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论什么年代,总有些人过得好,有些人过得惨,本人比较特别,属于过得好惨。
我姓马,名凡。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没有理由。
我的七舅姥爷却很喜欢,也没有理由。
他喜欢就好。
我生在麻雀村,四岁没爹,五岁没娘,六亲不认识,是七舅姥爷连屎带尿把我养到十八岁。他教我读书识字,让我强身健体,还讲过许多既不深入也不浅出的人生哲理。
比如“别招惹年轻的女人,也别顶撞年老的男人。”
比如“不会好好说话的人,要么能打,要么找打。”
比如“兄弟或朋友,只是个叫法,关键在于叫多久。”
比如“真正的朋友,没有得罪,只有没解开的误会。”
比如“把别人一望而知的东西广而告之,就是蠢人。”
比如“人要赚钱,不能赚得太快,也不必赚得很多”。
七舅老爷翻来覆去地讲着这些道理,而且从不解释其中的奥义。
“唉~”
“姥爷,您为啥叹气?”
“没啥,就是感慨一下,我怎么还不死。”
“懂了,您就是闲的。”
七舅姥爷抡起水烟杆一阵狠敲:“懂?你懂个屁!”
我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坐在地上不敢吭声,却听到头顶又飘来一声叹息:“命运是个绿茶婊,岁月是把杀猪刀,人这一辈子啊,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然而岁月这把刀不仅杀猪,还能杀人。
七舅姥爷去世那天,正值他八十大寿。
弥留之际,老人指着满院子的鸡,塞给我一方存折:“这是姥爷我为你打下的江山,收好,定要传于千秋万代。”
余额一栏的“39.45”让我默默淌下眼泪:看来棺材板不赊账是不行了。
“马凡!”回光返照的七舅姥爷垂死炕上惊坐起:“这句要紧,附耳过来。”
谢天谢地,七舅姥爷终于想起了取钱还需要密码。
我把耳朵贴过去。
“臭小子,你记着,人生在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想留下的时候,不要成为别人的麻烦。”
此句作罢,老爷子便彻底撒了手,归了西。
当晚,我翻遍了七舅姥爷私藏的古书典籍、武侠小说、时尚周刊还有情趣内衣说明书,就是没搞懂他的意思。
但我搞懂了一件事:他寻寻觅觅近十年的三轮车钥匙到底丢到哪去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金瓶梅》和《男人装》的夹缝里。
托七舅姥爷的福,从这一天开始,我盘起了固定营生,在麻雀村CBD的黄金地段,推着三轮卖炸鸡。
由于手艺精湛、品质上乘、新老客户不断,我这匹商业黑马很快成为麻雀村街边摊的一枝独秀,常常因为业绩过于突出而显得与凉皮冷面麻辣烫、煎饼火烧臭豆腐等落伍大佬格格不入。
所以他们咬牙切齿地给我攒了一个相当贴切的业内称号:马杀鸡。
读之朗朗上口,闻之清新脱俗,本人无处安放的魅力因为这个名字有了非凡的味道。
我喜欢。
如果七舅姥爷能听到,应该也会喜欢的吧。
2
无聊最可耻,无敌最寂寞。没了同行的竞争,我眼下的一切成就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咣当!”
王二丫浑圆的肚腩第四十六次撞歪了我的三轮,五彩色的鸡毛混合着韭菜味的唾液漫天纷飞。
“马杀鸡!都TM多少回了,咋就记不住给老娘腾个道!”
王二丫的波涛四两总让我深感惋惜:这女人真是该死的甜美,可惜目光短浅,不是良配。
“姐,我错了,这是多送的鸡屁股。”
胸下垂的李三香闻知立即凑了过来:“哎!三婶啃你个鸡腿行不?敢说个不,我丫抽你!”
“婶,我该死,这是您丫的鸡大腿。”
我没有错,也不该死。但我选择沉默,无敌有多么寂寞,我就有多么沉默。
与这群乌合之众为伍明显拉低了我的档次,在街头小贩中鹤立鸡群也不能体现我的价值。
就在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庖丁解鸡的我忽遭霹雳,脑中清晰地回响起七舅姥爷遗言……第一部分:想走就走。
没错,我的确想走了。
更重要的是,七舅姥爷留下的鸡已经所剩不多了。
当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再次成为麻雀村的焦点,从村民的目光中,我看到了疑惑、艳羡、嫉妒、不屑、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不舍。
“马杀鸡走了呦!炸鸡没得吃了呦!”
“你懂个球,人家是去城里做买卖赚大钱嘞。”
“赚个毛钱!就他那副德行,到哪儿都是个麻烦。”
我推着七舅姥爷的座驾,将流言蜚语尽数绞灭在前进的车轮中,第一次感受到背井离乡的滋味:刺激。
3
翻山越岭,我来到这个位于地图尽头的大都市——凤凰城。
准确的说,七舅姥爷手绘的这张地图上,除了麻雀村,只有这一座城市。
就在这座城市,我认识了阿非。
那是在凤凰夜市摆摊的第二晚,他一屁股坐在我的三轮车上,翘着腿,侧过头,对着半空吐了个不圆的烟圈,
“就是你小子坏了规矩啊?”
在麻雀村,如果你和谁说话,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如果你想恐吓或威胁他,眼睛更要瞪得浑圆才行。
但阿非说这句话时,偏偏没在看我,也没瞪圆眼睛,只是扬起胡茬茂密的下巴,手中的木棍嗒嗒地敲着水泥地面。
虽然这个男人气势够狠,造型够拽,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明确一下:“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这个直白的问题造成了一场美丽的误会。
阿非将嘴里的半支烟啐了出去,抡起他的木棍。
三轮车散了架,焦黄的炸鸡连同锅碗瓢盆卫生纸滚落一地,他这一棍子,足足抵过八个王二丫的杀伤力。
我看了看满地狼藉的摊位,又看了看趾高气扬的阿非,一字一顿:“别招惹年轻的女人,也别顶撞年老的男人。”
阿非笑容的邪魅程度完全没有辜负他的造型:“很有道理,但你既不是女人,也不是老人。”
好巧,他也不是。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把阿非修理了一顿。
所谓修理一顿,也只是打出一拳而已。
昏过去两个多小时后,阿非终于清醒过来,胆战心惊地盯着我,终于没再摆出那副令人费解的姿势。
“不会好好说话的人,要么能打,要么找打。”我把他扶坐在棍下幸存的小凳子上:“我属于前者,你属于后者。”
阿非嘶了一声:“早知道拳头的滋味不好受,还不如让你直接砍上两刀!”
我表示很遗憾:“原本想砍你的,但车被拆了,东西散了,刀找不到了。”
“.…..是个狠人。”阿非垂头痴痴笑着,蓦地冒出一句:“交个朋友吧,兄弟。”
“兄弟或朋友,只是个叫法,关键在于叫多久。”我有些犹豫:“你能多久?”
“啊?哦!你活到哪天,我叫到哪天。”阿雄先是怔愣几秒,随即掐腰哈哈乐道:“生人在这里可是不好混下去的,跟着我,有肉啃,有酒灌,有钱赚,有妞干,考虑一下。”
我果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远方的诗,你听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