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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他人梦境,这种只有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却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
1
我住在一个老小区,80年代那种四层建筑的现浇楼板。
选择住在这里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人少。
少到一栋楼甚至只有一家住户,这恰巧是我需要的。
这么多年,我已经数不清我搬了多少次家,换了多少份工作。
逃离市井只为了睡觉的时候能远离人群。
因为,我在睡觉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掉入别人的梦里。
就像块磁铁一样,凡是离我近的人都会将我吸附到他的梦里。
我像个旁白一样傻傻站在梦里的一角,又像一台架在滑道上的摄像机跟着那些夸张离奇的画面,推进、转场。
梦虽然是抽象的,但勾勒出的画面却异常清晰。
做梦人可能会在清晨的一个冷颤中忘掉那场我陪伴他整晚的噩梦。而我却要足足消化一整天。
因为在他梦里我是唯一清醒的人,清醒会让梦境变得格外真实。
那些恐怖的、伤心的、惊悚的画面会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不断在我脑中上演。
常常穿梭在别人梦里让我感到身心疲惫。虽然我也在睡觉,但大脑皮层始终处于活跃状态,导致睡眠质量严重下降。
正因如此,远离人群是我唯一的办法。
只有这种“老破小”一样的地方才能满足我对睡眠的需求。
这里也算是我住过最久的房子了。
不过最近,我可能又要为下一处栖身之地做打算了。
因为隔壁搬来了新邻居。
2
新邻居是对母女。
五点半。
赶在我下班到家的时候正好撞见她们在搬行李。
女人拖着硕大的行李在狭小的楼梯上艰难地攀爬着。
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身后推着女人大腿,小脸憋得通红。
尽管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看得出她真心想献出一份力。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和女人那纤细的背影。
虽然只有三楼,但要靠她自己把这些全搬上去,晚上大概率连筷子都拿不稳。
这一幕除了让我感到心酸以外,更多的是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她们选择入住这样的环境。
这栋楼终于除了我以外拥有第二家房客,算是有点人气了。
我杵在原地,沉沉喘了口鼻息。显然这对我而言,不太妙。
我将挂在食指上的车钥匙装进兜里,撸起袖子提上地上两大包行李上了楼。
女人听见声音,回过头。看我的眼神和刚才我看到她一样惊讶。
“呀,你好。”
显然她也不太相信会有年轻人住在这里。
女人要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黑棕短发,皙白清新的脸蛋让人看不出是一位妈妈。
也可能是一位姐姐吧。不过笑容里那抹疲惫让她看起来有些沧桑。
“你好。”我朝她点了点头,同样回复了一个友好的笑。
长时间不和人接触让我有些社恐,笑起来也是不伦不类的。
“谢谢啊。”
看得出她想向我行礼,由于行李的原因弯不下腰。
“谢谢叔叔。”
可能是我表情不自然的原因,小女孩看我的眼神有些胆怯。我努力提着嘴角尽量让自己的笑暖一些。
“不客气。”
客套之后便没再说话,直到将行李全部搬完。
“真是麻烦你了。”她站在门前喘着粗气,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啊,没事。”我搓了搓手上的灰,面对如此礼节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我,我住对面,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来敲我的门。”
“那真是太好了,刚搬进来也没办法请你喝杯水,不好意思啊。”
“不用客气。”
“哈,我还以为不会有年轻人住在这里。”
“你搬来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哈。”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能住在这种地方,想必都有一言难尽的苦衷。
“那......”我抓了抓鬓角,目光从她脸上挪到了地面,“先这样吧。”
“好。”她笑着摸了摸身后小女孩的脸蛋,“快和叔叔说再见。”
小女孩躲在女人身后,抱着她大腿露出半截脸蛋,还是那样忌惮地看着我。
“谢谢,叔叔。”
我提了提嘴角,朝她浅浅笑了笑。
熟悉我的人都清楚,这是我所能表现出最友好的笑容了。
以至于连小孩都认为我是一个不好靠近的人。
刚才没细看,仔细观察,小女孩下颚处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难以想象,她都承受了些什么。
3
回到屋子,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来到了沙发上。
比起安神的药物,啤酒带给我的效果更直接。
我看着对面即将脱落的墙皮,喝了一大口啤酒。
哎,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今晚注定是个难熬的夜晚。
我已经好久没有进入别人的梦,已经快忘记那种走出魔鬼窟和飞天遁地的感觉了,不知道现在的心理素质还能不能扛得住。
不过女孩子应该不会做那些夸张恐怖的梦吧。
其实,比起这些我更担心明天的工作。
作为脑力劳动的机械设计,我必须要有充足的精力来面对工作。
明天客户上访,如果交接方案的时候不能保持一个亢奋的状态大概率会被我搞砸。
如上文所说,一但进入别人的梦,我就无法维持一个最基本的睡眠质量。
第二天就会萎靡不振,浑浑噩噩一整天。
啤酒被我一饮而尽,将罐子捏扁扔进两米外的垃圾桶。
起身准备去洗涮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事情。
在我印象中,只要相隔一定距离就不会被吸入梦里。
好像是十米......又好像十五米。
只要超出这个范围不就没事了?
我紧忙掏出茶几下面的工具箱,找出一把卷尺。
从哪里开始量起呢......当然是她们的卧室。
之前租房的时候我看过那间房,里面结构和我这大致相同,卧室和我这间卧室是挨着的。
只要从我卧室量出来十米应该就可以了。
我一边抽出尺子将头扔进卧室,一边庆幸卧室位置在角落而不是房子的中间。
我拉着尺子朝着我所能够到最远的位置。
最终目的是阳台,十二点五米,我还真是幸运。
把床搬到阳台不太现实,只能将沙发推过去。
我撸起袖子,废了好大劲才将沙发挪到了阳台上。
摆好适当位置,那一瞬间我整个人瘫软在了沙发上。
我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向窗外,露出苦笑。
真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夜深了,窗外零星下起小雨,雨打在窗户上发出的沙沙声将我推进深度睡眠。
相比普通人对生活的强烈欲望,我只需要一个安稳的睡眠足以。
就在我以为可以顺利度过这个平静的夜晚时......
熟睡中的我,感觉身体突然猛地一沉。紧接出现坠崖般的下坠感。
不同坠崖的是,我感受不到那种自然落下的风噪和重力。像一只隐形的手握着我的身体向下快速拉扯。
没错,那对我而言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我又掉入了别人的梦。看来安全距离不是十米......
下坠感停止,我落入了一个黑洞之中。
我站起身,沉沉地睁开眼睛看向周边。
还是老一套,我所能看到的地方布满黑色。
我称它为幕布,一种让我能身临其境的幕布。
电影开场前的幕布带给观众的视觉体验总是那么黑暗。不过黑暗的对立面的等候是期待。
而它带给我的却是逃避不掉的消极体验,我要陪伴做梦人整晚,直到她在噩梦中惊醒我才得以离开。
此刻唯一可做的事只有站在这令人压抑的黑暗中等待梦境的构图。
梦是贪婪的、恐惧的、伤感的。每一种情绪之下都会构出相应的场景。
缓冲过后,周围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黄色的地板......白色的墙面......冷色的灯光。
这是一套三居室,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客厅的正中央。
我看了眼窗外和墙壁上的挂钟,梦里时间是凌晨一点钟。
构图来看,这个梦应该不会是那种夸张脱离现实的梦。
不过,从颜色上的灰暗程度判定,这是场噩梦无疑。
画面中,女人面无表情的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朝她靠近,来到跟前打量梦里的主人公。女人正是我的新邻居,她穿一身米黄色的睡衣披散着头发,梦里的她还是长发。
说真的,她长发的样子更有韵味。
她抱着手臂,目光停留在电视下方的玩偶手办。
看得出,她很烦恼。可能是在回想白天那些不愉快的事,又或者在等待还未归宿的丈夫。
眼下这个家和她现在所居住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装修的豪华程度绝对让人联想不到这种家庭会和我住的破小区产生交集。
这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不禁让我感到好奇。
半个小时后,外面传来一阵沉重地敲门声。
“开门!”
是个男人的声音,野蛮粗犷的嗓门像是上门讨债。
女人脸上依旧平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对玩偶的全神贯注。在男人敲第五遍门没有得到反馈时果断选择用脚。
“死女人!”
哐当一声,连我都吓了一跳,女人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听见隔壁邻居的开门声,“有毛病啊!大半夜敲他妈什么敲!”是个妇女的声音。
“在我撕烂你嘴巴之前你最好滚回房间去。”男人语重心长地回应道。
“神经病。”
“童谣!赶紧开门!”他继续敲门。
又敲了一会,童谣终于肯从沙发上起身。
她穿过我的身体来到门口,开门的动作带着怒火。
开门的一霎那,趴在门上的男人差点栽倒,他扶着门框重新站好,拿掉衔在嘴里的烟蹙着眉毛看着童谣。
“我以为你死了。”他将烟屁股弹向邻居家的门,紧接推开童谣的身体朝里走去。
“还有必要回来么?”童谣背对着他说,声音很平静。
男人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领带随手扔在了鞋架上,咧着嘴笑,“什么,一个为了家庭工作到深夜的男人不配回家么?”
童谣转过身,盯着他的脸,“什么工作要到凌晨呢?”
“当然是陪客户啊。”他甩掉脚上的鞋子,打了个酒嗝。“你不会第一天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吧,没有我的辛勤劳作!没有我日日夜夜向那帮恶心的老头献媚你怎么能住到这里!”
他越说越大声,口水喷了童谣一脸。
童谣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提了提嘴角。紧接拿起架子上的西装外套,伸进衣服口袋掏出一盒保险套伸到他面前。
“你就是拿这个东西陪客户的,有够拼的啊,嗯?”
“什么......”男人看着保险套,一时语塞。“我怎么知道谁塞进我口袋里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谁知道又是谁的恶作剧。”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注定要扮演一个傻子的角色,对么?”
“傻到分辨不出你身上的香水味,傻到不会知道自己男人出现在闺蜜上班的酒店和别的女人开房。”
“你甚至都不愿意敷衍这个傻子。”
从始至终,童谣的语气都很平静,大概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这男人,还真是可恶。
“那又怎么样呢?”男人从容地扬起下巴,看着童谣,“谁又规定客户一定是男的呢?你说对吧。”
他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恬不知耻,气得我握紧了拳头,如果这是现实中我一定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要从各个角度维护我在社会上的权益,生活就是这样,嗯?”他舔了舔嘴唇,“结束这个话题,我现在需要一杯水,可以么我的好老婆?”
童谣盯着他的脸,平静的瞳孔中逐渐盛满泪水,直到溢出眼眶流向下巴。
男人对她的眼泪没有展露出丝毫同情,将目光从她脸上无趣地瞥向一边。“OK,我自己可以的,早点休息吧。”说完朝冰箱走去。
童谣沉重地呼吸开始加速,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那种愤怒,那种压抑已久即将爆发的愤怒。
“你混蛋!!!”
那盒巴掌大的保险套从她手上丢出,正中男人的后脑勺。
男人被砸了一个踉跄,捂着后脑,脸拧到了一起。
“这死女人......”男人甩上冰箱门,睁圆了眼睛,兜着牙齿朝女人扑了过来。
两人扭打在了一起,瘦小的童谣在魁梧的男人面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任由一拳一脚落在自己身上。
很快家里一片狼藉。
原本趴在门缝的小女孩,跑出来哭喊着拉扯两人。
“不要打了。”
“你不要打我妈妈!”
“爸爸我求求你......不要打了......”
小女孩的卷入并没有终止男人的暴力,相反愈发激烈。
又是一脚,不过他踹偏了,落在了小女孩的胸膛上。
女孩小小的身体瞬间被踹飞在两米外餐桌上。
暴力在这一刻停止了,两人目光同时转向女孩的位置。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
有些岔气的女孩趴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下巴处开始向外渗血,短短几秒钟地上殷红一片。
女孩强忍着疼痛没有哭出声,抬头看向父母,“你们不要打了......”
在她抬头那一刻,我心跟着颤了一下。
小女孩下颚处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从下巴一直延申到鬓角处。
皮开肉绽,怵目惊心。
“啊!!!!”
我听见了人类所能发出最极限的撕裂声。
童谣几乎是爬过去的。
到这里,我终于明白女孩脸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让人心疼。
画面到这里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四周黑暗的地方。
但很快又呈现新的构图,后面的场景接连闪现, 每一幕都符合它该走的现实轨迹。
童谣提出离婚被拒绝,男人挽留婚姻的方式不是悔改而是变本加厉的暴力威胁。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男人抗拒离婚只是为了不影响他在公司的职业形象。
我能联想到他对外塑造的好人形象,和此刻这副小人嘴脸形成强烈的反差。
童谣带着孩子和满身伤痕搬离了这个家,来到新住所。
新家的画面呈灰色,从颜色反应心理,她恐惧这个地方。
我从画面中看到了我自己,也就是白天搬家那一幕。我的脸有些模糊,她应该没有记住我的样子。
她开始打理新家,就在她收拾好一切之后,暖气的水管突然爆掉。
高强度的水压瞬间将她全身打湿,慌乱中她用手按住水管,可根本无济于事。
抹布、胶带、塑料袋,在用尽所有她能想到的办法后选择了放弃。
她站在爆裂的水管面前任由发黄的锈水在身上拍打,那样无助和绝望。
画面转到夜晚,她湿漉漉躺在床上的一角偷偷地哭,哭着哭着睡着了。
到这里停止了,我从写实的噩梦中回到了现实。
醒来那一瞬间,发现我的枕头也湿了。或许是真切感受到了那份伤感和无助。
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她拖着厚重的行李和女孩走在树荫下的背影,她在女孩面前表现出的无所畏惧,她躲在角落偷偷地哭。
4
我侧过身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我还可以睡两个小时。
我重新闭上眼,脑子里那些画面依旧若隐若现。
想到她湿漉漉的模样时我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体。
目光顺着墙壁延伸到厨房下面的暖气管上,陈旧发黄的管道上满是修修补补的痕迹。
刚搬进来那段时间我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它身上。
估计真如梦里那一幕,她也没能逃过此遭遇。
如果真是这样并没有得到解决,屋子里岂不是汪洋一片。
这种事对我都不太友好,更何况是个女性。
作为唯一的邻居或许我该帮帮她,毕竟在修理这一方面我算是擅长。
为她们感到担心的同时我又在想该以哪种方式出现在她们面前,做到合理又不会让人感到疑惑和匪夷所思。
难道让我告诉她,我从梦里得知你家漏水所以来上门帮你维修,还是说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没错,这简直是扯淡。
我掏出沙发底下的工具箱,和那些扳手螺丝刀四目相对。
“你好,请问你这里有多余的,多余的牙刷么?哦!你家里怎么这么多水,是水管爆掉了吧,需要我帮你维修么?对,我家的那个也是总爆掉,对我来说应该不难。”
“这样讲,会不会让她认为我不怀好意,大清早的向新邻居借东西。”
“你好,请问一下,现在几点?对,家里停电了,表也不走了手机也没电了......”
我排列出各种出场方式,纠结到最后果断一脚将工具箱踹回原位。
“关我屁事!”
5
七点。
我提上工具箱来到门前,将门锁上拆了下来。
刻意制造出门锁故障的假象,我将上面的螺丝全部都取下然后再慢悠悠地装回去。
期间时不时用锤子和扳手碰撞,发出明显的金属摩擦声。
大概过了几分钟,我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身后那扇门被打开。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看到一个湿漉漉的头探出门外。
“不好意思啊,门锁坏了,打扰到你了吧。”我歉意地对她笑了笑。
她要比我想象中的模样还要狼狈,湿漉粘稠的头发,红肿的眼睛,鬓角处的下颚沾着些许红色锈水,看来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她正以一种茫然又呆滞的目光看着我和我身下的工具箱。
半分钟过去,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迟来的微笑,尽管那个笑有些不尽人意。
“请问——”
“请问......能帮我......修一下水管么?”她声音里夹着胆怯。
“啊,哪里的水管呢?”我看着她,表现出合理的迟疑。
她露出整个身子,礼貌地朝里面指了指,“是暖气的位置。”
“哦,这样子,可以啊。”
“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感谢的同时又朝我鞠了一躬。讲真的,我有点排斥这种礼貌。
我提上工具箱,跟在她身后,看到屋内那一刻我呆在了原地。
屋里的积水整整有七八公分那么厚,远比我想象中的场面要夸张得多。
她穿着凉拖鞋在水里行走,连裤脚都没有卷起来,就这样在水里任意浸泡着。
她朝厨房的方向走去,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猛地回过头叫住即将迈进大门的我。
“等一下!”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迈进去那只脚又缩了回来。
她急忙脱掉脚下的凉拖,放到我面前,“穿我的吧,尺码可能有点小。”
“总不能让您湿了鞋子。”
我看着沁在水里泡到发白褶皱的脚,迟疑片刻,果断迈了进去。
“没事,我等下去换一双就好了,你还是穿上吧。”
“那......不好意思啊。”
我没再回复她的话, 径直朝厨房走去。
路过餐厅时,发现小女孩正蜷缩餐椅上委屈巴巴地拿着一片面包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见我过来她下意识把头瞥向一旁。
来到厨房瞬间被滋了一脸的水,我眯着眼擦去脸上的水,靠向一边。
水管破裂处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胶带,但还是无法压制住强大的水压。
我拿出扳手和新的阀门,顶着喷射的水靠了过去。
在沁湿我全身最后一处干燥的地方时,水管终于被修好了。
我拧了拧身上的水,带着工具箱走出了厨房。
出门时,差点和站在门口的童谣撞在了一起。
“呀!对不起。”她向后退了两步。
“修好了,后面应该不会在出现这种问题了。”
“真的吗?真是太感谢你了。”
“真的......”她语气有些哽咽,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谢谢,我弄了好久都没弄好。”
我能感受到她的委屈,又强忍着那种委屈不向陌生人宣泄。
我抓了抓后脑上的头发,尴尬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嗯,接下来,要想办法把水抽掉才行吧。”
“这个,我自己来就好了,不麻烦你了。”
说完,她撸起袖子拿起旁边放在板凳上的塑料盆,“我可以的。”
“你是准备用这个把水清出去吗?”我看着她手中那个弱不禁风的盆,“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巡视了一圈,最终目光定在了洗衣机下的水管。
我将水管一头扔进客厅一头扔进厕所,利用气压原理将外面的水源源不断送进厕所。
从她看我的眼神中能感受到她对我的感激再次升华。
我冒着迟到被批的风险陪伴她整整忙碌了一个早晨,直到屋内的水全部清干。
不知道领导会不会理解我做好人好事的行为。
我疲惫地喘了口气,提上工具箱准备离开这里。
她再次把我叫住,只见她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皮夹子。
钱包里大概五六百块,她全部掏出来塞给了我。
“耽误你上班,真是对不起。”
我看着手里的钱发呆,突然感觉我好人的形象受损,急忙将钱还了回去。
“没关系,举手之劳。”
“这样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没有多少你拿着吧。”
她又塞了过来,我又还了回去。“真的不用。”
我们像两个机器人,重复编好程序的动作。
“真的不用童小姐。”
推让动作随着我一句话的出现就此打住,她上抬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那是一种极具疑惑的眼神。
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理解她的疑惑,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竟然叫出了她的姓氏。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向她解释这个我从她梦里得到的信息。
“你怎么知道我姓童?”
对啊,我该怎么合理知道她姓童呢?我抓着眉心,大脑飞速运转。
“啊......那个......就是......”
“昨天你有讲过......对,你昨天讲过。”
“我有讲过吗?”
我从她眼神中的疑惑发现了些许防备。她现在估计会想,我从某个方面调查了她的信息。
她应该不会给我扣上一顶变态的帽子吧,但愿她的记忆力没那么好吧。
“对。”
“这样啊,可能是我忘记了,不好意思啊。”她调整了表情,歉意地笑了笑。
话是这样说,但我从她细微的神态中察觉到,她一定记得昨天的所有对话。
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钱放在了鞋架上,转身离开了这里。
她没再推搡,目送我离开的同时又说了声“谢谢”
6
今晚我并没有打算睡在阳台。
既然逃不过,睡在阳台的意义就没有了。
洗刷好,回到卧室结束我疲惫的一天。
我躺在床上,思考我未来的去向。
如果在接下来一个星期里她们没有出现离开这里的想法,那么我就会离开。
我无法长时间忍受这种连觉都睡不好的生活。
我闭上眼睛,总是忍不住回想那些和我一些毫不相干的场景。
小女孩的眼神,女人无助的背影,还有那个残暴的丈夫。
伴随熟悉的失重感,我再度落入黑暗之中。
今天又会是怎样的梦,怎样的情绪。
四周开始发生变化,变得明亮,周围的事物随着缓冲慢慢合成。
这是一间大概80平的房间,四面橘黄色的墙壁,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卡通照片。
房间里摆放着七张米黄色圆形桌子,每张桌子周围都有不同颜色的小凳子。
从尺寸看,这明显是为小孩子制作的。墙的一侧缓缓展露三面椭圆形的的窗户。
我走到窗前看向外面,院子里的滑梯和玩具告诉我这是一间幼儿园,看来今天是小女孩的梦。
很奇怪,太阳明明很大,天却阴沉得可怕。
我回过头重新打探了一番屋内,这才发现屋内整体的色温也是灰暗无比,明明是温馨童趣的画面却无处不透着阴森和诡异。
那些原本可爱的卡通人物,此刻的神态中充满憎恨。
种种迹象反映小女孩在现实中的状态是恐惧这里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都不愿意脱离父母的陪伴进而对幼儿园产生抵触,所以才会做这种梦。
不过......她的梦要比其他不愿意上学孩子的更压抑,有一种说不出诡异感。也可能是家庭带给她的伤害太深。
我在房间环视,寻找主角的身影,这么久还没出现有些不符合常理。房间就这么大,她不可能不在这里,如果不在我肯定也不会在,我可是梦里的第一视角。
电影开场却没有人物出现,难免会让我这个观众有些按耐不住。
终于,我发现她了。她一直靠在墙角的位置,由于身上的衣服颜色和墙面高度贴合,让人不易察觉。
我来到她身边,蹲下身,打量着这个可怜又难过的小女孩。她身体绷得笔直紧紧靠着墙角,两只小手紧紧向下拉着裙边,咬着嘴唇,目光胆怯看着教室的门。
我不知道她因为什么恐惧,但她的恐惧一定会从那扇门开始。
梦里就是这样,你想象它是什么,它就会变成什么然后精准呈现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又什么都在常理之中。
我跟随她的目光一起驻足那扇门,过了一会,隐约听到有脚步声从门后传来,声音断断续续,时而等待时而动作。
这让我联想到潜入业主家的小偷,进门之前总是谨慎小心。
门缓缓打开,先是露出一只眼睛,接着是整个身体。当看到眼前出现的这个人时,我笑了。
竟然是个小丑打扮的男人,脸上画着黑红相间的妆,红色微卷的短发,邪邪的微笑。
每个小孩儿心中都有一位害怕的卡通人物,大马猴、米其林宝宝、又或是眼前这位麦当劳叔叔。
不过眼前这位麦当劳叔叔要比卡通形象恐怖得多,更接近于电影中凯撒.罗摩洛塑造的小丑形象,充满邪魅与神经质。
小丑进入屋内,目光向四周发散,环视一圈之后目光重新回到小女孩的身上。
他走上前蹲下身,眼神游离在瘦小紧绷的身体上,神态中表现出对这种抗拒的不满。
“我是爸爸呀,小小怎么能这样对爸爸呢?”他轻柔语气中夹着一丝责备。
原来扮演这一角色的人竟然是小女孩的爸爸,我一直以为小丑只是她心中单纯害怕的卡通人物。可见这男人的恶劣,以至于连在自己亲生孩子心中都扮演着丑陋的角色。
他轻轻抚着小小的马尾辫,用食指和拇指挫着一缕发丝,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还在生爸爸的气么?”他看了眼女孩下颚的伤疤,“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表现出担心可很快又恢复小丑的狡黠。
靠在墙边的小小,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捏着裙角满脸恐惧地看着小丑那张微微抽动的脸。
这种抽动只有愤怒状态下才会形成的面部痉挛。
“小小为什么要跟妈妈偷偷搬走呢?”他虽然在笑,但脖子上泛起的青筋藏不住他心中的愠怒,那张原本就红彤彤的脸此刻愈发鲜红。
“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很伤爸爸的心,嗯?”
“知不知道爸爸为了这个家为了小小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嗯?然后小小像个小偷一样偷偷地溜走!”
小丑站起身双手背在后脑狂躁地转过身对着门的方向大声喊了声“操!”
他沉重地喘了口气,转过身再次蹲了下来,看着那张委屈惶恐的小脸蛋,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叫声爸爸,然后我带你和妈妈回家。”
“爸爸那么爱小小,当然可以宽容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不是呀?”
小丑歪着脑袋,微微提起嘴角做出一个生硬地微笑。
小小紧张地缩成一团,看着他的脸,不敢发出声音。
小丑的脸逐渐僵硬,暴跳如雷,“叫啊!你他妈叫啊!”
他先是一拳砸在小小耳边的墙壁上,接着回身又是一脚踹翻身后的桌椅。
“我他妈都说原谅你了原谅你了!还想他妈要我怎么样!”
他接连踹翻了屋内所有桌椅,教室陷入狼藉,巨大的声响引来学校的工作人员。
三名戴着红帽穿着黄马甲的人闯进屋内将小丑控制住。
“先生!冷静!”
就在这时,小女孩突然说话了,她带着哭腔大声喊了声“爸爸”。
细小尖锐的声音将屋内的四人定在原地。
小丑挣脱开束缚,手指着小小,兴奋地看着一名面部模糊的工作人员说道:“听到没?她是我女儿,你们在干什么?”
“走,快到爸爸这。”小丑弓着身子张着双臂,朝小小走去。“回去看看爸爸给你备了多少你最爱吃的冰淇淋,嗯?来呀?”
“爸爸。”小小哽咽着,看着朝自己靠近的拥抱,虚弱地说:“放过我们吧。”
“说什么呢?”小丑笑着停在原地,语气充满质疑。
笑着笑着他面部肌肉逐渐拧在了一起,“说什么呢?”
“啪”的一声,他又踹翻了一张桌子,大声对着小小咆哮道:“我他妈又不是强盗!我放过你们什么!啊?!”
“我是你爸!为什么这么对待你爸爸!”
三名红帽子,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同时扑向小丑,将他架了出去。
“我告诉你!王小小!你和那贱女人谁也别想逃,你们逃不掉!”
“我会找到你们的!”
画面跟随他的嘶吼声发生变化,房间开始震颤,四周墙壁陆续坍塌,直至露出血红色的天空。
小小站在废墟之中,脸上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呆滞的目光停留那扇在废墟中唯一存活下来的门。
直到那扇门也倒下......梦到这里,结束了。
7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停在窗台那盆即将要枯萎的吊兰花上。它干黄的枝叶如同我现在心情。
隐约中,我从隔壁听到了哭声,是王小小的声音。
她哭声越来越大,发出沙哑的嚎叫,“你不要过来!”
“我求求你......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墙壁上的开关被按响,紧接传来童谣的声音。
“小小,做噩梦了吗?”
“快到妈妈这,妈妈抱着你睡好不好?”
“妈妈!”
“妈妈在这,乖,不能太大声哦会吵到隔壁叔叔睡觉的。 ”
“来,告诉妈妈都做了什么噩梦。”
“嗯?是什么呢?”
童谣一边安慰一边拍着她的背,“妈妈替你打败它。”
我坐起身,背靠墙壁,闭上眼睛,通过墙壁聆听一位母亲的独白。
“不想说吗?”
“嗯......既然小小要选择独自面对,那么妈妈只能为勇敢的女战士加油打气喽!”
“那么女战士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闭上眼睛。”
“乖,小小。”
我听着敲背的声音,脑子里情不自禁跟着打着节拍。
我感受不到吵,反而有些安逸,对我而言,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太久没有在夜晚感受过这么近距离的烟火气。我不向往热情,但常常害怕孤独,可它又是我的全部。
不知不觉窗外晨光熹微,敲背声停止了,我缓缓睁开眼睛,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我看了眼墙壁上的时间,她竟然敲了整整两个小时。
8
时间来到早上七点半,我收拾好准备去上班。
穿上外套,换好鞋子,正当我准备去开门,一组对话从门外传来。
“离开这里。”
“说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王渊,我不想跟你多说废话,如果你不是来找我签离婚协议的,那么,现在!请你放开我的门把手离开这里!”
我听出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我俯身透过猫眼看向外面。
对面的门呈半开状,童谣挡在门前,不留一丝缝隙。
那个叫王渊的男人右手死死握着门把手,左手撑着墙壁。
“这么久了,也该消气了吧?”
“你已经不值得我生气了,放开!”
“不放。”
“你放开!”童谣抡起拳头用力砸向他的手臂,“放开!”
王渊疼得嘴巴抽动了一下,紧接把手松开,童谣想借机关上门,还是慢了一步,门被一只脚顶住了。
王渊揉了揉胳膊,嘴里咕哝着,“死女人......下手没轻没重。”
下一秒, 他猛地将门大力掰开,门撞在墙壁“砰”的一声,震感传到了我脚下。
童谣被惯性硬生生扯到了门外,险些摔倒,好在及时抓住楼梯扶手。
王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将翻起来的西装领子扯平,来到童谣面前,收起凶狠的模样,平静地说:“不要这么任性,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嗯?解决不就好了,不要动不动就闹离婚,还让律师找我,看到那个四眼我他妈就讨厌。”
“看在这么多年的感情,看在我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带着小小我们回家,我以后多听你的,不犯错误,嗯?听话。”
童谣打掉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向前迈了一步,仇视着王渊的眼睛,“收起你的虚伪,你不接受离婚只是害怕损坏你在公司神圣的形象而失去工作。”
“带着你的保险套去把你的真爱接回家吧,王渊,你让我觉得恶心,你让我觉得和你呆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恶心至极。”
王渊被逗笑了, 他搓了搓脸部僵硬的肌肉,将额头前的刘海背到后面,“这样子,你是这么认为的,呵呵......”
他背过身做了个深呼吸,压住怒火,重新面向童谣,微笑着,“你说的没错,工作的确很重要,我要靠它活着,不不不,准确来说我们要靠它活着。” 说到“我们”他故意拉长声音。
“然而——我得到的——是什么?是不被理解,是辱骂,一个努力的男人为什么得不到他该有的尊重和支持!一定要扣那些小细节!”
他捏了一把楼梯扶手上的灰尘,“看看这都是什么地方......啧啧啧,离开我,你们怎么办?”他看着童谣,手指向窗外,“这是个人吃人的城市,离开我你怎么办!小小怎么办!”
“呵!”童谣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动物表演,“还真有你的。”
“是啊,没我的怎么会有你的。”王渊抿了抿嘴唇,掏出一支烟衔在嘴角,“我可以当刚才那些话从未出现过,现在,做你该做的事。”
“你真的太好笑了。”童谣绕过他走进屋子,关门的瞬间再次被王渊拦住并一脚踹开,这一脚他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接连续踹了几脚,直到它不再像门的样子才肯停下,伴随着怒吼:“为什么一定要我他妈使出这种方式你才满意!”
“我明明是在好好跟你讲话!为什么!”
“为什么!!!”
手心被我握出了汗,我被这一幕气得咬牙切齿。
上班的事情早已被我忘在脑后,接下来从某一个环节开始,我会出现在对面,具体是阻拦还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一定会在。
因为除了我,这栋楼找不见第三户人家,凭童谣的烈性独自面对野狗,天知道这场争执最后会是什么走向,难以想象。
正当我纠结该以什么方式什么身份出场时,我看到了梦里那一幕,他抓着童谣的头发,王小小抱着他的大腿并撕咬着。
这一瞬间让我没了半点犹豫,我甩开门,径直冲向对面。
我将他扑倒,骑在他身上,毫无吝啬奉献出我按捺已久的拳头。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
同样他也在奋力还击,但我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我一拳他一脚......我分辨不清身上的血迹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对童谣来说,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战斗,她傻傻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直到血液崩在她的手腕上,这才清醒过来,她大声对着我们吼道:“不要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因为我也伤痕累累。
我打了人生的第一场架,因为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女人。
荒谬!
9
从派出所出来时已经天黑了。
出了大门,我缓缓靠近一辆警车,从玻璃上看着自己的脸,那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
我轻轻抚摸左半边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疼痛像把钳子撕扯我太阳穴上的神经。
突然想起早晨童谣对王渊说的话,“你真的好好笑。”
这句话也完全适用在我身上,我和他一样好笑。
这是见义勇为后该有的模样么?我还以为会像电影中那样贴上一枚帅气的创可贴走出警局,然后绅士般地拒绝被帮助者的感恩,扬长而去。
然而我此刻的形象更贴近被英雄骑在胯下殴打的瘪三。
我经常会在冲动过后问自己一句话,如果时间重来,你还会那么做么?
这时,我从车窗投影看见我身后站在一位曼妙的身影。
“应该会吧。”我看着那个身影,对着车说。
她朝我走来,关心的语气对我说:“你还好吧?”
我回过头,装作一副刚发现她的表情,“啊,还好。”
“呀你......”显然,她被我的猪头脸给吓到了,“有点严重啊,我们去医院吧!”
“没关系,肿了点而已。”我僵着脸含糊说道。
“这怎么会没事!”她牵住我的手,把我朝一辆小轿车的方向拉扯。
“真的没事,我回去冰袋敷一下就好了。”我像只小鸡一样被她牵着,一时不知所措,“那个......我......童小姐......”
“等一下......”
她将我塞进轿车的副驾,然后回到主驾驶发动车子,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忍耐一下,医院并不远。”
我拗不过她,只能乖乖闭上嘴巴。不过,多少得到了点心里安慰。
车子打着,前方的大树被照亮,一个身材消瘦的人影从树的后面走了出来。
是王渊,他手拿着一杯饮料,嘴里叼着一根吸管,缓缓朝我们走来。
为了防止照面,他比我提前半个小时放出来,没想到他一直没有离开。
他脸上虽然没有明显的肿胀,但一眼就能看出他伤的比我重得多。
他挡在车头朝主驾驶摆了摆手,示意童谣将车熄火。
我从童谣看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她随时都可能将油门踩满,她左手死死抓着方向盘,右手放在档把上微微抖动。
她应该不会那么不理智吧,我看见她不断吞咽口水,有些担心。
然而我的担心并不多余,她竟然真的拉到了前进挡并踩下油门,我瞪大眼睛,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将挡位退回并拉上手刹,齿轮箱传来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在剧烈前倾的动作之后猛然停在原地,发动机还在高转数状态下持续咆哮。
我喘着粗气,看向面部狰狞的她,“不要冲动!”
王渊也被这一举动吓得扔掉饮料瓶,双手护在头上。
“冷静,冷静,撞死他你也完了。”
她转过头看向我,急促地呼吸逐渐均匀,转数表也归回了零位。
我也是松了一口气,属实给我吓坏了。
王渊松开双手,站直身体吐出嘴里的吸管,咧着嘴朝主驾驶快步走来。
“你竟然想撞死我?!”他对着车窗大吼,“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他痛苦地捂着脸,音量过大引起他面部伤口出现剧痛,“嘶——妈的。”
童谣看着方向盘作深呼吸,随后降下车窗,面无表情转向王渊,“还想怎么样呢?”
“我想怎么样?”王渊把手从脸上拿开,顿时来了劲,“难道你不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这突然冲出来的小瘪三是怎么回事么?”
说完,他向我探过头,“小子,不管你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这件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听清楚了么?”
“他是我男朋友。”
此话一出,我和王渊几乎同时看向她。
“什么?”王渊顿了一下,朝她支起耳朵,“你大声些,让我听得清楚一点。”
我茫然地看着她,莫名被扣上一顶男友帽子,我甚至也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然而她接下来的举动让我彻底崩溃,她凑过来竟直接亲在了我嘴唇上。
一阵清香扑面而来,两片柔软印在我的嘴上,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像触电一样浑身发麻。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双扑闪的睫毛,心跳加速,太荒唐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太荒唐了。
大概停留了三秒钟,她退了回去,转过头看向王渊,“有够大声么?”
王渊脸憋得通红,猛地一脚踹在车门上,“我他妈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完全不顾脸上的疼痛对着车身一通手舞足蹈。“你他妈.....啊!!!”
“我告诉你童谣!你他妈彻头彻尾就是个婊子!”
“婊子!!!!”
“妈的!”
童谣面无表情地看他表演,情绪上没有丝毫波动。
直到他停下动作和辱骂,这才开口说话:“这下你有理由同意离婚了。”
“什么?”
“你可以在公司大势宣扬妻子出轨,大声告诉他们你是这场婚姻的受害人,这样既不损伤你神圣的形象,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在外面寻找刺激,何乐而不为呢?”
“哈。”王渊气笑了,他趴在车门上瞪着童谣,“我告诉你童谣,这件事已经没那么简单了,你会为你行为感到后悔,嗯?”
说完他起身,绕到副驾位置踢了一脚车门指着我的脸道:“我操你妈的小瘪三破坏别人婚姻,你等着,我会让你那半张脸也保不住。”
“操!”他又踢了一脚车门,然后愤愤离去。
他走后,车内一时间蒙上一层诡异的安静。
我和她各自看向窗外,这种尴尬让我浑身发烫。
“那个.....我......”
“没关系,我明白。”我看着窗外说。
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拿我当一下挡箭牌,说来可笑,她甚至不知道她亲的人叫什么名字。
“哦那就好.....实在是对不起。”她转过身面向我,“莫名其妙把你给卷进来。”
我也转过身,“是我主动加入进来的,你不必道歉,我只是有点看不过去。”
她脸上有些红晕,看得出她还没能从刚才那个尴尬的吻走出来,但毕竟是结过婚的人,这种事她比我从容多了,反而我脸烫的倒是可以煎鸡蛋。
“总之,真的谢谢你帮我出头!”她笑着朝我伸出手,“正式认识一下,我叫童谣。”
我抓了抓眉心,犹豫再三接住了她的手,“我叫林超。”
9
去医院上过药之后,我们又一同回到小区。
简单道别,我回到家中,整个人像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床上。
我看着天花板上幽黄色的灯泡, 回想今天疯狂的一切。
各种莫名其妙的思绪被穿杂在一起,形成画面在大脑中加速播放。
困意袭来,我双手习惯性地搓了搓脸,突然的剧痛让我来不及想起脸上还存在未愈合的伤口,疼得我咬牙切齿,右手死死扣住床单。
“嘶——”
正当我捂着伤口构思明天该怎么向领导解释我这半张臃肿的脸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坐起身看向门外,我应该想得到门外是谁,并从敲门的频率上得知她会给我带来一个坏消息。
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我急忙下床连鞋都没穿就跑出去开门。
门开,我看到一张焦急的脸,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她抽了一下鼻子,哭着说:“我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刚刚我们回来,我以为她在睡觉,我就去洗刷了,洗完才发现她根本不在房间!”
“会不会刚刚没在家,她跑出去找你了?”
她十分坚定地摇晃脑袋,“不可能!她胆子小,绝对不会自己出门的!”
“这样啊,那会不会......”我抓了抓额头,“会不会是她爸爸给接走了。”
她看着我,并没有对我的猜测感到意外,反倒哭得更厉害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混蛋!啊!!!”她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
“小小不可能跟他走的!肯定是被强迫的!混蛋!王八蛋!”
“童小姐......”我想阻拦她自虐的行为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如果是和她爸爸在一起,那她现在至少是安全的。”
“不!”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王渊。”
“他没有感情没有人性的,他......他一直想要个男孩......他不喜欢小小!”她声音颤抖,“我了解他,他......他真的会借着气头做一些出格的事。”
“真的......他真的会,呜呜呜呜......”
我不会质疑她的话,那人渣看起来都会做一些疯狂的事情。
“等我一下。”我回到屋子,穿上鞋子,拿上车钥匙,重新回到她身边。“走吧。”
她靠着墙抽泣,目光散落在地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话。
“童小姐?”
“童......”
“童谣。”我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扶正,对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我陪你去接她回来。”
她回过神,分散的目光逐渐集中,“真的吗?你会陪我去么?”
“是的,现在。”
“谢谢。”这句谢谢她几乎是用气声发出来。
10
我们行驶在去往王渊家的路上,副驾上的童谣焦急地摆弄着手机,一遍又一遍拨通王渊电话。
无人接听她便在微信语音留言,“王渊,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你敢拿小小出气我一定杀了你!!”
“你这样毫无意义你最好理智一点,混蛋!”
“你把小小还给我!!啊!!!!!”她大声咆哮,扔掉手机,靠在车窗大哭了起来。
我双手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在前方,不敢丝毫怠慢,肿起来的半张脸将我那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用一只眼开车对我来说无疑是种挑战。
这段路程还没有我上班的路远,但对我却是那样漫长。
她头靠在窗户上,看着路边闪过高高矮矮的树,哭声时大时小。
许久,哭声停止,又发疯似的寻找着什么。
我用余光瞟了她一眼,看着前方说:“手机在你脚下。”
她捡起地上的手机打开微信,语气完全没了刚才的蛮横,变得委曲求全,“王渊,我们好好谈谈......求你别这样.....”
“孩子没有错.....”
“小小......”她咽了下口水,忍住哽咽,“小小是你女儿,你的亲生女儿。”
“你不该拿她针对我,我们聊聊,好吗?”
听她的语气,让我感觉到事情的不妙,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位父亲真的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除了那个家以外你还能想到他会出现在别的什么地方吗?”我瞥了一眼她。
总有预感,今晚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目光上抬,缓缓转向我,对我的话感到茫然,又从茫然转为担心。
十五分钟后,我们到达王渊家里。
输入密码,推开门,童谣发疯一样冲进房子,“小小!!”她翻找过每个角落,都没能发现小小的身影。
和预想中一样,王渊将孩子藏起来了。
我观察房子里的结构和摆设,和梦里的场景几乎相同,客厅的餐桌边角上隐约还有一块手掌般大的血迹。
哭声将我吸引到卧室,我看到童谣坐在床边的地上抱头痛哭。
我来到她身边,蹲下身,“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还能想到别的地方吗?”我朝她指了指手表上的时间,示意现在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在王渊出现一些过激的举动之前,我们必须要提前找到王小小。
11
根据童谣印象中王渊可能出现的地方,我们找了一个遍,除了两间酒吧以外,大部分就是他和情人经常去的一些酒店。
我门整整找了一夜,时间来到凌晨两点钟。
我们停留在最后一间酒店门前的马路上。
“我们报警吧。”她看着车窗外的路灯,疲惫道。
或许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们来到派出所,然而警察给出的答复却在我们头上浇了一盆凉水。
“孩子父母任何一方都是孩子法定的监护人,带走自己的孩子属于合法行为。”
“我们无法对孩子的爸爸进行抓捕,只能尽量帮你联系到他本人。当然,如果期间我们发现他存在危险行为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上前对着民警指着自己的脸,“这是他做的,还不够危险么?”
民警却笑了,“你们是互殴,并且也得到了和解,我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一通电话打破了车内的安静,当看到来电显示是王渊时,我们瞬间坐直了身体,童谣一时紧张到忘记哪个是接听键。
“王渊!你想怎么样?!小小呢?”
“我问你小小呢?!你说话!”
她上来就对着手机一顿狂吼,完全不给电话那头说话的机会。
“你要是敢把她怎么样......”
我按住她的手,“冷静,听他怎么说。”
童谣逐渐安静下来,急促地呼吸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唏嘘的声音,然后缓缓说道:“对嘛,听小情人的,冷静一点。”
“可真有你的,居然去报警抓一位孩子的父亲。”
“你想怎么样?”
“我倒是想问问你哦,你想怎么样呢?大半夜不去和小情人睡觉在这满大街的找什么找呢?”
“我给你们留出独处的时间不好吗?何必让一个无辜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和陌生男人上床呢,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啧啧啧。”
“王渊我不想跟你吵,告诉我小小在哪?”
“会在哪呢?”他语气多了一丝玩味,“不应该在自己家里吗?你们刚刚有没有认真去找呢?呵呵呵呵......”
那头电话挂断,我和童谣瞬间四目相对,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发动车子加速完成掉头,十分钟后,再次抵达王渊家。
然而这里和刚才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小小!!”童谣重复刚才的步骤依次翻找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次连衣柜都找遍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认为这是一场恶作剧的同时发现了端倪,在墙角冰箱的位置......
这是一台双开门的冰箱,冰箱的左侧门的下方夹着一块布料,细看更像块衣角,上面布满卡通图案。
当看到图案上具体的卡通人物时,我屏住了呼吸。
我记得这个图案,在王小小梦里,她就是穿着这条裙子。
童谣还在屋子里疯狂穿梭,她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可很快她便停下了动作,因为她从我的行为上发现了不对劲。
她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然后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台双开门的冰箱。
她当然比我更熟悉那块衣角,为了证明自己所看到的她向前平移了两步。
我站在她身后,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能从她身体上的抽搐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
在意识到自己亲生女儿可能被关在冰箱里成为了一具尸体,她连站立的动作都无法维持了。
她瘫软在地上,剧烈抽搐使她的呼吸变得艰难无比,她大口吸着氧气,仿佛置身真空环境随时都会窒息而死去。
她转过头顺着我的裤脚缓缓上抬对上我的眼睛,可怕,那是我见过最可怕的眼神,那是人类情绪到达极限所散发出的眼神,从她猩红眼眶中,我看到了恐惧、绝望。
我能感受到她试图从我的眼神中得到某些信息,试图让我用眼神回复她说:那不是你女儿的裙角那只是你的错觉,那只是一块溢出来的带有卡通颜色的方便袋。
可在看到我眼神中同她一样的震惊时她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将目光从她脸上挪走,重新落在那台双开门的冰箱上,我难以将那个常常躲在角落小声哭泣的小女孩和冰箱里极可能冻成三尺高的冰块联系在一起。
我双腿在打颤,王渊的恶毒,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吞咽口水,来到冰箱前,握住门上的不锈钢把手,做出开门动作的同时回头对上那双近乎崩溃的眼睛,我用眼神向它传递那句我无法用嘴说出的话,“准备好了吗?”
童谣看向我握着的把手,身体上的抽搐在加速。
我回过头,屏住呼吸,一把将门拉开。
下一秒,我被冰箱内的画面定住了。
里面竟然是一具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穿着王小小的裙子笔直地立在底部夹层的中间,嘴角勾勒出的笑容仿佛在嘲笑外面愚蠢的我们。
我将手搭在门上,沉沉地舒了口气,为这场虚惊释放紧绷的情绪。
身后的抽搐声停止,我回过头看向童谣,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冰箱里的洋娃娃,眼中逐渐噙满泪水然后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比起抽搐的样子,她的哭声反而让我觉得踏实很多。
我关上冰箱门, 回到她身边,这时,她的手机再次响起,是王渊打来的。
“我跟你讲过童谣,你最好不要惹我。”
童谣完全没了脾气,哭着对电话说:“我错了,我错了王渊我对不起你,求你放我过我女儿,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求求你......”
电话那头传来满意的笑声,“瞧瞧你说的,我能对你怎么样呢我的好老婆。你听好,你和小瘪三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明天在我回到家之前我需要你带着你那堆破行李滚回家里,听懂了吗?”
“我听你的,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让......让我听见小小的声音。”
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嘟囔着,“来,让妈妈听听你的声音,搞得我他妈像个绑匪一样。”
“妈妈。”小小的声音很虚弱。
“小小!小小!”
而此时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们从王渊家里离开,她像被抽空了灵魂,没有表情,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开始收拾行李,我从阳台的窗户看见她拖着大包小包一趟一趟搬下楼。
等来出租车,司机帮她一起把东西装上车,临上车之前,她抬头看向我的窗户微微和我点了点头,像是在感谢抑或是道别。
生活恢复了平静,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每次经过她门前,我还是会停留,听听有没有声音。
时间将她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抹去,我有时甚至想不起她的样子,我只记得她的短发。
三个月后,我看到了一篇报道,她杀死了王渊被判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