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苹果公司启动新款iPhone,昨天大家纷纷在朋友圈晒出自己十年前使用的机型。岁月如水疾流,世事白云苍狗,不曾想,手机这样附身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崭新物事,都能成为怀旧的理由。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情书寄到的时候,
你已经不爱我了。
这二十年里所有举世瞩目的科技创新,早已从探索宇宙、登陆月球一类壮举,变异为娱目娱心的此间乐不思蜀:智能手机、电影巨幕、VR技术;毕竟,人类最具天赋的两件事,一是相互折磨,二是取悦自我。
2004年冯小刚根据刘震云小说拍摄贺岁片《手机》,葛优同志一面在演播间有模有样地讲着“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一面背着原配徐帆和小三范冰冰调情不息,通讯工具引发的伦理空洞与道德恐慌第一次铺面而来,张国立饰演的费老用四川话感叹“这哪里是手机,这简直就是手雷”---如果说那时对手机的畏惧和警惕,主要基于它在正常生活中扮演了搅局者的角色,那么今天,它早已经成为主宰者,甚至于,它就是“正常生活”本身。
有了电话,电报就不需要了;有了电视,广播就不需要了;有了mp3,walkman和随身CD就不需要了;有了数码单反,胶卷就不需要了;有了iPhone,上述的所有,都不需要了。
那个为了逃课去学校后门黑网吧打一盘星际争霸或反恐精英而练就飞檐走壁绝技的你,终于可以在上下班路上倚着地铁颠簸的车门轻松地开启又一局王者农药。
你拍过的照片、读过的文章、听过的歌曲、说过的情话、看过的小黄片,统统封印在这个方寸魔盒中,你从容、踏实,仿佛捏着自己的全部记忆招摇过市,全然不顾它甚至经不起一场刷机,或者失窃。
乔帮主身后的拜物教洪水滔天,苹果几乎像政府一般两年一换届,太多人把等待新一场iPhone发布会上的功能变革,作为庸常生活里唯一的惊喜。消费社会的深层逻辑,就如同在拉磨的驴子面前,挂上一把永远够不着却永远近在咫尺的稻草。
总得哄骗自己把日子过下去,总得给自己一场富有仪式感的獭祭,西班牙人收集牛耳,日耳曼人收集鹿角,印第安人收集敌人的头盖皮,而当代人,则收集每一款苹果手机。
有人加班,有人跳槽,有人把自己嫁掉,有人把肾脏卖掉。
它一度为人群重置了阶级、定义了格局,把这个社会的成功学,做了更加直观的演绎,毕竟,与房子这个更难逾越的普世焦虑相比,它终究不算遥不可及。
十年前我们选择话费套餐,主要看它包含的短信数量,十年后我们选择话费套餐,主要看它包含的免费流量。
当十年前的我们,在许多春意阑珊、星火明灭的夜晚,经历了坐卧不宁的天人交战,和字斟句酌的措辞研磨,终于一咬牙一闭眼点出发送键,把一条或长到推心置腹、或短到没话找话的短信,发往那个早就在灵魂深处默诵过几百遍的号码,然后死盯着手机屏幕,揣摩着对面女生宿舍楼里那个长发翩飞、巧笑倩然的形影,是不是正在和八卦魂燃烧的闺蜜们分享和嘲弄着自己这笨拙的撩人伎俩,直到一声穿云裂帛的提示音响起“你有新短消息,请注意查收”,你颤抖着手指,以至于第一下竟然未能点开显示屏---此时你最恐惧见到的是哪几个字?“谢谢”、“呵呵”、“晚安”、“对不起”,还是“再说吧”?---你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短信这种左右着我们的爱情与整个青春期荣辱的联系方式,竟然再也无从进入生活的中心地带,只能委身于银行、保险、快递、外卖小哥、校讯通,还有生日当天早晨,一堆办过会员卡的商店。
十年前我们傻乎乎地在短信输入框里用886、555的数字谐音游戏搭救某个表达空洞的失语瞬间,用标点符号组成的牵强而劣质的笑脸为自己代言,十年后我们已经如本能般自然地在每句对白最后加上emoji,并且无法想象,如果少了那些异彩纷呈的表情包,该以怎样的方式去结束每场气氛诡异的尬聊。
给一个人写信,你需要犹豫一天;给一个人打电话,你也许犹豫一小时;在微信上点开一个人的头像,你几乎只要犹豫一秒;在朋友圈的自拍下方点个赞外加附上一句暧昧的撩,你大约连一秒都不用犹豫。
我们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在新软件的共谋中杀死别人的日常和自己的时间---短信还要按条数计费的年代,你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仅仅发出“在吗”这样没有营养的问句,哪怕它只值一毛钱。
只是一度闷骚如我,也终于在社交网络时代找到了最恰切的舞台散射自恋,让那些相熟或不相熟的秒赞,聚集于每一段矫情的文艺腔和每一张嘟嘴卖萌的大头照下方,恍若群臣班列,或者后宫三千。
想到自己最精彩的年少时光里,竟然不存在微信朋友圈,就觉得错失了整整十年可以提前成为网红的盛年。
回忆起来,自己好像是经历了很漫长的适应期,才接受触屏虚拟按键这种似有似无的存在,它过于接近这个世界的新仪态---好像不曾发生,却早已万语千言---不似当年的实体九宫格,笨拙却有质感,每一次按下,都带着扎扎实实的心绪。
曾经写过:“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很多很多年后,我在朋友圈发出一张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自拍,你依然会在另一座城市里,戴着老花镜颤抖着手指为我点赞。”这大概是我为微信时代留下的最美丽的情诗。只是,很多年后,真的还会有朋友圈吗?就像很多年前,我们也一度错觉,自己会与博客、校内、开心网和QQ空间厮守一生的吧?
伟岸如孔子,都只能叹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既然寄生在时间里,也只有俯首帖耳地顺从它的节奏。
可我还是难于抑制地迷恋着这样的话和这样的幻想:世界永远停在此处该多好,什么都不要再发生,除了新的诗歌,以及爱情。
我热爱有趣和新鲜,但我更渴望停滞。
我爱苹果手机和这被它塑形的十年,但我更想念那个它尚未问世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