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琪的友情持续了不到一年,就各自奔赴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我们的友情止于那个夏天,我依旧讨厌夏天。
经历过爷爷的鞭打后,我没有变得乖巧懂事,反而愈发叛逆。开始更病态地模仿小琪,他潇洒自信的形象在我看来是那么独特。我想学他穿衣打扮,可我没钱买新衣服。我便去摸父亲放在椅子上的口袋,试图找些零钱。去翻奶奶放在枕边的木盒,里面只有一个碧绿的镯子和一些看起来晶莹剔透的普通石头,我一无所获。
后来堂姐出嫁时候奶奶把镯子给了她,母亲才表情愤恨地告诉我,那样东西多么值钱,她多么想戴在自己手上,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奶奶姓张,是沉入河里的大宅院的一员,她出嫁的时候家里还未没落,她也保留着贵族的生活方式。与其说过得精致,不如说惰性缠身。即便爷爷贫困潦倒,这一生也没让奶奶干过重活。
母亲说奶奶把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堂姐。
堂姐后来某天回来的时候带走了伯母,迁走了伯父的坟,再也没回来。
那天母亲农忙完回到家,我跑过去趴在她腿上泪眼汪汪,企图让她给我买小琪身上别致的服装,父亲李庆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母亲没有立刻回答,第二天才拉着我的小手去镇上挑选衣服。我在琳琅满目的衣服里肆意挑选,奇怪的颜色在我上身绽放,不禁让我幻想起被羡慕崇拜的目光层层包裹的自己。
年少的虚荣迷了我的眼,迷了很多年。
我没有想过母亲晚上思来想去的痛苦,一件新衣是家里好几天的伙食。我没有想过父亲会因为一件衣服将重重的手印烙在母亲脸上。当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红肿时,我心底涌现的是理所应当的惩罚,只是没想过惩罚该不该降临到母亲头上,就像我从没想过钱对于生活的重要性。父亲没有打我,他把一切怨在母亲的管教不力,这就丝毫没有影响我在后来的日子里穿上那条新衣来耀武扬威。
我拿镰刀割自己的头发,割得参差不齐。不小心又割破了手,殷红的鲜血流出来,我顾不得喊疼,快速遮掩起来。我把地上的头发捡起来扔进河里,企图遮掩胡来的痕迹。阳光中,灯光下,总有我暴露的时候,所做的蠢事便展露无遗。父亲疲惫地望着我突然笑了,母亲也跟着笑了。年幼的我心想自己第一次的发型设计定是完美无缺。
我自信满满走向小琪,他的身边依旧围着三五个小伙伴,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围绕在我身边。他们看到我也笑了,和父母的笑不同,他们笑得在地上翻滚,甚至眼角挤出眼泪。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怎么做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动作,或者怎么潇洒地转身就走。小琪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又给了我一把糖果,把我拉到了一边。
“你的衣服很好看。”他说,“一起玩吧。”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仿佛让我一下子深陷进了泥潭,我感觉自己无法再做出理性的判断,必定像田埂上的老黄牛一样被牵着鼻子走。我又有种被认可的喜悦,尽管那种喜悦在很多年后的自己看来是那么的莫名其妙。
我们成了好朋友,也就是那时候知道了他的全名-宋亚琪,我们一起混迹在阳光中黑暗里,恣意消耗着我们看来漫长的不会结束的童年。他很大方,小伙伴给的食物会与我分享,他的哥哥宋金麟很早去读了大学,是村子里第一批真正走出村庄的,所有人对他哥哥的印象都是那么的完美,甚至有人感叹他怎么不是自家的孩子,说得时候不时地转头望向自己的孩子,眼里掠过难以捉摸的失望和不屑。
宋金麟上大学的时候每三四个月就要回家,后来每年回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来我们从未见过的零食和饮料,还有些从未见过的电子设备,只是这些都只属于他的弟弟宋亚琪,而村上的小伙伴只是在宋亚琪玩得尽兴时拿出来炫耀一番的见证者。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有个手机的品牌叫诺基亚,他们很早就用上了。
宋亚琪大方地把零食分给我一大半,那个暑假我经常往他们家跑,恨不得扎根在那里。我从小只接触到过插卡的游戏机,在他家里却玩到了放置光碟的画质更好操作更流畅的游戏机。他哥哥教给了他,他教给我,他让我短暂接触到手机和新鲜事物的时候不那么窘迫。直到那天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把我们的友谊彻底推向了深渊。
那天我们照常玩得野,这次还有四个孩子,一共六个人在他们家上窜下跳,头戴毛巾身披床单从他们家的床上飞下来又飞上去,游戏手柄的急促按键声没停止过,身临其境的游戏快感让我们爱不释手。乡下的繁忙让家长无法给予孩子足够的看护和教育,自然也就没时间制止我们的疯狂。
宋亚琪惊慌失措的尖叫将我们从游戏世界拉回现实,他的诺基亚手机不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焦急渐渐有了哭腔。所有人都在帮他找,找遍了房间也没有半点踪迹。他突然镇定起来,恢复了往日的自信神采,让我们站成一排,挨个检查我们。所有人都像是收到命令似的直挺挺地站在那,只等他来检查。
宋亚琪开始翻第一个小伙伴的衣袋裤兜,甚至细致入微到鞋子里和裤裆里,直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小伙伴也检查完了,没有任何发现,小伙伴们吁了口气,即便都没犯什么错也被这阵势吓到了。
宋亚琪看了看排在最后的我直叹气。
他把我拉到厕所里,望向我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悲哀。当时的我只觉得被他盯得发怵,他的眼睛好像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他盯着我半晌没说话,我的心里防线崩溃了,颤抖着从上衣最隐蔽的内袋里把手机拿给了他。他接过手机,眼里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那种我后来才明白的哀伤。我不敢再直视他了,转身就离开。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喊我,看着我消失在他家,我感觉自己的背被他盯得直冒凉意。
我害怕他会去父母那里告状,去村里大肆宣扬当时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错误。我想的只是父亲会不会觉得颜面尽失,爷爷会不会再把我吊起来打。
很多天我都不敢从他们家门前经过,宁可绕去很远的路,我不敢再看宋亚琪的眼神,哪怕是一瞥,我也没办法去看。又过了很多天,我没有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父亲也似乎毫不知情,宋亚琪也再没来找过我。
尽管后来我改掉了这个毛病,真诚地像他道歉,他也没有再原谅我,就像我无法原谅自己一样。
我们很长时间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却再没交谈过。
听说他的哥哥宋金麟后来回到家乡,想把学来的技术在家乡大展拳脚时,所有人的口风忽地一变,变成了没出息的模样,都在庆幸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宋亚琪在村里扯着嗓子为他哥哥辩解据理力争,没人理会他,他只是个大一点的孩子罢了。
曾经意气风发一心想改变家乡的宋金麟现在就躺在门前的椅子上,他似乎活着,又像是死了,杀死他的是这片土地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