襟危坐,高谈阔论,台下鸦雀无声。母亲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陈书记的门口,也巧,陈书记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狗乘机钻了出来,几只鸡也扑腾着翅膀跑了出来。陈书记也披着对襟褂走了出来。“陈书记,我有点事找你。”陈书记抬头看了一下母亲,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你还不认得我吧。我是山背湾王某某的大女儿王长清,我想学裁缝”。“么事?学裁缝?!”陈书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种菜养鸡都不行,你还想学手艺。”陈书记似乎忘记自己家里也养了鸡,严肃地批评起母亲。母亲陪笑着:“陈书记,我家家大口阔,一年到头勤扒苦做也吃不饱穿不暖。你看,社会主义总不是叫人吃苦挨饿的吧。如果资本主义能让我吃饱穿暖,我愿意脚踏两只船……”母亲把她从扫盲班偷听来的道理和自己的胡思乱想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到出来了。陈书记听的一愣一愣的。陈书记或许也对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做法有点怀疑,或许是被母亲的勇气所感染,或许……反正他缓和了语气:女孩子学个手艺也好。只是现在家家都穷,谁有钱去做新衣服哦。

      “这个不怕,等我学好了,我们村在你的带领下一两年不就富起来了,到时我的手艺就派上用场了。”

      估计这句话陈书记听的十分舒服。他对母亲说:你自己去学哈,别说是我同意的。

      母亲一路小跑着冲回家,还是来时那条路,似乎一下子开阔起来。

      学手艺也很辛苦。哪像现在的学徒,都被师傅托着哄着。那时候“一进师傅们,三年不是人”,意思是说一朝拜师学艺,就将三年卖身为奴,帮师傅家里承担一切可以承担的家务,比如挑水砍柴洗衣服!母亲的师傅是个男的,很有个性,他并不具体教你怎么量衣服尺寸、设计式样、裁剪、做蝴蝶扣子、打遍儿等等,讲究言传身教,全靠你的悟性。母亲也许真是悟性很强的,也许是想快点学好手艺发家致富,也许是想快点恢复自由身,也许是这三者合一的原因吧,反正别人一般三年才能学会的手艺,母亲大概一年时间就基本掌握了。师傅也不好强留了,母亲出师了自由了。

      尽管师傅很苛刻,但学手艺的过程中也有一点温馨的小插曲。有一次,母亲熨烫衣服时由于没有把握好烙铁温度,把布料烫糊了,布料直接废了,还有一次裁剪时没掌握好尺寸,把两件的料子裁成了一件,浪费了好多布料,这两件事都被她的师傅揽过或巧妙补救,所以每当母亲说起她的师傅,总要重点夸这两件事,结尾的时候总要满足地说:我师傅还是个厚道人呢。

    母亲成了一个骄傲的手艺人,她迅速进了大队的手工业厂里,和那些做瓦匠、篾匠的男同志一起劳动,一年挣的工分顶一个男劳力。后来母亲又参加了扫盲班学习,认识一百来个字,100以内的加减法也烂熟于心。家里三个弟妹的学费不用愁了,全家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衣服她都包了。

      母亲成了全村的新女性,年轻貌美,关键有手艺,这既是生产资料又是生活资料啊,因此说媒的络绎不绝。一个媒人先是把母亲说给山背湾一户人家,可他家穷,连一顿请媒人的饭都请不起,更别说给媒人扯一身衣裳,媒人不上心,外公也不肯。谁知“破窑烧好瓦”,这家后生,后来考上了武汉河运中专,毕业后留在广州。80年代这家在老家率先做起了三层小洋楼,大家纷纷去看小洋楼长什么样,轰动一时。她的妻女也早就带到广州去了。有时你不得不承认有命运这回事。当然,如果母亲和姓某的成了家,就没我什么事了。

      之后母亲被介绍给同村学医的父亲。两人成了家,日子就像上了蒸笼的菜,热气腾腾的,充满着希望。两人睡觉的梦话都是各自的手艺:一个在记中药的特性:陈皮性凉温补……,一个在记忆裁剪衣服的关键:领口袖口肩长……

      学医出师后的父亲迅速成了公家人,在离家几十里的医院上班。母亲是他稳固的后方,在家乡买手艺,操持家务,赡养公婆。母亲年轻,爱琢磨。比如衣服的领口袖口边边儿,她总能想出灯笼袖荷叶边波浪边两排扣等等新的花样。她手艺好又体贴人,一块布料,总能用其它的零碎布贴一点,裁剪成两件衣服。母亲的手艺迅速地超过了她的师傅,抢夺了她师傅的地盘,这可是她的师傅没有想到的。家乡在鄂豫两省交接处,方圆30里都是母亲的地盘,最远时,她深入河南腹地20里地去做衣服。所以母亲总是忙,一年有350天在做衣服。记忆中大年三十吃过年早饭,还要搬出缝纫车,赶制衣服,母亲的缝纫机嗒嗒嗒地踩着,周围围着一圈人,有等衣服的,有想免费叫母亲打边儿缝扣子补窟窿的……奶奶将她的拐棍在地上直戳,表示不满:屎到屁眼门口才想着屙。我家里糍粑没打、肉糕没做,都等着昌清呢……这也怨不得乡亲,实在是他们家庭困难,做不起新衣裳,一直拖到到腊月二十几,实在熬不过细伢的逼命,才拉蛮扯了一点布头给细伢做新衣裳,想让细伢“三十晚上不见面,初一出来大摆手”。母亲这时候与其说是挣钱,不如说是帮忙,她理解别人的心情,不想拂了别人的美意。                             

      母亲乐善好施,遇到家庭特别困难的,常常少算工钱,或者留整数去零头。做手艺三十多年来,不知少算了多少。也常常给山东河南来逃荒的人添一碗饭,给沿塆乞讨的傻子一件遮体的衣服,也不许我们追打傻子,有天然同情弱小的品质。

      我记事时,母亲刚好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留着包菜头(齐耳短发)。记忆里她在冬天的样子最深刻。她总是穿一件自己做的蓝色的对襟褂,围一条黑色的围巾,带一块机械表,像一个马达,浑身是劲,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挑着两个竹筐去卖工(我们这儿对手艺人到别人家做手艺的别称),竹筐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缝纫机的机头,缝纫机的机身由于笨重前一天已经被主人挑走了。晚上回家,竹筐里也从来不空着,要么是干材要么是浮萍等猪食或是花生菱角等零食或是兰草映山红栀子花等当季花。她火气大,走夜路时穿山林过田梗,跋山涉水,从不含糊。那走夜路时碰到鬼追见到鬼火的场景她怕是从来没有遇到过。所以当一些男人吹牛皮:昨黑儿在水库边走,挑到一捆材,材上用草腰子挂着一块肉。鬼闻到香,在后面追着问:这是么事肉?真香啊……母亲总要反唇相讥:么事肉,怕是你嚼舌根的肉……大家笑作一团……

    家里歪歪欶欶的几干土坯屋早就推到重做了,奶奶站在新做的明三暗五的瓦房前,看看自己和几个女儿身上体面时兴的衣服,对这个能干的媳妇只能咧着嘴笑了。

      母亲能救急。常常半夜三更,家里的窗子被敲得嘣嘣响。“昌清姐,我的某某走了,要你帮忙啊。”睡在傍边的我知道又有一个乡亲去世了,需要母亲做寿衣。母亲从不推脱,立马开灯,起床,披星戴月和别人一起走,用她的手艺尽量体面地送走每一位过世的乡亲。有时候还要帮忙出一些主意。

    碰到一些懒惰的想来蹭饭的借钱的,第一次她还尽量帮忙,第二次好言相劝。第三次,老远的她看见了就干脆闪人,可见她还是有自己的底线和技巧。我小时候不懂板,常常纳闷:刚好好的母亲还在跟前,怎么一眨眼功夫,她就不见了呢。哈哈。

      又下雨了。我和二哥坐在堂屋里头。望着几尺外的地方发呆。屋檐上的瓦滴下一滴一滴的雨水,连成一条直线。风一吹就变成斜线。一大堆蕨苗伸着黄褐色的像蛇一样的信子匍匐在一棵美人蕉下,丛美人蕉硕大的黄色的花的空隙处望过去,可以看见远处的天。

      一般的雨天好无聊,但有母亲的雨天不会无聊。因为雨天也常常是母亲不出工的日子,她常常在家里裁剪衣服。其实也就是在她那宽大的装稻谷的柜子的柜面上铺上纸,用尺子比量着,用各色粉笔描画着……我和二哥在一旁捣乱,推进跑出的,或者是在另一个并排的大柜子上笑着滚来滚去……为此没少挨母亲的尺子,吃栗子、跪搓衣板……更多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们讲她在做手艺时听到的各种笑话故事见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或者给我们唱“十八相送”,她模仿能力极强,语言神态动作惟妙惟肖,我和二哥常常笑的肠子打了结。比如大队的一个小二型水库上有一个摆渡人叫明顺,大队养着,免费摆渡,他比较势利,对老百姓和大队干部想要免费坐船的态度迥异。在母亲嘴里就是:干部喊明顺,船往岸边顺,社员喊明顺哥,你还等哈着……比如她形容30多岁时人生的幸福状态:就像是长满藤蔓、爬满竹竿、开满鲜花的黄瓜豇豆蛾眉豆般,花团锦簇绿意盎然……

      可是这长满藤蔓、爬满竹竿、开满鲜花的黄瓜豆角蛾眉豆般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美好日子总是匆匆。进入80年代,不知怎么的,母亲的生意慢慢地没有以前好了。现在想来是市场经济的兴起冲击了母亲的生意。工厂做的衣服集中了大家的智慧,品种花色样式更多,规模经济也更便宜。母亲的生意一日不如一下日,以致无事可做了。偏偏这时我们兄妹三人像竹子拔节一样长大了,前脚跟后脚的上了学,正时大量用钱的时候。母亲也努力挣扎了两次,想和这个时代紧紧跟随。

      一次是在爸爸上班的医院江树医院附近开了几期裁缝培训班。母亲自己找村干部租场地,走村窜户招人,硬是办了几期培训班,为当地培养了一批手艺人。后来由于要照顾我上学才停办。后来又和村里一个人合伙,到河南泼皮河乡买成衣到处贩卖,折腾了半年,似乎也没有赚到多少钱!不了了之。生活这时露出了它残酷的底色了。母亲总感觉手长袖子短,又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要么办。

      母亲只有一心一意地种地了。以前是拿剪刀尺子粉笔的秀手,现在是扛锄头扁担锹的长满老茧的手,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是个公家人,母亲就是个半边户。双抢的季节总是指望不上父亲。母亲比以前更加女汉子。她每天晚上忙到深夜,把我们的衣服都清洗了,就着月色晾晒在门前的竹篙上,躺在床上,还要“放一下电影”:今天有什么没做好,明天还要做什么。她可是最看不惯没有算计的又懒惰又磨叽的人。口头禅是吃不穷喝不穷没有算计一世穷。有一个邻居,做事十分的磨叽,一日三餐总比别人家晚一个多时辰,母亲挑了挑眉梢,努嘴嘴,说:早饭午时午,中饭太阳落,晚上有一顿,吃了不能困。你看这个大娘做事这磨叽,三餐饭都搞的这样晚,男人到田畈出工的时间都耽搁了,么样发家致富?

      母亲做事精细。田里的稗子要扔“八丈远,”花生地里的草要扯的一根不剩,碰到雷公子还要挖地三尺。那可不是好对付的一种野草!此草生命力极强,挨着地即活。有农谚为证:雷公子,雷公子,累死公婆它不死。所以农忙季节我们的手常常是被雷公子勒出的红痕。碰到插秧的季节,由于没养牛,要和别人换工,母亲就发挥专长,给邻居缝补衣服,别人给我家犁田整地。遇到天旱季节,还要给稻田蓄水插秧。一个田冲的田都巴巴地等着田边的小河放水,主人必须寸步不离的守着,否则水就会被绕道进了别人的田耽误农事。记得有一年,母亲为了守这插秧水,一整夜在塆后的田冲里渡过。不知道那一晚她是怎么度过的,虫鸣鸟叫也许还有狼嚎……还有一年夏季大旱,稻田里长满了稻飞虱。她发动我们抗旱捉种子。一开始,烈日下看着那龟裂的稻田、密密麻麻的虫子,真的头皮发麻。母亲不时给我们讲笑话打气,我们手脚并用,边笑边干,终于稻田边的河里的水都舀到田里了,肥胖丑恶的虫子也捉的差不多了。

    家里明三暗五的砖瓦房整个是一个大长方形,右边又伸出一个小长方形,那是一个厨房,又叫耳房。家家户户都这样,根据需要或左或右地伸出一间。

      厨房里有一个土灶台、一个上面两层下面一层的碗柜儿。一个水缸。灶台一般有两口锅。中间一个烟囱,穿过屋顶,把黑烟送到屋外后就成了文人笔下的袅袅炊烟。黑黑的黄土烧制的油盐罐儿、脸盆滤几。墙上挂满了一些厨房用品。竹木筷子笼儿一般挂在碗柜儿的侧边。水缸里漂着老葫芦挖的漂,灶台上搭着老丝瓜瓤做的洗碗巾。灶下一个条凳或方凳,人坐着把火。后面是材草。有硬材(大树的根茎劈成小块)软材(小的灌木),一般用丛毛丝儿(松树的枯死叶子)从毛球儿引火。进门的右手边还有一个灶,专门给猪煮潲的。把红薯藤水果莲浮漂(浮萍)或其它绿色植物煮到半熟,加入米糠麸子一搅拌,猪吃了就长得更快。

      农闲的日子,母亲或者偶尔出出工,或者上山砍柴备用、扯桔梗摘金银花等药草卖钱。更多的时候她就在这大小长方形里走来走去。学着炒菜学着腌菜、做馒头火烧粑炸油条、学着留蔬菜种子,学着给刚割的韭菜兜子撒火灰消毒……现在灶台对面的墙上粑满了用火灰和着黄瓜籽做成的圆饼子,那是黄瓜种子的留种方法……

      只是家里的鸡和猪一直养的不太好。牛有一干房。猪有一干房。还有一个茅厕,亲密的地挤在一起,后面是一个总在发酵冒着黑泡的粪窖。每天春节也要给猪和牛的房子贴上春联。横批:普天同庆。

上联:六畜兴旺,下联:五谷丰登

      然而猪和牛显然没受这对联的感化。猪不偷懒总像在思考问题不长怂肉。牛呢总是嚼着干稻草在反刍,流着长长的延,也不怎么听话,一放出去,就到别人地里横冲直撞,踩坏了别人的庄稼,和别的牛气壮山河地打架斗殴,伤痕累累地落败回家,母亲呢虽然理亏,也总要和别人打打口水仗,时间长了也累了,干脆不养了……总之六畜不太兴旺,母亲也一直没找到原因,放弃了。

      鸡偷懒不怎么下蛋,所以特别的该杀。现在母亲手里就提着一只鸡,念念有词:鸡啊鸡啊你莫怪,生就阳家一碗菜、早死早投生……顺手把刀往鸡脖子上一抹,殷红的血汩汩直冒在白瓷碗里打出一圈一圈的血色,鸡咯咯惨叫几声,母亲顺手把鸡压在厨房的烧火凳子下,烧水拔毛……我最爱家里来客,最好来鲜客,因为来鲜客一般要杀鸡招待。这时我就可以欣赏母亲的杀鸡流程了,此时的母亲有一点残忍的潇洒,又有一点宗教的神秘感。当然我也惦记着客人能作谦给我留一碗鸡汤。

      大体而言,经过几年的磨练,母亲又成了一个优秀的庄稼人,打破了奶奶的预言:我这媳妇只做得到外面的手艺活,家里的细活地里的庄稼活怕是不中!

      开朗是母亲的特色,很少看到她愁苦的样子。她走到哪里,都能人来熟,迅速地和别人打成一片,一会儿就欢声笑语。奶奶不知是不是夸她:我这媳妇狠的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树上的雀儿都哄的下来……我家的饭桌上也常常是欢声笑语不断,路过的乡亲很羡慕,猜测:又吃什么好东西,这么开心,掂着脚扒着窗子看,原来是烧冬瓜啊。对,就是烧冬瓜,母亲也能变着花样,她把冬瓜横着一划竖着一划,在锅里一煎,像乌龟壳又像肥肉,馋死人了。

      也不常常是好脾气。比如我经常挨打,原因是没洗手脚或胡乱一粿就上床睡了。这是母亲万万不能容忍的,必定把我从床上薅起来重新洗,水很烫,香皂重重地搓揉在身上,必定还有几巴掌。比如我偷吃了家里珍藏的金果儿(一种面粉炸的食品、外面裹糖),那是准备要看某个病人的,结果被我这个好人偷吃了,你说该打不该打。比如冬天的夜里,当她风雪夜归人,看到我们围坐火炉子,干柴烈火照得脸通红像喝急了酒,烤的人屁股往椅子后直拱,她总会没有来由地往柴火上一踢:烧这么多劈柴,还有几个月呢!烧柴的不知砍柴的苦……奶奶低着头不言不语,爷爷辩解:炉子傍边的柴是湿的先烤干,明天好烧……比如我扁嘴(鸭子)死了嘴还是摁(硬)的……

      她敢想敢干,常常出人不意,竟然上房揭瓦!一次家里漏雨,请了瓦匠师傅,无奈左不来右不来。母亲急不过,竟然自己找来梯子爬上了房顶。不知道她是怎么克服恐惧的,反正她在高高的房顶上左右腾挪,硬是把屋漏整好了。事后说起,爸爸说:你这么要跌,像个男的一样。下次不能啊。下次她还是这样,手艺竟然越来越好,一般的小漏,不用登梯上屋顶,站在地上用竹篙往房顶戳一下瓦就好了。有时也不懂科学,蛮干。比如一次她房间里电灯不亮了,她自己拿个塑料起子,扒下开关盖子,胡乱拨弄……被电狠狠地教育了一下,清醒时人在一丈开外!

      再后来。两个哥嫂全部到深圳务工,家里暂时留下了6199部队。由于普九合并小学,最近的小学也离家几里。母亲又为孙儿的学习操碎了心,每天尖着耳朵打听哪里的教学质量好一些,搞王祖母三迁。以至于两个侄儿小学六年换了三所学校,这中间又少不了母亲大费口舌,到处托人。上初中后,也是送衣送菜送药。算着时间炒菜,以便送到侄儿手上还是热的。我常常假装吃醋,说对侄儿比对我们还好呢。母亲总是笑着说,那时哪有这样的条件。

    再后来。父亲退休了,本想享点清福。无奈母亲不乐意,看不起父亲那几个死工资,又鼓动父亲在家里开起了副食店。刚开始生意不太好,60多岁的母亲挑着竹篓走村串户买东西,顺便打广告,告诉过去她做手艺的那些老主顾:老王开店了。当年年底一盘算,好家伙,纯赚6000多元呢。这还不包括吃的用的,都是批发价呢。母亲像是发现了做生意的新大陆,嘴里咕哝着:难怪那些做生意的一年摊两年房三年住楼房啊。自此她和父亲的生意一发而不可收拾,吵架顶嘴也少了,身子骨似乎越发硬朗了。

      自从到深圳过了一次年后,母亲总感叹自己没赶上好时代:要是再年轻10岁,我还要到深圳做裁缝呢。春天的太阳照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母亲眼睛闪着光。她边说边对同村仅仅到过八里开外镇上的妇女比划着:还没有鸡踌这大一点地方,一个月挣好几千呢!我总笑母亲爱钱,说她也不缺钱,何必自找苦吃。母亲说:儿有女有你爸爸有,都不如我老王有。可见她深知经济独立与个人幸福之间的关系呢。

      母亲似乎总是不知疲倦,2006年,母亲已经60多岁了,还张罗着给两个哥哥在老家做两栋楼房。哥嫂只负责寄钱,设计找师傅买材料煮师傅工匠吃的饭,全部是母亲和父亲操持。为了省钱,做两栋房子的几万红砖都是母亲和父亲自己搬的。母亲就是这样的操劳命,一天不做事就浑身痛。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我这个棉袄似乎又薄又不贴身,不能常常给母亲温暖慰籍。

      刚参加工作时经济上手长袖子短,只顾着孩子的奶粉钱,又用“鼻脓水往下流”安慰自己,常常忽视了母亲。待到条件稍微好转,母亲年事已高,多年做裁缝落下腿脚不便的后遗症,无法出远门走远路。记忆中只带母亲到江西九江去泡过一次温泉。回来之后她还吹几年:那真是神水啊,不烧就是热的!在武穴小住时,我还让她和深圳哥哥电脑视频聊天(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她又在电话里和父亲吹,迎春(我的乳名)这个望远镜真好,可以直接望到深圳去呢!我那时正迷恋炒股,每天看着电脑上红红绿绿的K线出神发呆,母亲很好奇,缠着我给她讲看看电脑动动手指就能挣钱的道理。我讲了半天她还是不懂。我不耐烦了:你就知道你那谷麦棉花豆能卖钱。你难道不知道,你给别人说媒也可以挣一套衣服穿呢。“哦”。母亲似懂非懂。其实我也没搞懂我给母亲举的这个例子是什么意思。

      而母亲对我们是任劳任怨有求必应。我们在家时,好吃的我们先吃,不在家时,好吃的总是给我们留着,哪怕一根油条一个苹果。由于我们放假时间不凑巧 ,油条常常放的发霉长绿毛苹果常常氧化长黑虫。她自己几年不添新衣服也要给我们买件过年衣服。去世前,还拖着病体给她的曾孙辈做了尿布片……

      记得那年上初二,冬天,奇冷。我刚打完饭到寝室门口,赫然看见母亲来了。她是来给我送菜的。眉毛眼睫毛上都是霜,白茫茫的一片。菜很好。‘昨天做客,主人家给的剩菜,你看这腌菜肉丝不错呢。’母亲还给我买了两根油条。‘快,趁热七,我刚从王福店街经过时买的。

    你七一根吧。

    你七你七。我已经七了。

      我不再推辞,迅速干掉了两根油条。母亲满意地看着。事后听我在学校当副校长的舅舅说母亲为了省下2块钱的班车钱,天不亮就出发,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估计回去也是走。从家到学校小路有30里,沟沟坎坎,杂草丛生,人烟稀少……我瞬间热泪盈眶,天下的父母啊!

      小时候,感觉母亲很强势,大抵是我常常被她追着打。真是一天一小打,一周一大打,母亲说不打不成器 ,不能惯适了。如躲在棉花地里不肯上学啊、用有毒的指甲花染红手甲啦、不肯让她在头发上撒敌敌畏治虱子、不讲卫生身上长了疥疮啊、把四粒花生子扔到一个凼儿里、手痒从破败的大门上抠那写着“财源茂盛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的对联啦、把奶奶的狗皮膏药放在嘴里嚼啊,等等,等等。她认为我懒惰、小气、好吃、自私、不讲卫生、不爱叫人,总之各种不好不听话,应该挨打。我不服,满塆跑,她在后面追。邻居在旁边起哄:莫打莫打,小心把糖罐打破了(意思是我长大了是妈妈的糖罐,会供她喝糖)。听到这话,跑的人追的人似乎越发起劲了。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快快长大,要和她对打,最好打赢。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快快长大打赢她的理想中长大,我和母亲的关系很奇怪。我慢慢长大,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我常常怼母亲。大抵是我看不惯她在做农活回家时经过邻居的某一块菜地,顺手摘了一根黄瓜吃了或者顺了一朵早开栀子花吧……我不知那里形成的道德观,认为那是偷,丢人。现在想来,其实这在纯朴的农村真的不算个事儿。

      又比如我认为她争强好胜,说话做事总要争个输赢,到老了还成天想着怎么挣钱。而我天生有闲散的个性,喜欢岁月静好,不喜欢与人一较高低。认为争必然输,不争一定赢。

        母亲不相信养生,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她大碗喝酒大把抽烟大碗吃肉。母亲从18岁学手艺起就开始抽烟喝酒,每早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就淘烟点火,迄今她抽的烟不知道要绕赤道几圈。大集体卖手艺时她抽的烟是一角几分钱的圆球、大公鸡,后来是红安产的红金龙,一天2包。她酒量在一斤开外,从来不喝八两。抽烟喝酒她还理由充分,按她的说话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手艺人,别人很看重,好烟好酒好菜的招待着,怎么好拨别人的面子?!我认为那是借口,是自己意志力不强。我常常给她讲抽烟的害处,讲把这抽烟的钱买水果零食吃该多好多好。她总是不置可否,不下决心戒烟。我还半真半假地说,你要是怀我时不抽烟喝酒,我不是还要聪明一些,哪像现在这样还是个乡镇干部,她坏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又比如,带着老公女儿回娘家时,一桌人围坐吃饭,她总怕我们客气,没吃着好的,总是转动着碗筷,给我们夹鱼夹肉,我们却喜欢吃蔬菜。拉扯拒绝之时,油水常常低落在我们的新衣服上,我怼她:你把我们当塘匠(对卖苦力人的称呼,做的苦特别喜欢吃肉)…… 

      又比如她常常说我像个猫吃的少,长的瘦,又不喝酒,有点哈,乡镇干部白当了(意思是浪费了好多喝酒的机会),又说不喝酒,怎么做群众工作……等等吧。我和母亲的观点不合,常常怼她。

      直到这几年,我才明白,人都是有局限性的,伟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我的母亲,一个生在解放前的农村妇女。我只需要听着,笑着,顺着……可惜这领悟有点迟。

      母亲不爱麻烦人。经济有结余后就自己准备后事,做她和爸爸的寿衣、棺木、孝帽、孝布啊。按她的说话:等我们一断气,你们就把衣服给我们穿上,袋子挂上,啥都不用准备。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依稀记得一次回去,她和我说起过,好像做寿衣孝帽孝布的白布都买齐了。又一次回去,好像说棺木做好了,已经上了一次桐油……我当时不知在想什么 ,也许是觉得这样的事很遥远,不以为意。谁知一晃就在眼前。

      母亲一生身体健康。记忆中她得过一次甲亢。先是莫名的爱饿。有时刚放下碗就饿了,有时刚到田畈里做一会儿农活,就急冲冲地往回跑,炒油盐饭吃,脾气也莫名暴躁,一言不合,拿起小板凳就朝我扔过来,人也变得消瘦。乡镇县城的医院居然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及至到武汉,才知道有甲亢这个病,开来一堆五颜六色的药,慢慢吃,慢慢好了。至于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忍一忍或者喝包午时茶之类的就好了,没到医院折腾。谁知, 2015年的6月,母亲竟然查出绝症。遵医嘱,每天在家打点滴补充营养,保守治疗。就入10月,那个记忆里风风火火热情开朗的母亲整日躺在床上,头都抬不起来,气若游丝。对于后事,她在病中也一再地和我们叮嘱:不要请道士没日没夜的唱,又花钱 ,你们跪的也累。我们在商量墓地的时候,虽然避着她,还是被她猜到了,她有气无力的喊:你们不要乱花钱哈,就在我的承包地里,好!你们种地的时候还可以顺便看一下哈。最后我们给她选了一个背靠青山视野更开阔的地方,花了三千元,没告诉她。

      她还郑重地叮嘱我:办客也不要大手大脚、各种冷热剩菜如何保管处理……我只有含着心头的泪一一点头应允。母亲,她连自己的后事都不愿意浪费一油一盐啊。

    2015年10月8日寒露节,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堂屋里堆满了落生秧,东一捆西一捆,一直码到了房梁下燕子窝处,只留下了一张饭桌的位置。父亲、大哥、二哥、我挤在一起,一人面前一个竹篮子。

“今朝的任务是一人一捆哈,摘完了炒落生七哈。”

      父亲布置了任务又有物质奖励,大家争先恐后摘落生。堂屋里一会儿就满是落生叶混合着尘土的呛人的味道。

    “ 哎,好厚的落生。”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门口说。

    “ 哎呀,黑我一跳,你不是困了吗?”

我说。

    我突然又想起奶奶,就站起来到处去找。

然后我就醒了。

    一个梦!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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