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衍，你好。
——【划掉】
夫君安好。
——【划掉】
展信安。
——【划掉】
……
展信安。
母亲让我给你写信。
——【划掉】
我能下地了。
许久没有写字，已经生疏了。
霈儿很好，你别担心。
你……
——【划掉】
黄河岸边会下雪吗？那边还冷不冷？
临安下雪了。
听阿滟说，雪中的江南风景如画，云烟和风雪交融，渺茫中点杂着人家的屋檐，碧寒的水波好像永远不会凝结一样。就像黄河一样，我想。
我想出去看看，可是母亲和神女拦着我不许出去。我偷偷打开了窗户想透透气，没想到却一下子病了半个月。
上次你的信来，
——【划掉】
你的信我每次都看了。
——【划掉】
你说你很想念白鹭洲的梅花，
——【划掉】
我也很想你。
……
——【划掉】”
林枢从桌子上把脑袋拔了起来，就看到了一对圆瞪瞪的眼睛趴在桌子边上，两边粉里透白的四个手指还扒着桌沿。
她倒没被吓一跳，反而淡淡的问道：“你不是出去查账了吗？”谁料那个眼睛顿时眯起来，笑嘻嘻的站起来蹭到林枢的椅子扶手上坐下，搂着林枢说道：“嫂嫂，我早就回来了！寒江都回家歇着去了。你说在给哥哥写信吗？”
“嗯，”林枢不咸不淡的回应着。“不是母亲让写的吗？”
康滟顿时哭笑不得：“诶呀，嫂嫂，母亲让你写信，是让你跟哥哥诉诉衷肠，你看你这涂涂抹抹的，都是什么呀！”
林枢顿时无力的趴在了桌子上，看着这张被自己涂改了无数次的纸，一筹莫展。
看到林枢对写个情书如此挫败，康滟不觉好笑。她对林枢说道：“嫂嫂，你可一年都没见到哥哥了！不会没有什么相对哥哥说的话吗？”
看着林枢绞尽脑汁的样子，康滟顿时也陷入了一筹莫展。而林枢也不打算放过她，问道：“你就这样坐在这，一会母亲来了看到你又要训你了。”
康滟并没有像预料之中的跳起来笑嘻嘻的走开，反而的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我方才蹲的久了，腿麻了。”
康滟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火盆烧的噼啪的声响。林枢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褙子，提起笔继续在纸上写道：
“这一年，我做了很多梦，我好像也只有做梦的时间了。
我梦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我梦到了圣德韦太后，听闻她在辽北惨死的时候。我看到她还端坐在那个高位之上，一身华服，不论我说什么，怎么说，她都没有回应我。我想起了她从前拉着我处心积虑拉拢朝臣谋取太后之位的样子——我只记得她那副模样了，我是被吓醒的。
醒了之后就听说了安国公主的婚讯。
我还记得那个风采卓绝的女孩，曾经那样潇洒肆意，从不在乎朝中的任何争斗，跟人交往只凭能力喜好的样子，你还记得她当初还拉着我赛马比箭吗？她送给我的那枚小绣球不知道去哪了。听说她的骑兵团又被其他厢军瓜分了，像之前一样。那么战功赫赫的骑兵团，还曾和你们南北夹击，解救了义安郡主。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为了兵权嫁给一个牌位，她搭上了一辈子，训兵操练，突袭北境，解救无数皇室俘虏，换来的却是叔叔的忌惮。
就像如今的你。
——【划掉以上】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划掉】
义安郡主赵玮，曾经上门来找过我。她消瘦了那么多，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富态。可笑她来的时候我还病着，病容枯槁，我们还互相讥讽了一番。
她从来都不喜欢我，也知道我不喜欢她，但是她却说，吃尽了苦头再回来，好像除了我也没有人能说得上几句话了。
是啊，从前她交好的那些人，不是死在了破城的那天，就是生不如死的在北境。她的父亲曾占据帝位，虽然言不顺，但到底是先帝嫡传，虽峥嵘而归，然而在当今陛下的治下，是再也没有人还会结交她了。
我曾问赵玮有什么打算，她来的那天，也是飘雪的日子。她没有回答我，却沉默了很久，沉默的好像时间都凝固在了这里，连雪花都不再飘荡一样。时间久的我都快睡着了，她才说想去岭南，说是不想再受冻了。
——【划掉以上】
……”
信没写几句，桌上倒是多了不少纸团。
林枢挫败的坐在那，右手还夹着笔，双手扶着无力的额头，肩膀上披着的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椅子上。
屋里依旧寂静，林枢已经写的有些心力交瘁了，还没等她酝酿好情绪重新提笔的时候，忽然一声清脆的叫喊：“母亲！”
随着这一声叫唤，房门被突兀的破开，一个小小的人儿举着一个一条枝丫一溜烟跑进来，看到林枢坐在案后，便跑过来手脚麻利的趴到了林枢怀里撒娇，声音大的林枢都觉得很刺耳的在她耳边说道：“母亲母亲，你瞧！霈儿给你摘的梅花！红梅花！”
康霈的话还没说完，跟着的乳母妈妈陈氏便跟了进来，顿时哎哟道：“我的哥儿啊，给母亲请安了没有啊？一身寒气再扑了你母亲！”
经过陈妈妈的提醒，康霈才从林枢的身上跳下来，有模有样的行礼请安：“儿子请母亲安。”
林枢一时间连话也插不上，还不等她说什么，就听外面有人说道：“宁北侯夫人来了！”刚说完，就见孟神女踏了进来。见康霈正在给母亲请安，便笑道：“这孩子，非要自己摘一枝梅花给母亲，这一路谁也不肯给，只肯自己抱着。如今见了母亲，还不把梅花给母亲插起来摆着？”
林枢也把康霈抱在怀里，用手去焐他那两个冷冰冰的小脸蛋儿。孟神女也不客气，自己在厅前坐下，也有人伺候奉茶。见到林枢坐在案前，不禁笑道：“哟，这是谁开窍了，知道写信了？”
听见她揶揄自己，林枢翻了个白眼，拉着康霈去厅前吃果子问道：“孤山风景怎么样？”不等孟神女答话，康霈抢着说道：“母亲母亲！孤山的梅花都开了，可好看了！等母亲身子好了，霈儿带母亲去看！”一旁的妈妈立刻数落康霈没规矩，倒是孟神女说道：“你啊，快别勾着你母亲出去玩了，回头她又自己闷的慌去开窗吹风了！”说罢自顾自的笑开了。
碧丝走过来给林枢换了一杯新茶说道：“侯夫人快别取笑我们夫人了，上次的风寒还没好利索呢！”陈妈妈也哄着康霈去休息，好让她们自在说话。康霈虽然不舍得离开林枢，但身上乏得很，眼睛都睁不开了，到底被抱了出去。
孟神女看了看深处的桌案，笑了笑，对林枢说道：“你瞧，我也该回去了，眠姐儿还睡在马车里呢。你们家哥儿给你送回来了，不知夫人还有什么事吩咐的，我必知无不言哦！”说罢，扬了扬下巴，意指林枢正在用功钻研的那封信。
想到还要写信，林枢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口中念念叨叨的抱怨：“还不是母亲让我写的，我会写什么信哦……”
孟神女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林枢的手说道：“我就知道，你啊铁定要把这件事说成是伯母逼迫你的！你想，即便你们每日相对，也不能钻到彼此的肚子里去问对方的心意，怎么如今分隔两地，你倒没话说了？”
林枢听孟神女这么说，只是脸憋的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她如此，孟神女着才说道：“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啊。”说罢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碧丝见她离去，也捂着嘴笑着走进来说道：“这临安城里啊，都说这位侯夫人目无下尘，不苟言笑。敢情是都没见过侯夫人在我们夫人跟前的模样。”
又问道：“夫人坐了许久，可要歇歇？我给夫人念念燕草妹妹寄来的信吧。”说着坐在了脚踏上。林枢摇了摇头，却说道：“你们两个倒喜欢互相传信了。”碧丝笑了笑，说道：“从前她还在的时候，我总想着有她在，好歹账目上能给夫人分分忧，我就挂心旁的事，谁知道，如今也分开了。”
林枢想起那个从来羞于张口，谨言慎行的姑娘，不禁问道：“她夫家还好吧？”碧丝立刻回道：“都好。虽说她说被人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但到底也只是废了一条腿，捡的一条命回来已经很难得了。她男人是庄家汉子，却十分仰慕我们府上的声明，夫人又陪嫁了诸多钱财，不必担心。况且，诰命的夫人身边的奴婢，她心里有谋算，谁也小瞧了她去？夫人你别担心，明年开春他们家就上来了，到时候再考察人品，若是不成就撵了那人去！”
碧丝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直说的林枢忍俊不禁。碧丝见此也放心的说道：“夫人自打伤好之后，身子也虚，倒是很少这么开心了。下回燕草有信来，我还给夫人念！”
打发了碧丝去小厨房，林枢又蹭回了案前。
叹口气，提起笔，想了想，才继续写道：
“三妹妹那边一切都好，
——【划掉】
四妹妹的生意很火热，
——【划掉】
母亲还是没有放弃给四妹妹说亲事。只是四妹妹如今在生意场上立住了脚，有了能耐和本事，母亲也奈何她不得，母女二人经常斗法，倒是很精彩。
——【划掉】
母亲不记恨我让四妹妹学做生意了。反倒是去年，四妹妹被人骗了许多银钱，母亲气的在家里咒了那人许久。后来还拉着我的手说，若是当初勉强四妹妹嫁了人，说不定就如当今的皇后娘娘一般了。
——【划掉】
……”
林枢彻底泄了气，叹在了椅子上。
她已经坐在这里一整天了，如今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写出来。
她想将笔摔了，可是却又不敢肆意撒气。每每康衍的信来，信中满满的情意总是让她心里暖暖的，可是为什么一提起笔来，她就满脑子都是空的，说不定敲敲还有回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都暗了下来，外面有妈妈说道：“夫人，吃饭了，太夫人那想必都快摆好了。”林枢还瘫在椅子上，懒懒的说道：“请妈妈去回，我晚上自己在屋里吃。”听了林枢的话，外面着实嘀咕了一阵子，这才有人应了。
碧丝也走了进来，点亮了屋里的灯火，在厅前的罗汉床上也摆了晚饭。见主子懒懒的，只好上前劝说：“夫人发了话不肯出去，太夫人那里还担心着呢，现在又不肯吃饭了。依我说啊，还不如去太夫人那，让太夫人看着你吃才好呢。”
听她这么说，林枢才肯走过来，懒懒地问：“霈儿呢？”碧丝答了在祖母那里，她才肯拿起筷子，胡乱的吃了几口，便又坐回了桌案的后面。
还没等林枢喘口气，又一声清脆的母亲闯入门来，偕风伴雪，一同来的还有拿着紫檀木拐杖的太夫人邵氏。
见母亲来了，林枢立刻站起身来去迎，瞥了眼门外的风雪说道：“外面这么大的雪，母亲怎么来了？”邵氏一脸嗔怪地说：“还不是怕你不肯好好吃饭？我们霈哥儿也挂着母亲是不是啊？”话还没说完，霈儿就跑到了林枢的腿边拉着林枢的裙子叫嚷着让母亲抱抱。林枢拗不过他，之后坐在罗汉床上，把他抱在怀里逗弄。
邵氏见林枢的案前灯火通明，桌案上的纸团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想叹气又怕儿媳妇灰心，只得转移话题：“我听说今日霈哥儿给母亲折了一支梅花，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给我老婆子瞧瞧啊？”
话还没说完，碧丝已经捧了梅花来。一簇红梅插在一只青瓷瓶中，枯瘦清寒，影疏迹远，风采卓然。邵氏见了，只叹了口气，还是莫妈妈说道：“想从前，还在东京的时候，我们侯爷送给夫人的那一园子的梅花开得多美啊。”
邵氏也说道：“是啊，如今也只得这一枝了。”
一句话引得四下寂静了起来，就连活泼的霈哥儿也等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说话。
忽然，外面的妈妈来报：“四姑娘回来了！”
之间一袭水碧色裙衫外拢着大红斗篷的康滟施施然走了进来，见到大家都坐在这里，行礼问安毕笑道：“诶呀，回了家找了一圈竟找不到人，原来都在嫂嫂这里！可是有什么好吃的容我蹭一口？”
霈哥儿见姑姑来，便又行了礼蹭到了姑姑怀里，康滟也不拒绝，抱着他就是一顿亲。
邵氏听她的话翻了个白眼，说道：“说到吃的你倒是来兴致了。倒没什么好的，给你嫂嫂补身子的雪参乌鸡汤，枸杞送米糕。可吃了正餐不曾？不然不许吃这些点心！”
只见康滟连忙摆手说道：“吃了的吃了的，暨南道的香料世家的信府摆的席，我连酒都没吃，光吃饭菜了！”邵氏听她如此说，知道她在外是妥帖的，便不再言语。只有林枢问道：“信家？不是上次给你设圈套的那户人家吗？”
听儿媳妇如此说，邵氏立刻又警觉了起来。谁康滟一边拿着米糕一边说道：“他们家里啊，内斗不断，一团污秽！这次请我的是另一支。我倒是什么单子都没谈，光蹭了顿饭，捞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儿，何乐而不为呢？”
见女儿如今在生意场上混的如鱼得水，邵氏也不免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见女儿大快朵颐，就知道她在席上也不见得能那么自在的吃东西，便给身边的莫妈妈递了个眼神，叫她去备下些吃食。
康滟见林枢慢条斯理的啜饮鸡汤，便笑问道：“嫂嫂给哥哥的书信可写好了？我可要差人去送了！”
话还没说完，林枢便一口鸡汤喝岔了气，顿时咳了起来。
邵氏见儿媳妇呛着了，立刻数落女儿道：“你啊，一回来就闹你嫂嫂！一点好事也不干。哪里就那么着急了？枢儿，你慢慢写，不着急。”
林枢也只得捂着胸口咳嗽着点着头。
邵氏和康滟走的时候，霈哥儿还嚷着不肯走，要跟母亲一起睡。邵氏怕他夜里不安生，闹的林枢也休息不好，便哄了又哄，许了多少好处才让康霈依依不舍的从林枢身上下来。
送走了他们，又是一室清冷。
林枢很少这么冷清了，每每不是大夫来请安诊脉就是伺候的丫头婆子送药喂水，更有皇后娘娘三不五时的赏赐，林枢虽然彼时不能动弹，昏天暗地，但也知道这些迎来送往的事。
未几，外面走来一个婆子，进了门来，请安说道：“云家来人问，明日能不能接了哥儿家去玩几日，姨太太想的紧了。”林枢笑道：“当然可以，明天你们帮霈儿收拾一下，别忘了他的虎头枕头。”那婆子笑说了句忘不得，便领命而去了。
云家。
林枢叹了口气。
重新铺了纸，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
“云氏已经依你的意思，以妻室之礼葬入了康家的祖坟。只是你不肯在碑上给她正名，到底是你表妹，也有妾室的感情，虽然她……
——【划掉】
……”
林枢知道康衍有多讨厌被别人指摘。
林枢醒来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云金雀死了，死在了破城那日，为了救康衍。
她并不惊讶，她一直都知道云金雀对康衍的感情，但是康衍的信里，只提到了她对霈儿的不舍。
是啊，霈儿毕竟是她的孩子。
日前，宫里传来消息，云金雀的姐姐，云贵太妃眼看着不成了。破城那日，她不知怎么逃了出来，并没有跟着先帝被掳劫道北境去，虽保住了命，却屡次被御史参奏，怒斥她不顾恩义，苟且偷生。
邵氏曾随妹妹云家夫人进宫探望，回来对着林枢叹道，花一般的年纪，才三十出头，已然有了下世的光景。鹤发鸡皮，哪还有青春的影子？
云家也日渐衰弱，再加上没了从前的家私，可典卖的家底也日渐空虚，云家的姨母唯一惦记的，就只有霈儿了。
霈儿也确实敬爱这位外祖母，林枢和邵氏便借着霈儿去住两日的劲头，明里暗里的接济。
虽然如此，但林枢心里始终有个疙瘩。那个因为云金雀而小产的孩子是个坎，是个她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林枢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原谅云金雀，但是她却不会再恨她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碧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催林枢休息。直说：“梆子都打了两声了，夫人风寒还没好，怎么再禁得起？还不快休息。”
看着桌案上堆放的纸团，林枢叹了口气，却被猝不及防的一袭冷香沁入鼻腔。康霈摘回来的那支梅花不知何时已然绽开了一朵，开的如火如荼，绚丽娇妍。林枢忽然福至心灵，她撕掉了之前的那几张有着零星字迹、被涂抹的不堪入目的纸，在碧丝的惊呼中挥笔写下了七个字。
碧丝认真的看着林枢的字，念道：“何方……可化，身千亿……”
写罢，林枢将那一朵梅花整个攞下来，同那七个字一起放入了信封里，蜡封了，交给了碧丝。
碧丝不解：“夫人，你写了一整天，就写了这七个字啊？这是谁的诗啊？是什么意思啊？”
林枢满脸通红的把信塞给她，说道：“给四姑娘发出去吧。”便一溜烟钻进了帐子里，平复那颗砰砰直跳的心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