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间很乱,很多东西能勾起回忆,却又不敢回忆。母亲的缝纫机在这里,父亲老旧的自行车在这里,爷爷的拐杖也在这里。
痛苦的记忆不能按下删除键,永远尘封在历史长河里。它在触景生情的时候悄然而至,附带的不是千帆阅尽后的释然豁达,而是挥之不去的阴晦绝望。
那年农忙时候,家人忙进忙出,没有闲暇时间兼顾到我。我记得自己也是那段时间出生的,我喜欢那段时光。正是学校放暑假,肆意吃西瓜和小伙伴疯玩的时候。
我又讨厌那些夏天,那些难以忘却的夏天。
印象中的小琪总是穿得花里胡哨,T恤长裤颜色艳丽胡乱搭配,永远黑灰的鞋子,看不出刚穿时崭新的白色。他的头发是前卫的小圆寸,他宽大的额头被阳光粉刷的锃亮,村上其他小伙伴经常去摸他的头,起初他还佯装怒骂,后来竟然成为了他炫耀的资本。
他的头发越剪越短,他的眼神也越来越自信。
“谁要摸我头,先给一根棒棒糖。”
清楚记得有一年除夕,他新买的小皮衣里塞满了糖果,拿在手上耀武扬威。他把多余的糖果塞给了我,我把父母给的巧克力藏起来独自品尝。
他喜欢乱跑,在田埂上钓田鸡,跑到后面小山上从不高的斜坡滚下来,撕掉厚厚的作业本扔到河里,嘴里学着大人的腔调高声大喊:
“坚决抵制作业!”
只有我学着做,小伙伴们哆哆嗦嗦离开,我学他模样叉着腰,寻一处高点,居高临下看着离去的小伙伴大笑,小琪夸张地咧嘴大笑牵动面部所有肌肉,我想他是那么的开心,即便后来糖果吃多后说话漏了风,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自信和骄傲。
他夸张地大笑我学不来,胡乱挤眉弄眼学得不伦不类,反倒引他肆意哄笑。直到被他父亲一把揪住耳朵拖行而去,那在我看来光辉的身影才黯然离场。
玩得尽兴无所畏惧,到家慌了神,父亲问我作业的情况,我支支吾吾脑袋高速旋转应对话语却没法回答,母亲在旁边看着没说话,眼神定睛望着我的方向等待我回答。
爷爷满身酒气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佝偻的形象很快变得高大,拐杖敲击地面的节奏越来越有力量,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开始慌张。爷爷的表情凝重,我看到他后面进来的小琪父亲,转身想夺门而出。爷爷看清了我的意图,一把胸脯抓过我,二话不说把我拖出家门。我不敢相信那是如此枯瘦的人发出来的能量,我被摄住了,从肉体到灵魂。目光呆滞四肢疲软随意耷拉,他拖着我来到门前大桑树下。
爷爷找来一根粗厚的麻绳,轻而易举把我绑在树上,他用拐杖一下一下地抽打我,我没出声,双眼通红瞪着他。爷爷第一次觉得有人竟敢挑战他的权威,他怒了,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气,一副从我奶奶后来简明扼要分析看来只是单纯的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疼痛占据了我的全身,眼泪啪嗒啪嗒地夺眶而出,我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父亲站在二楼看着我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再次表现出对我的失望,我又一次让他丢了面子。我看到母亲冲过来,神色一凛,视死如归。伯母跟奶奶按着她,母亲张牙舞爪地胡乱挥舞手臂,把她们挠得满手通红,她们没放手,母亲最终也没挣得过。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到了周叔,孙姨,伯父,还有村长也来了。是周叔夺过爷爷手里的拐杖,爷爷还要去抢,被周叔一把推到在地,周叔的身躯那么高大,看上去孔武有力。爷爷干脆仰面躺在地上,大喊村长要替他做主,说周叔欺负他,不尊重老年人,声情并茂痛哭流涕,好像要村长将罪大恶极的周叔就地正法。
村长不想看到这场闹剧愈演愈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给了个自罚三杯的惩罚,就走开了。村民也走开了,周叔把我放下来,解开我身上的麻绳,对着爷爷那里恐吓地抽打过去,呼呼地声音似乎要将风都割裂开,爷爷猛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利索地快步走了。
母亲过来抱起我带我去张大夫的小诊所,跟我多年前在伯母家门口摔倒那次一样。她似乎一直在履行自己的义务,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母爱。只是不同的是,母亲带我回到家时没有大声谩骂,不吵也不闹,晚上饭桌上也冷静地寻常。任谁看都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就像那些聚在一起假装一家人的温馨广告。拍的时候笑容甜美自然,拍完只是陌生人,都要回到各自的家。
爷爷的壮举我记了很多年,直到后来他住进了坟场,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失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