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拒绝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中国人还能有这样的勇气。申克怔了怔,过了两秒钟才回道:“啊,我忘了说了,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是怎样的,在我们德国有一种普遍的认识,就是同性恋者一般对与异性发生性关系会感到非常厌恶,绝大多数的法官也认同这个观点,于是一个人能否与异性发生性关系就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鉴定其同性恋身份的重要依据。而现在,你瞧,作为对你早晨英勇行为的报答,我们特意为你找了个姑娘,给你创造机会为自己洗脱罪名。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们特意为你安排,从此以后,很可能是一辈子,不要说是姑娘了,就连母猪、母狗,你都再碰不到一只,所以,千万珍惜这个机会,可别错过了。当然,这事情也不好办,一时半会儿的,我们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只有尽力而为。”说着,申克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把小姑娘从他怀里拽出来,抓住小姑娘的黑色卷发,用力一扯。小姑娘的头被迫向后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庞在车厢灯光的直射下,显得异常惨白,浓重的黑眼圈使那双充满恐惧、无助、哀求的黑色眼睛大得可怕。“你看,她虽然是个犹太姑娘,可是个美人。”申克猛地扯下姑娘的外衣,扔到地上。“看看这皮肤多白,娇嫩如春天的花蕾,比秋天的果实还要诱人。不到十五岁,还是个处女。”申克把惊恐万状的女孩又突然推回他怀里,微皱眉头,好像手上有灰似的轻轻拍着。“这一点,我可是特别注意的。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讲究礼义廉耻,非常重视女子的贞洁。你放心,我都给你想好了。只要你愿意,我保证她会从一而终的。当然了,你并不爱她。你们互不认识,没有感情,不过没关系,你今天做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跟感情无关。至于道德,那也没什么,我特意选了个犹太人,他们是已经被剥夺了一切权力的,你让她还有机会体验一下做女人的滋味,那是她的造化,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申克面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拍了拍中国人的肩膀,像是结束长篇演说一般提高了声调:“好啦,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吧,这是我们特意为你创造的。只是,我很遗憾,朋友,你做这事的时候,必须当着我们的面,当着我、冯·迈森巴赫中尉、劳舍尔中尉和所有士兵的面。因为我们将是你的见证人,我们都会在证明报告上签字的。我知道这很难,特别是对于你们中国人,但是,”申克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办法。还好,我们都是男人,没什么难为情的。”
申克说完这段长篇大论,像是渴了,走到吧台前,拿了杯酒,背对我们,慢慢喝着。
这太过分了,申克居然想出如此卑鄙、恶毒的主意。我觉得已经是忍无可忍了,把手中的酒杯塞给恩斯特,就要抬腿上前,这才发觉恩斯特一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我挣了一下却没有甩掉,转脸怒视他。
此刻,恩斯特那张喜庆的娃娃脸上挂着一层寒霜,俯身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不要冲动,这是常有的事,是惯例。”
我对恩斯特瞪大了眼睛。早晨他对我的警告究竟包含有多少内容,这也许只是开始。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背后直串头顶。
我把视线从恩斯特脸上移开,环顾四周,最后落在中国人身上。
申克已经在喝第二杯酒了,依然背对着我们。他在等,等猎物落入陷阱,等着看一场好戏。四周那些头发金黄,英俊高大的党卫军士兵,大都脸色苍白,表情生硬而呆滞;也有小数面带潮红,眼神闪烁,显得异常兴奋。那个被我扇了耳光的下士就是一个,此刻他正用猥亵、贪婪、幸灾乐祸的目光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餐车中央的两个人。
我不敢看中国人,怕与他目光相对,但眼睛实在无法离开,他是我唯一关心的。他怎么办?他会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接受吧!不管这个主意多么下流、恶毒,那都是他们的事。你是受害者,在强权与恐怖的高压下,要学会变通,要忍耐,为了生命付出的代价,没有人可以指责你。我不能制止申克这样做,但是,我可以保证申克今天当着我们面说的话都会兑现。不要固执了,不要心存幻想了。我跟你一样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我知道要想活下去,你就必须学会忍耐一切。可是,接受了,他还是他吗?
拒绝呢?那是不可想象的,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凶残、恶毒到何种地步,我只知道,没有人可以在拒绝党卫军之后还能幸免。
车厢顶上的汽灯一摇一摆,直晃人的眼睛;车轮击打铁轨的声音喀嚓喀嚓的,单调得让人心焦。
中国人捡起地上的外套,帮女孩穿上,掏出块洁白的手绢(我很惊愕,又倍感忧伤。在这种境遇下,他怎么保留这些美好的东西?这些美好的东西,他还能保留多久?)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
女孩接过手绢,擦干眼泪,身体也不再颤抖,抬头仰望那张温柔、沉着、英俊的脸,哭得通红的眼睛渐渐溢出笑容……不可理喻!难道她天真地相信眼前这个男人,这副矫健,却不魁梧的身躯可以为她抵挡住将要来临的灾祸吗?难道他无知地认为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怎么回事?你们在培养感情吗?”这才是申克少尉该有的语气,他习惯的说话方式。刚才真是难为他了,怪不得他这么累,连喝两杯酒,好好地润了润嗓子。他等得不耐烦,被眼前的这一幕惹恼了。“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不是让你来谈情说爱的,我们的时间可是有限的,我希望你快点开始。”
“不!”
“什么?”
“我说不!”
申克一下跳起来窜到中国人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近自己,阴惨惨地问道:“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申克的鼻尖几乎碰到他又挺又直的鼻梁上,两双眼睛近在咫尺,目光在空中交会,如刀剑撞击,火星四溅。一双灰色的眼睛,几乎是透明的,冷酷、尖锐,完全没有生命的感觉。另一双黑色的,玉般的温润,沉着、坚定,毫不犹豫,毫无胆怯。
“我是不是同性恋跟这个完全没有关系。今天这事,只是你们希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你说什么?你好大的胆子。你再说一遍。”申克咬牙切齿,脖子上爆出青筋。
“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都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哪怕她是犹太人。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
申克突然放开中国人,仰天大笑。所有的士兵都笑了起来。
现在不用恩斯特阻止我,我都迈不动腿,张不开口了。如果早晨,我那样的冲动可以解释为情况紧急,不了解他的真实身份。那么现在,所有情况,我跟申克少尉了解得一样清清楚楚,在他胆敢蔑视党卫队的威严,公然保护犹太人之后,申克想要怎么惩罚他都不为过,就是一枪毙了他都是他“罪有应得”。我暗暗攥起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我也毫无感觉。
申克用手背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你是中国人。你可是让我长见识了。好吧,现在该轮到我们让你长见识了。来,把他们带上来。”
他们一共三个人,战战兢兢的,在申克少尉面前立成一排。打头的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中等身材,络腮胡子又深又重,以至于脸的下半部分看起来像是铁做的。肮脏的T恤衫和背带工装裤下,一块块饱绽的肌肉像老鼠似的突突乱跳。其余两个年纪较轻,穿着较好。高个子的那个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褐色眼睛,方正的下巴中央是一处明显的凹陷,身材瘦削却很强健,相当英俊,赋有魅力。第三个简直还是个孩子,稚气未脱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那双无暇的蓝色眸子时不时地偷眼瞅瞅身边的高个青年。
申克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在那一扫之下一个个低下了头。
“都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这些都是谁。”
少尉的声音并不大,也不算严厉,可三个人还是一哆嗦,怯生生地抬起头,眼睛却只敢瞅着自己的鼻子尖。
申克翻看着手上的犯人登记表。“蒂姆·符尔皮乌斯,外号‘铁锤’,38岁,马哥德堡人,无业游民,刑事犯,同性恋。我说,你到底是同性恋,还是刑事犯,还是两个都是。”
“报告……长官……我是因为抢劫被捕的,但我抢的是犹太人,我恨犹太人,我以前是冲锋队的……”
“行了,”申克一挥手,打断了他的报告。“你怎么不说你还犯有鸡奸罪,冲锋队的,都是些人渣,上次清洗怎么让你逃脱了。”
申克向前跨了一步,来到高个青年跟前。“加布里尔·费奇,25岁,德累斯顿人,演员,同性恋。是你吗?”申克问那个青年。
“是……长官。”青年低着头,声音很小。
“抬起头来,大声点,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承认?”
“是……我是 加布里尔·费奇,但我没……没干那事。”青年声音大了点,头也抬高了一点,但依就充满了恐惧。
“没干?这么说你是被冤枉的?”申克俯下身,从下面仰视青年的脸,挖苦道。
“不……长……长官。”青年结巴着。
“认识他吗?”申克一下捏住青年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男孩。
青年一怔,含糊的“嗯”了一声。
“你认识他吗?”申克又问男孩。
男孩看看青年,又看看申克,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我……”
“你们是伙伴?”
“不!不是!” 加布里尔·费奇 头摇得像拨浪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们真的不认识?可这上面写得明白, 加布里尔·费奇 与 法比安·格劳普纳 是同一天晚上在古纳森林被捕的。告诉我,”申克用文件夹挑起男孩的下巴,眯起眼睛盯着他道:“法比安·格劳普纳,你们那天在古纳森林干什么?”
“我……我们没……没干那事。”男孩答道,目光却投向青年,下意识地寻求帮助。青年垂下眼帘,躲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申克会穷追不舍,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缓缓摇头,惋惜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法比安,这么快,曾经的海誓山盟犹在耳边回响,昨夜的浓情蜜意却已随晨雾飘散。可怜的法比安,才19岁,柏林艺术学院的学生,未来的画家。就这样受人诱惑,又被抛弃,真是可怜。怪不得,白天,那些个畜生抢你水的时候,他都不来帮你,保护你。幸亏有这位兵哥哥替你出头,不然,你可就惨了,要知道,那个‘铁锤’可是个鸡奸犯。怎么?你还不去谢谢你的兵哥哥吗?”
申克侧身站开,让那三个人跟中国人和犹太姑娘面对面。从我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三个人的面部表情: 蒂姆·符尔皮乌斯,那个“铁锤”,怒目圆睁,凶相毕露,攥紧拳头的双臂肌肉高高鼓起,上面还蜿蜒着一条条狰狞的青筋。男演员的眼神极其复杂,担忧(为自己和爱人的命运。)恐惧(不知道党卫军少尉到底想干什么?以前听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不会是真的吧。)痛苦(为什么你就不明白,法比安?我做得都是为你好,为我们好。)嫉恨(法比安还是个孩子,他天真、懦弱、无知,你这个该死的外国人为什么要来引诱他,蛊惑他。什么正义、尊严、仁爱,通通见鬼去,你不想活,也别拖着他一起啊。你还让法比安恨我,鄙视我。)。那孩子,蓝色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镜片上一层薄雾,嘴角抽动,快要哭了。他是害怕?是失望?是感激?
“好啦,你们这些肮脏、下贱的东西,快来感谢你们的恩人吧。本来,这女孩,我们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他是军官,是绅士,是战斗英雄,还是这里绝无仅有的中国人,所以,我们特意为他创造条件。但是他不领情,他讲道德,守底线,宁折不弯。可是这犹太贱货已经弄来了,我们想了想,算了,就便宜你们吧,给你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铁锤’,你不仅是鸡奸犯,抢劫犯,还喜欢奸淫幼女,没错吧?你还可以借机向他报复,”申克向那绿色的身影摆摆头,“很好的机会,不是吗?你看你的眼睛都快喷火了……你,大明星,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证明给我们看,这个很重要,你应该明白的。当然了,如果你跟他是伙伴,这孩子会很伤心的……还有你,孩子,我想你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吧,那可比男人美妙多了,试试看,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既然你的男朋友可以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可以?来吧,证明给我们看,你们是正常的男人。我们会在你们的档案中记录下来的,这对你们案件的审理一定会有帮助的。怎么样?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申克向后退去,说到最后已经有点憋不住要笑了。
“铁锤”第一个按捺不住,向前跨了两步,却又停住了,下流而凶狠的目光里越来越多的畏惧,使他更加卑劣丑恶。
“算了,看来不帮你,你是什么也干不了的。我怎么忘了,你是中国人的手下败将。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叫你‘铁锤’。哼!”申克少尉轻蔑地摇摇头,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变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是想象,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接受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