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金一笑
时移事易，转眼已至秋末。
林枢在康府的日子越发忙碌，整日账本算盘不离手，忙前忙后忙进忙出的。康衍即便每日来了白鹭洲，也是经常赶上林枢与管事的核对每月庄子上的收支，丝毫没有时间搭理康衍。
康衍虽然欣慰林枢这么上进，却没什么时间陪他说说话什么的，毕竟林枢忙的也是正事。林枢管家以来，上上下下也对林枢十分敬服，只是林枢进进出出的，似有总有一些传言，这日云起也听说了，说给了康衍听。
“他们是真的这么说的？二奶奶平日里都不笑？”康衍手里攥着书，从书架转身回去看云起，云起站在康衍的身边讪讪的说道：“这说起来，我也没见过二奶奶笑，即便是在太太跟前，奶奶也是低眉垂眼、恭恭敬敬的。”康衍回过神去，继续对着书架，可是眼里却再也没有了书的影子。云起见康衍沉思，接着低声说道：“二爷最近跟奶奶少亲近，不如想法子让奶奶开怀一笑，也是慰劳奶奶这几日辛苦。”
康衍瞅了他一眼，云起立刻低下了头，原本以为康衍又怪云起多嘴了，谁知康衍竟一把将手里的书怼到了云起的怀里，抬起脚便走向了白鹭洲的方向。
白鹭洲里，汪松榯这会才走，林枢还坐在内室的桌上，没有动。崔妈妈端了晚撒了桂花的燕窝来放在奋笔疾书记账的林枢面前劝道：“奶奶歇歇吧，去吹吹风也好，眼用多了可难受呢。”说着把那碗燕窝塞到林枢的手中。
林枢站了起来，看到碧丝和燕草坐在抱厦门口的矮桌上挑鲜桂花的梗。见到林枢终于愿意丢下账本看看风景，碧丝笑着拉林枢坐在她们身边，把燕窝的碗也放在了桌上。林枢看着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已经快熄灭在山的剪影之后，湖面的晚风撩动她的面庞。
“可算知道歇歇了？”忽然身后传来只见康衍信步走了进来。屋里已经上了灯，康衍从灯火中走来，见到林枢坐在晚风之中，背靠晚霞，手里还端着一碗燕窝，疲倦的神色有种别样的温柔。
林枢见康衍来了，便站起身来例行公事的问道：“将军可用过饭了？”康衍拉过她的手，笑吟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未曾。”林枢只与他简单的对视了一下便吩咐崔妈妈去备饭。康衍见她有意无意的闪躲也不强求，只是继续笑吟吟的盯着她看。
烛光之中，燕草让康衍坐在了林枢记账的地方，碧草给康衍端上茶来。康衍注意到桌上的账本，向林枢笑道：“二奶奶日夜辛劳，最近是我没有顾及到二奶奶，今天就来赔罪可好？”林枢从他揶揄的笑容里明了他想说什么，干脆的坐在了他对面，把双手盘在桌上问道：“好吧，将军想让我怎么赔罪？”康衍了然的笑道：“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省心省力。我不想奶奶赔罪，今日我来是来让二奶奶松泛松泛的。”林枢一脸不解。
外面夜色深沉了起来，康衍示意从抱厦外回来的燕草关上门避免夜风扑了林枢，一边说道：“我今日啊，听到个故事。”这话引起了燕草和碧丝的兴趣，她们也凑到了林枢身边想要听故事，林枢不明所以，只得由着康衍说下去。
康衍也把两手盘在桌子上，对她们说道：“话说啊，有一介书生进京赶考，途经一间破庙，就此打尖。”
一听到破庙，碧丝立刻吓得躲到了碧草的身后。
康衍继续说道：“这书生啊，走了几天的路也没见到客栈，野宿了许久都没有洗浴过，今得一破庙，便寻了半个破盆，打了水，好好的洗了洗脚。走出院子，遍地野草，只有一棵枯树有一个斗大的树洞，那书生心想‘就是浇灌浇灌，也是功德一场。’于是就将那盆污浊的洗脚水整盆倒了进去。”
说到这里碧丝和燕草都像是闻到了味道一般不禁嫌弃的捂住了鼻子。康衍：“本来隔天啊，这书生就要上路的，谁知翌日晚间，忽然来了一妙龄女郎，与书生烹茶谈天，这书生也不知为何，就喜欢喝那女郎的茶，一连几日均是如此。”听到这里碧丝又忍不住抱紧了燕草的胳膊，燕草也笑着抚慰她。
康衍：“这女郎啊，却是一个寄居在这庙中的亡魂……”碧草闻听此言，惊呼的几乎躲进了燕草的怀里，燕草连忙拍着她的胳膊安慰她。康衍继续说：“这书生中了这亡魂的魅惑之法，竟萌动春心想要娶她为妻，这日书生又迷迷糊糊的喝了女鬼的茶，鼓起勇气对女鬼说道：‘小姐几日来的款待，小可铭记于心，此行上京考取功名之后必要娶小姐为妻，再也不看第二个！’谁知那女鬼掩袖笑道：‘莫要浑说了，赶紧喝完你的洗脚水早点走人。’”
听完这个故事，一阵娇笑声响彻整个白鹭洲，燕草抱着肚子笑个不住，碧丝则笑的几乎拉着燕草蹲在了地上，连来送饭的崔妈妈都笑道：“姑娘们什么事笑的这么高兴啊？哟，奶奶怎么还写呢，这烛火这么暗……”康衍这才注意到林枢不知何时竟又把账本拽了过来，手里还握着笔。
林枢见他们都在看自己，才恍然惊醒一般问道：“啊？说到哪了？赔罪吗？”
用过饭，康衍趁着林枢去沐浴的时候，叫来了云起吩咐道：“明日一早，在外面长廊上多刷几层桐油，能滑到人的那种。”云起怪道：“方才笑的那么大声，我还以为二爷的手了呢。”康衍甫一听得手一词，操起手中的书卷照头给了云起一下子，愤愤道：“少废话。”
翌日一早，果然康衍才起就看到云起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此时进出的人较多，康衍对他摆了摆手，直到崔妈妈端着水盆出去了，云起才瞧瞧的在外面走廊上刷了几下桐油。
但这几刷子明显不足矣让人滑到，云起眼见碧丝在门内背对着他收早饭的碟碗，云起一着急干脆拿着痛将桐油倾倒了下来，但油桶油滑，他一个手滑竟将整桶都倒在了地上。眼看着碧丝便要回过身了，他七手八脚的拿起脚要跑，谁知脚下一滑便趴在了地上。
油桶滑落的声音惊动了碧丝，她转身看到云起跌倒了，不禁调笑道：“这一大早的，是给谁磕头的，快起来。”说着云起身边想要把他搀起来，谁知脚下一滑竟也仰着头躺在了地上。
外头的动静惊动了燕草和林枢，林枢见有人摔倒了，立刻上前想要从搀扶他们，康衍见林枢要过去，立时想要喊住她道：“阿枢！”孰料林枢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叫喊继续走向云起，谁知身后的燕草脚下也一滑直接撞在了林枢身上，林枢被猛然一撞，径直摔在了墙角的一块锋利的石头上，顿时鲜血淋漓。
康衍见状立刻过来稳步的扶起林枢连声问道：“阿枢，你怎么样？受伤了？我看看……快去叫大夫！”
此事闹的人尽皆知，康邵氏也听说了。知道是康衍的小厮打翻桐油才让林枢受伤的，云起又支支吾吾的背下了一切罪责，康邵氏自然猜到了是康衍指使的，便将康衍叫来了嘉善堂一顿训斥。
“多大的人了，也成家立室了，妾室都娶了一房了，怎么还是没改了胡闹？可是公务不忙了？”
康邵氏坐在堂上喝道，觉得不解气，她继续说道：“你媳妇操持这个家，忙前忙后如此辛劳，你非但不帮衬，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乱子来，叫我说你什么好。”说到林枢，康衍也忍不住将他的意图说了出来。
康邵氏听完他的话，自忖道：“还真是，这么久了也没见这孩子笑过，也不知是不是在这过的不开心了……”康衍见母亲这样说，不禁说道：“母亲，眼下朝中忙着狩猎之事，我也抽不出身，若是母亲有法子逗阿枢一笑，儿子感激不尽。”康邵氏顿时也忘了康衍胡闹让林枢受伤之事，胸有成竹的对儿子说道：“此事交给我，保管让你媳妇笑出来。”
待到康衍晚间归家，康邵氏一脸的愧疚之色，对他叹道：“我也老了，你们小两口的事还是自己弄弄清爽吧。”说完堂下的康潋和康滟都不觉的笑出了声。康衍不知所以的看她们，康滟放下茶碗说道：“母亲啊，叫人传了一班子戏，请了六婶婶和浓姐姐来赏玩，结果二嫂嫂忙前忙后的，她前脚回去歇着，你后脚就回来了。”康滟接着站起来说道：“哥哥这种事怎么能交给母亲呢，让嫂嫂笑起来还得靠我。明日你下了朝早点回来看着吧！”
果然第二日，康衍下了朝便见康滟在白鹭洲了，她正在把林枢按在妆台前给她化妆。林枢手中十年如一日的捧着账本不放手，脸上却是任康滟随意摆弄。
康滟见康衍回来了，不禁挤眉弄眼的说道：“哥哥你回来了啊，这是我用紫茉莉花种做的新口脂，我拿来给嫂嫂试试红不红。”康衍走到林枢身后，看着铜镜之中林枢的面容，的确比平日要精致许多，看的康衍赏心悦目，不禁多看了两眼。
康滟继续往林枢脸上涂抹，继续说道：“女子啊，看着自己容色惊人就会高兴，可比什么笑话什么戏班子强多了。”一边说，一边对康衍挤眉弄眼的。康衍知道她口中所指，不禁也期待了起来，妆容精致的林枢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康滟完工的时候，她的手放松下来，笑道：“成了，嫂嫂你自己瞧瞧可美不美？”林枢把眼睛从账本里拔出来，瞥了一眼镜中自己的容颜，眸色如水，两颊如花，点点红唇娇艳似火，万种风情流于镜中。如此花容月貌，让康衍的心也化开了，他端详着林枢丝毫无法移开目光。
谁知林枢只是匆匆的瞥了一眼，便一边起身一边说道：“美，美，好了吗？我要去仓库找找一套杯子……”说着便要离开，康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亟亟的道：“诶诶，既然化了妆不如梳梳头换身颜色衣裳给母亲看看啊。”林枢却疑惑道：“我这就要去仓库了，颜色衣裳会弄脏的，梳了头簪子的流苏上只怕也会粘上蜘蛛网，这就行了。四妹妹手艺精进巧夺天工，好了好了……”
眼看林枢要挣脱开康滟的手了，她却把林枢的手一丢，撅起嘴来哀怨道：“我花了心思给嫂嫂化了面妆，嫂嫂如花美眷都不笑笑的，成日里扳着脸，哥哥都要嫌弃了你了。”林枢叹了口气拉着康滟说道：“好了好了，我还忙着呢，这一套杯子不知道被放到哪去了，我还得去查查免得是谁碰坏了……”
“那个，”康衍插话道，“杯子又不会长腿跑了，四妹妹难得研制了新的妆品，你就给她笑一个又有何妨呢？”康滟闻言恢复了笑意不住的点头，林枢却头疼道：“可，你说的简单，这有什么可笑的？”康衍走到林枢的身前，笑着对她说道：“很简单，只是把嘴角向上扬起，笑一下……”林枢尝试着扬起嘴角的时候，脸颊上的肌肉却止不住的抽搐起来，整个表情变得非常诡异。康滟立刻打断她说道：“不对不对哥哥，笑不是这样的，嫂嫂你试试先把眼睛眯起来？”林枢试着把眼睛眯起来，却不由得伸出头去想要看清他们，康衍说道：“诶你的头别动啊，这样，一边眯眼睛一边扬嘴角试试？”
于是一整个下午，这兄妹俩就在不断纠正林枢的笑容，但谁也没有成功让林枢笑出来。
晚饭的时候林枢双手捧着酸了的脸一脸哀怨。康衍见状，叹了口气给林枢加了一块肉说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不再折腾了。”说罢他继续端详着林枢在烛火下的面容，柔声说道：“我会等，等到你由衷的觉得开心、快乐、幸福，等到你愿意露出你的笑容。”林枢这才意识到这几天康衍究竟在忙活什么，顿时对碗里的肉失去了兴趣。她低下头，自觉在这里并没有不开心，但似乎她让全家都担心了，康邵氏也是，康滟也是……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想要辩解，康衍却止住她，拉住她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说你在这里不开心不快乐，可能你只是太紧张了，我会等到你敞开心扉的那一天的。毕竟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翌日，康衍睡醒的时候发现身边的林枢已经不见了，只隐约的听到了抱厦之中有人压抑着声音在交谈着：“这是……给我的？这些是多少？”碧丝回道：“奶奶，都已经说过了，这是你的月钱，十两银子，方才汪管事的送来的。”康衍轻手轻脚的走到屏风后，接着轻纱看向一脸惊愕的看着手里的散碎银子，喃喃自语道：“当二奶奶还有银子拿……简直不要太划算啊！”
康衍错愕的看着林枢脸上绽放的惊艳的笑容，如同观看昙花开放一般惊喜。林枢把散碎银子放在桌上，探出双手连桌子一起抱住了，对着碧丝和燕草傻笑。碧丝和燕草也被她逗笑了，调笑她道：“奶奶这就开心了，二爷花了那么大的功夫竟然也没有十两银子管用？”
屏风后的康衍却丝毫不在意，好像看着林枢的笑容就是最大的收获。
——多年后。
临安康府之中。康衍在床头的柜子里找寻艾草的时候，却见到一个松香小盒里装着这十两散碎银子，忽然记忆飞回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初次见林枢展开笑颜的时候，不禁心旌荡漾。
恰巧林枢擦裹这长发走入里间，见康衍坐在床上发呆，不禁问道：“想什么呢？”康衍见她回来，好似如今就是那个早上一般，什么也不曾变过。他拉过林枢坐在床上，相对而视，他轻声说道：“阿枢，笑一笑。”林枢低头的时候见到了那十两银子，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头的时候，笑靥如花，眼中满是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