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癌

结婚那天,我牵着新婚妻子的手敬酒时,突然想起一些遥远的故事。历历过往皆成旧梦,剩余不过零星记忆和些许感慨。我望向父亲的方向,看着他细密的皱纹盛满了笑意,和他举杯对饮,前尘旧事都归于寂静,再深的怨念都归了土,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想起那个隐于漫漫时光中的姑娘。花香馥郁,酒香凛冽,春风扫过,吻上我的脸。

那一年,我年少轻狂,仗着正值青春的满腔热血,去到了很多地方,一路看山看水,轰轰烈烈的喝酒吃肉看姑娘,恣意任性的挥霍时间。

有天大伯突然打电话过来:“陈尧啊,有时间回去看看你爸吧,你爸住院了。”听着大伯欲言又止的语气,我心里突然惴惴的不安,决定回家看看。

来不及细看曾生活过的小城,我便冲到医院,见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严肃的看着我说:“你是陈老的儿子吧,肺癌,已经到中期了。”

我听了良久没有反应过来,告别主治医生点上一支烟。妈走的早,我爸拉扯我长大不容易,我竟然放我爸在这不管,自己去追求远方。

走回病房看见我爸小小的一簇躺在床上,心里一酸,勉强挤出个笑说:“老爷子怎么回事,不是总炫耀自己身体好吗,这会儿怎么躺下了?”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老马还有失蹄呢,你不用得瑟,等我回去照样能揍你。”

我爸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但我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打不倒的大山了。

“叔叔,今天感觉怎么样啊?”这时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是特别漂亮但看起来清爽舒服,声音里带着撒娇一般的熟稔。我盯着她看了一阵,对上她惊恐的目光。

“爸,你行啊,在这连小姑娘都泡上了啊。”我打趣道,却突然感受到我爸眼中的难以置信,顿时有点发慌。

这时,换药的小护士略过那姑娘进来热情的跟我们打招呼。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病房里陷入深深的沉寂。

良久,我爸幽幽的问了一句,“你能看见她?”

“她到底是什么鬼玩意!”我粗鲁的扯过她的胳膊,一种柔软的,嫩滑的触感让我不忍心狠下手拉扯。

她趔趄了一下,整整头发,用深邃的眼睛盯着我,缓缓的说:“我是癌。”

“人孤独久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会寂寞。人不主动排解寂寞的话,细胞就只能自己找朋友,细胞越多需要的朋友就越多,这样恶性循环就成了癌。”

“当一个人的孤独感越来越深,癌细胞会重组出一个人陪他排解寂寞,于是我就出现了,理论上应该只有你爸一个人能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能看见我。”

“人自作聪明的把癌分为肝癌,肺癌等,其实所有癌都始于消极的情绪,症结的根本都在人心。”

我攥紧拳头仍然止不住的颤抖,机械地听她说完,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责问她为什么要祸害我爸。

“你知道我送走一个个那么依赖我,那么疼爱我的老人时的感受吗?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因我而致的离别吗?我为什么会出现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做的,不过是本应该你做的事罢了。”

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癌女孩生生扯下我所有的遮羞布,我终于忍不住,松开她,蹲在墙角哭出声来。

“小爱,别说了。”我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怪他。”

小爱俯下身温柔地拍着我的背,低声说,“我觉得凡事必有因果,你既然能看见我,说不定可以帮我救陈叔叔啊。”

我哽咽着抬头看着她,她纯美地笑刺痛了我的眼。

“看到这条线了吗?”

一条近乎透明的细线从小爱的胸口穿出,连着躺在病床上的我爸。我伸出手碰一下,水一般的感觉,竟从我手心穿过去。

“这就是我跟陈叔叔联系的纽带,我能感受到它的变化,你帮我,我们可能能找到它最薄弱的时候,然后挣断它。”

我不顾医生的劝阻亲人的反对,把我爸接回了家。院子不大,被我爸收拾的井井有条,我抚摸着院子里的一砖一瓦,想起以前我爸驮着我摘槐花的样子。真的是好久没有好好的回来看看了。

相比之下,小爱跟我爸就显得亲昵得多,相处的仿佛一对亲父女,我泛着酸味地对我爸翻了个白眼,说:“老爷子你可不能这样,儿子都回来了,不能老宠着姑娘吧。”

“儿子当然没姑娘贴心,小白眼儿狼,宠了也没用。”我爸扯着小爱的手,佯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却是止不住地笑。

回家的日子简单又平实,满满的家的温馨感笼罩着我,那是一种离家颠沛流离的人想象不到的幸福感。

小爱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可以在照顾好我爸的日常起居的同时,不动声色地为我和我爸制造独处的时间,逐步拉近我们的距离。

渐渐的我和我爸的独处生活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亲昵,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爸爸就是我的英雄,是我的整片天。

“陈尧你快看!”一个暖暖的午后,我和小爱窝在阳台上眯着眼晒太阳,突然听到她兴奋的喊声,“真的变淡了好多!这根线其实就是你爸对我的依赖,等他把对我的依赖与感情全部转移到你身上,我再用把力冲一下,肯定可以的……”

“那你呢,冲断了那根线你怎么办?”

“陈尧你知道,我是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

窗外的风吹过,拂起小爱顺直的长发,我看着那个姑娘微微低下的头,心里涌过一阵重重的疼惜。

要想我爸好起来小爱就必须要离开,她不是出个远门,也不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幸福着,而是完完全全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想到这,我的心就开始钝钝的疼。

我变得闷闷不乐,我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常常不自觉叹气,小爱则是一直躲着我,那种微妙的尴尬气氛悄悄蔓延着。

终于有一天,小爱气冲冲的找到我,“陈尧,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你这样让我怎么办!”说着,她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我这才发现,我胸口不知何时也长出了一条淡淡的细线,伸向小爱的方向。

不知为何,我竟感到有些欢欣。一条以爱与依赖结成的线连接了我与那个温柔美好的姑娘。我看着她落了泪后亮晶晶的眼,伸出手想抱抱她。她挣扎了一下,伏在我的肩头,嘤嘤的哭出声来。

我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细声哄着我疼爱的姑娘。

“我爸的线越来越细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不开心吗?而且有你陪着我走过余下的日子,想想就很美好。这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

小爱挣开我的胳膊,盯着我看了良久,坚定地摇了摇头。

爱就像一股洪流,扯开了一个小口,便会汹涌地泻出。

我胸口的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心情也越发明朗起来。偶尔开始像老人一样坐在院子里闭着眼回忆自己的一生。

“陈尧,叔叔的那根线也变粗了,怎么办。”小爱忧心忡忡的对我说。

听了她的话我有些恼火,我知道我爸一定是故意的。“老爷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任性,大家为了你做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为了把你养大什么苦没吃过,临了了却要用我儿子的命给自己续命,你觉得我能做到吗!”我爸混浊的眸子里尽是悲戚,“小爱是个好姑娘,能有她陪我走完最后一程,我也满意了。你明天就回去吧,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看着我爸苍老的脸上的沟壑和花白的头发,我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面对生死的取舍每个人都自私地希望不做那个独自留在最后的人。

“爸。”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如此无助如此脆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我感觉心头拉扯着一阵钻心的痛,抱住我爸瘦弱的身体,像当年无数次他抱我一样。

良久,我才意识到那阵钻心的痛来自于我胸口的那条线。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线已经和我爸的那条缠绕着,纠缠着,渐渐融合成一条。

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那一刻小爱究竟受了多大的苦,我只知道当我回头看到她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这就是最薄弱的时候,我做到了。”

小爱的身子变得透明而飘渺,我冲过去想抱住她却是徒劳。她摇了摇头,靠近我的耳畔,“陈尧……”

我的名字,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就这样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这样一个女孩,温柔善良又善解人意。当我回忆起她的时候脸上会挂着笑。我知道,我爸也是。

那段往事成为我和我爸心底最柔软的秘密,我们心照不宣的放在心里不提也不碰,却留给她一个最安全的空间。

后来,我一直和我爸住在一起,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份工作,踏踏实实的干着。日子过得平淡,偶尔我会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只是年少时的一段旧梦,梦的太过真实,醒来后还会心酸。

婚礼结束,我站在窗口对着天空干了一杯酒,春风拂过我的发丝与眉眼。我终于讲出了我的故事,终于让那些记忆归了尘。看着我爸和站在我身边的姑娘,看着明媚而温暖的阳光,看着美丽的世界,我轻笑,在心里说了声再见。

花香馥郁,酒香凛冽,多少旧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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