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人叼着烟,眼神混浊而又波澜不惊。他身后的麻将馆依旧是从前那样嘈杂,以前放学回家经过这里总要进去凑热闹,顺便看看邻居周叔。
周叔经常窝在那间麻将馆,头发蓬乱,输了便没精打采,脸色阴郁,自顾自摸牌洗牌,也不搭话。赢了便满面红光,吹天侃地。有时候带我一起回家,经过小卖部的时候会赏我一包辣条或者糖果,我总是在路上快速地吃完,不敢带回家。
我怕父母凌厉的眼神会杀死弱不禁风的我。
周叔是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他会带我去村东头河里摸螺狮,去沟里钓龙虾,在田埂上钓田鸡,每次也都能收获地满满当当。
他教我游泳,我喝水呛水,来回好多次,也没能学会。有次我喝太多水,沉了下去,他急得立马潜下去把我拎了起来,我把水吐在他脸上,朝他大笑。他懂了,手脚并用挠我痒并大骂小兔崽子,我立刻大叫着上岸,一溜烟跑了。
暑假里最喜欢的就是让他撑船带我去钓鱼,我们迎着太阳找河岸边树荫,换了一处又一处,然后抛锚。
我用简单的双钩,钓近处的鱼。他用可以甩得老远的爆炸钩,一大坨饵料把七八个挤在一起的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用力甩下去之后周叔整个人慵懒地摊在竹椅上,水面浪花狠狠拍打我们的船,摇摇晃晃,我看到周叔闭上眼一脸惬意。只待鱼竿顶端的小铃铛发出响声,今天就能大吃一顿。
“周叔,你在想寡妇张吗?”
我经常看到周叔窜进寡妇张的房间,从那扇漏风的玻璃窗户。
周叔睁大双眼瞪着我,我看出来是警告不是威吓,朝他做了个鬼脸。他来不及起身过来挠我,铃铛便响起。他突然目露精光,以一个极酷的姿势转动鱼线,收竿。
一条青鱼在水面乱窜,吃水挣扎,挣扎吃水。周叔一直在与它周旋,终于那条浑身漆黑硕大的青鱼累了,浮在水上,肚子里鼓鼓囊囊,像具死尸,被周叔轻松地拖上岸。他抱着鱼挑衅地看着我,我一脸崇拜朝他咂咂嘴,他似懂非懂地敲了敲我的脑袋,撑着小船回去了。
晚上我坐在他家里,两条腿还够不着地,只能悠闲地晃来晃去,不停地用竹筷敲打着碗。
“快点周叔,饿死啦!”
周叔瞪我一眼不搭话,只忙前忙后,他的父亲周大山眯着眼睛只顾吃酒,脸通红,肢体微晃,吃得汗流浃背。他的母亲孙华慈爱地看着我,叫我再等会,转身走进厨房一起帮忙。
周叔更多时候喜欢画画,常常在自家墙上乱涂乱画,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东西年幼的我无法欣赏,只觉得有种不可言喻的美感。他说自己是生不逢时,否则早就是著名画家。每当他说这些的时候眉毛会挑得老高,自信却也不自负。
周叔后来也教我画,我笔法笨拙,从开始人物的眼睛都画不像,到后来也算栩栩如生。周叔说我的画没有魂,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什么样的画才算有魂。
这个微末技术足以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卖弄。
周叔后来直到三十五岁才结婚,他的婚礼我们一家都去了,就在我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旁边,婚礼就那样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看到周叔的时候,他没有打牌时的脏乱,更不是钓鱼时的慵懒。他梳了个背头,身上是她母亲亲手缝制的不伦不类的黑色西服,看上去也神采奕奕。
印象中他的妻子有着宽厚的背影,给每桌亲戚朋友敬酒的时候她都会露出甜美羞涩的笑。周叔后来总夸她妻子壮实可靠奶水足,肥得恰到好处。婚礼那天的周叔第一次喝酒喝到断片,也是最后一次。
前几年听说他死了,在我离开家乡后很多年。为了救一个孩子,死在村东头那条河,那条养育了他也夺走他生命的河。我没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想他的样子肯定可怖,他的身体轻轻一碰便会从鼻子里和嘴巴里流出血水。他走之前父母尚在,儿女双全,妻子贤惠,我想他的脸上定是写满了不甘。
他没死,至少我没亲眼见到。
叼烟的老人转过头盯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苍老得不符合我儿时见到的任何一人的形象。我进入麻将馆,只想看一眼,没任何变化,还是老旧的桌椅,从前的布局,只是换了一批人,换了一批已经老去的人。
有个身影很像周叔,我没多想,很多人都像他,却都不是他。没人注意到我,屋内烟雾缭绕,全是苍老的慵懒的气息,我感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沾染到了这种气息,再甩不掉。
我走出来,老人还是紧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穿我的名字,我的家人,我的祖祖辈辈。我看到他喉咙略微翻滚,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个沧桑的声音询问我,无休止地。
我低头快步走了,抛弃了尊重,我似乎将圆滑世故的客套话留在了城市里,留在了职场上,唯独没留在自己嘴边。
我缓缓地走进村庄,走过堂姐出嫁后第一次驾车回家撞过的石墩,走过儿时小伙伴用玩具枪激战对射的小树林,走过父母辛劳播种累死累活,也勉强只够维持生活的田地。
村里的狗向我狂吠,我紧绷着神经快步走过。
我感受到这里的熟悉和亲切了,我的鞋子曾经无数次没有感情地踩踏在这片土地上,这次它会代我亲吻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