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假期随父母去拜访了姑妈,在那座沧桑的城市里拿着相机拍下了许多照片,摸着厚厚的双面卡纸,看着黑白影像中的江南水色,一股厚重的历史感被他承接在手上,景象被定格在相机里的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到了风景落在笔上的感觉。
不过那一天他最大的收获并不是美丽的照片,而是一张纸,他遇到了那一家叫做“封面”的古老店铺。
那时,他站在楼道,目睹了站在板凳上画黑板报的郁唯一,他清楚地记得她最后不自觉地落下了自己的笔名,尽管刚写完她就擦了,但是“启封者”三个字就像是烙印一样烙在了他心上,闭上眼睛心里还是会记得。
也是从她那里,景深知道了这个古老的店,专门生产画纸的连锁店,她家里没有破产时,爸爸常常带她到那儿买画画用的东西。
忽然有一天,店铺关门了,就连附近几个城市的店铺也不见了。那是她最喜欢的画纸,往后的一年里,每次画完一幅画,她都会留下“启封者”作为纪念,后来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的笔名。
景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步履急促地走了进去,黑白色的装修风格,所有画画用的物品都被放在淡黄色的木质柜台里,上面是一层玻璃,墙壁两侧摆着一些画笔和画夹,他挑选了一叠画纸,装进画夹拿到柜台结账。
一身轻松地进去,无限怀念地出来,品位没有金钱的支撑便什么也不是,从老板短短的几句话中,景深听出了沧桑与无奈之感,当年由于资金短缺不得已关闭一家又一家店铺时,想必他一定像是听到了梦想被捏碎的声音。
他顿时觉得拿在手里的纸张也变得沉甸甸。
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郁唯一那双眼睛,那时在他们被关起来的房间里,当阿三知道他的弟弟阿四死于那场火灾时,暴跳如雷地进来,带着无处释放的悲伤与暴怒时,他故意火上浇油,只是为了让他将愤怒转移到他身上。
那时郁唯一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得恳求他不要那么做,阿三那一脚踢下去景深只感觉一阵恶心的疼,随后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后来当言寻带着警察找到他们时,阿三气急败坏地要拿起木棍胡乱飞舞,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趴过去将她抱在怀中,背对阿三,将危险挡在身外,如果上一次他因为年龄小而没有勇敢,那次算是他十八年的生命中最勇敢的时刻,尽管后来警察拉住了阿三,那跟木棍并没有落在他们任何人身上。
也是在那时,他看见了郁唯一眼底的泪光闪闪。一个人被困在井底时说我害怕了他们就得逞了的女孩,那一次却红着眼睛盯着她。
景深知道,那双浅蓝色的瞳孔里,从那时至往后,有了他的一把火,她不会再冷漠,不会再无动于衷,属于他的她对他的情感,被那一记眼神承认了。
在阿三被警察控制时,他有些艰难地起身,对着地上的郁唯一伸出手,郁唯一说了声谢谢后,将手递给了同时向她伸出手的一位警察,他将她从地上拉起身,询问基本情况。
一路上,郁唯一时不时地询问他的伤势,他都沉默不语,不是因为那一脚,他不至于那样脆弱,真正让他觉得难过的是在那种危急的时刻她选择依赖警察,而不是他。
那一瞬间好像是十年前的情景再现一般,他妈妈捶打着他,几乎绝望得要死的眼神再次浮现在他面前,嘲笑他的顽劣,怨恨他的胆小,无数次地将他推倒在地,直到他不敢再靠近她,一连几天的折磨,尽管后来她搂着他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他沉默不语,然后心惊胆战地回应着她的拥抱。
那时郁唯一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一下,等他转回身时看到的是她担忧的眼神,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失神了那么久。
最后送郁唯一回家时,当她快到家门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那双还包扎着的手笨拙地拉住她,当他意识到时又赶忙抽回了手,伸出另一只手,然后认真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看进心里那样,一字一句地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选择依赖的是警察而不是他,如果是别人或许不会在意,但他是景深,是曾经不被最爱的人所依赖的景深,当回忆重叠着在现在与过去之时,他承受的是双倍的苦痛。
她可能不知道她的回答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凡那时郁唯一的答案里哪怕包含着一丝一毫的不信任所以不依赖,他可能都不会再集聚那么多的热情与真心去走近她了,当然也不会再去走近任何一个人了。
她低下头轻笑了一声,随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原来是因为这个,尽管景深没听到。
随后她说,“那以后你来保护我吧”,不是不相信而是心疼与担心,她抬起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景深笑了,发自内心地在阳光下弯起了嘴角。
他们都害怕,害怕被关起来的那段时光,害怕阿四的死,害怕日后源源不断的麻烦,但那时,她因为他的一句承诺而微笑,他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坚定,尽管那下面深藏着恐惧,但先这样吧,先勇敢面对眼前的生活,哪怕背负着有些沉重的生活,也要向前看,这就是生活啊。
离开风西镇后景深曾经像言寻旁敲侧击地打听郁唯一,得知他和张远一起办了辅导班,一方面为她开心,但另一方面又心里有些不爽,女生能看懂女生,正如景深知道他为她所做的任何事。
郁唯一的辅导班接近尾声那几日,是最忙的时候,一大推的学习计划,以及学习建议报告,她当初答应过家长,补课结束后,她会根据每一个孩子的课堂表现给出适合他们的学习建议,并给出参考性的学习计划。
张远每天和郁唯一一起写报告,常常写到很晚,每次她叫他回去时,他都开玩笑是为了索取加班费,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贪恋的不过是呆在她身边的那几分钟。
每次看到在台灯下认真写字的郁唯一,张远都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中学时候,那时郁唯一是他的同桌,她常常一个晚自习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在那儿写着作业,在那之前他的任何一任同桌都未曾像她那样认真,以至于后来的每个同桌,张远都觉得他们太吵。
那时未曾意识到,所有的原因到底来说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是郁唯一,仅此而已,却已足够。
在街上碰见雅雅时,纯属巧合。
她如愿考上了中传,言寻的学校就在她周边,她为她高兴。
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知道雅雅不喜欢她呢?大概是在她们教室门口她无视她时,又或者是在路上装作不认识她时,尽管她甚至不知道她对她的不友好从何而来,所以在看见雅雅时,她犹豫着要不要和她打招呼。
就在犹豫的几秒钟,雅雅叫住了她,像是她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她与她寒暄着,谈论着她们共同的朋友,说到景深时,她犹豫了几秒,最后尴尬地说,“走了也不告诉我们,真是不够意思的小子呢”。
随后两人笑笑,两个女生之间的一笑泯恩仇更觉荡气回肠,郁唯一不会知道,景深对于她的靠近曾经给雅雅带来怎样的伤痛,而雅雅也不会知道,她对于郁唯一的不友好曾经给她带来怎样的不自信,因为他们是她打开城门后真心想要去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雅雅买好行李箱后,拍着箱子对她说,“真心祝福你”,郁唯一笑笑说,“也祝福你早日实现梦想”,她扭头时,雅雅叫住了她,“郁唯一,或许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听到这句话的郁唯一扭回头,看到雅雅紧抿的嘴唇弯弯地上扬,随后轻呼了一口气。
她用提高了一个分贝的声音回他,“现在也不晚啊”,随后摆摆手,“雅雅,拜拜”。走出店铺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柔软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缓缓上升,她感到某一个地方变得明朗起来。
雅雅在她走后,坐在商店的沙发上,嘴角微微上扬,面对郁唯一没有了妒意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有一个人知道答案,不知不觉间,她的执念已经消失。
她拿出手机划到了“y”字开头的那一栏,不一会儿那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像是刚从睡梦里醒来。
她语气轻柔,“言寻,我买了个箱子拿不动”,她恩了一声,随后听到那边传来簌簌的声音,然后她挂了电话。
人称满肚子花花肠子,预测以后换女友比手机还频繁的顽劣少年,在那一个清晨,在堆满行李箱的店里终于把自己交代给了那个文静女孩,他乐得其所。
他还是一面对她就变怂包,并且在日后,和旁人无数次争辩不是怕老婆而是爱得深无果后,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称谓,因为雅雅对于旁人夸赞她御夫有术这件事很受用。
当然郁唯一是在他们上了大学后才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她实在想不到如冰与火的两个人是怎样在繁忙的学习之余擦出爱情火花,然后谱写一曲冰与火之歌。
张远开学最早,开学前三天,郁唯一开门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了”,随后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不礼貌,“你有什么事情吗”,她记得自己已经把补课的费用给他结了。
“唯一,我……”,好像又开始结巴了,他扭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安静地等他说完。
张远忽然从背后拿出一个大袋子上前递给她,“送给你的礼物”。
她疑惑地接过去,“怎么想起来送我礼物了”
“恩,没什么,就是为了感谢你让我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他笑着让他收下。
精装本的《红楼梦》,看到盒子上的三个字就让她开心。记得上次张远问她赚了钱后想买什么,她说想把书店里最贵的名著精装本买回来,昨天他到书店时发现那本书还在书架上。
“你,还没有买吧”,郁唯一摇摇头,那天她在书店里确实想买,但是最后被旁边一幅画吸引,时隔多年她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个故事,虽然是用机器打印,但是她的色彩一点也不影响欣赏。
小时候当她已过了听白雪公主的年龄后,她妈妈就开始给她讲西方的故事,特别是创世纪里面的故事,而她在所有的人物里,最喜欢的便是那个集力量与智慧于一身的雅阁,所以当她看到名为“雅阁与天使的搏斗”时,毫不犹豫便买下了属于她的回忆。
她买那幅画其实是想送给那位资助她读大学的人,她通过当地的公益基金,拜托他们帮忙送给那位资助她上学的人,因为是匿名资助,她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只有这一个方法。
她虽然感谢他,但是又因为礼物有点过于贵重而犹豫着,张远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忙说,“收下吧,这不过花了我第一桶金的十分之一而已”
拗不过他,她说了声谢谢后收下了。
张远没有告别的意思,郁唯一正想着要不要请他到家里坐时,他却转身说不早了,准备回去收拾东西,带着些许的慌张。
她看着他远去,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也说不出来。
直到在晚上打开书的第二页,准备看书时,她才意识到张远的慌张里原来隐藏着怕自己秘密的被发现。
书里有几张照片和卡片,全都是她在学校时拍的照片,没有高清的像素,应该是用他的砖头手机拍出来的,郁唯一瞬间将她和他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做了整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最后是留在盒底的信给出了答案,从同桌开始,从她低下头安静的侧脸开始,一心学习的他却无可避免地情不知所起然后一往而深。
如果这世间所有的喜欢都可以得到回应,那在那年夏天,在年少轻狂的外表下,必定满藏着甜蜜的欢喜,可事实是,当坐上离去的火车,张远握在手里的信轻而易举地平复了他的忐忑,然后给了他所有青春暗恋的结局。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幸运儿,同样在满腔热血的年纪里被自己的热烈所灼伤,那些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每分每秒都在跟新,速度之快,眼睛赶不上,时光之外,爱而不得的忧伤爬满了他的整个青春,少年时期的梦,总是如此轻易地便被破碎。
张远笑着对她说谢谢,谢谢她的一切接受与拒绝,谢谢她出现在他的青春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彼时他们都已有了各自的归宿。
而每一个当下,都需要承受,也必定在承受,所有的欢喜,失落,安静,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