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如往常般站立在窗前,背挺得笔直。他喜欢站在二十三楼俯瞰城市,这次他站立的时间更久,望着夜幕下城市的眼神更加深情,而地板上不知何时落了厚厚一层烟蒂。
秦鹤从睡梦中醒来,他轻巧地从床上起来,抓起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妻子依旧熟睡。他披着外套,径直来到院子里。秋夜凉风习习,月华如水,将院落照得分明。秦鹤白天未完的活计随意摆放着,只有微风吹起地上的刨木花四处撒欢,拖出轻微的摩擦声。西院墙处栽着一大株槐树,槐树下放置着一张大理石圆桌,周边围着四只圆凳,圆凳外罩着杨木筒子,上面留有靠背,靠背上雕刻着繁复的槐花图案。现在秦鹤就坐在紧挨着槐树的那只圆凳上,槐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将他完全隐入黑暗中。秦鹤右手把玩着刻刀,正在熟练地雕刻着手中的废料。黑暗中,他雕得专注而细致,不大会儿,一个人形已见雏型。他一刀一刀缓慢地刻着,人像栩栩如生,他没有停下,继续雕琢,人像在他手中慢慢变小直至一堆碎屑。他将刻刀放下,半倚着点燃了香烟。他想念秦歌。秦歌已多年未见。
农历八月初五。秦鹤独自一人在院中做活计--这套楠木沙发要在中秋节前交付。做好最后一个扶手,打磨抛光后就基本完工,时间刚刚好能赶上。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陌生的号码,秦鹤犹豫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
八月初六正午,上海的阳光明媚地照耀着这个城市。秦鹤站在杨浦区国宾路一栋写字楼前已有几个小时,这是他第二次到上海,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终于来到了秦歌身边,以最痛苦的方式。却是永别。
Anny带着刘警官和秦鹤打开了秦歌的办公室门。看见秦鹤,她不由伤感,她昂首走在前面,她希望今天的妆恰到好处能藏得住内心的哀伤。
秦鹤在刘警官的陪同下来到秦歌的办公室。秦歌的办公室看着比一般的要小,室内只容纳了一张办公桌和一组两人皮沙发,似乎连一盆绿植也没有放的地方。秦鹤坐在沙发角落,手中接过刘警官清点的遗物。大多是些文件合同,还有一份病历。秦鹤木然地接着,直到刘警官递过来一个陈旧的木雕,他摩挲着木雕的手颤抖着,这是他当年学艺时雕的第一件人像,他雕的是自己,也是秦歌。当时自己年少,兴高采烈地拿着这个雕件回家显摆,却打赌输给了秦歌,没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歌一直留着,想必还时常把玩,那些棱角已被磨得浑圆,刻得浅的线条已模糊不清。秦鹤想到秦歌孤独地拿出人像的情景,捏着木雕的手指已经发白,眼神越发空洞。
不知何时,Anny打开了办公室里的隔间,那面墙用墙纸细心地贴着,外观看不出有隔间的样子,想必秦歌在做的时候不愿人知道。Anny轻声道:“平时秦总加班晚了就住在这里,”停顿片刻又加了句:“他总是住在这里。”隔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其他的只有床头靠墙边放置的两本书。
中秋节,秦鹤带着秦歌回家。母亲尚不知所发生的一切,听闻两兄弟一起回家过节,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团圆饭。自从秦歌上大学,每年中秋都是节不成节,草草打发。秦鹤不记得是怎样从上海回家,看着母亲面向案几背对大门默然垂泪他没有劝慰。皎哑嘤嘤的哭声和光明怯怯躲在门后发抖的身影他似乎没有察觉。他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至亲伤感落泪与他无关,他的心已经跟随秦歌永久封存在那个黑暗的小盒子里。圆月高悬,月光洒在台阶上,夜悄无声息。
城郊监狱。
“秦歌?”戴着手铐的秦征眯着眼问道。年逾六十的他发已花白,在高墙内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到了这把年纪,他早已习惯监牢体制下的生活,不再想着减刑。多年的牢狱生涯,自由反而是最不敢触碰的念想。还好,他有两个儿子,是双生,每年他们都来看他,给他些微亲情的慰藉。只是年纪大了,眼神越来越差,他已分不清来的是谁。
“我是秦鹤。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秦歌他,秦歌他不在了。”秦鹤低垂着眼,不愿看眼前这个老迈萎靡的男人。哪怕他现在的悲痛是真的,他也永远不能获得原谅。秦鹤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打点了狱警,留下些吃食生活用具匆忙离开。站在高墙外,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放佛探监的几分钟已将他的五脏六腑浊化,以致每一次他都想要呕吐。现在,他终于忍不住,扶着墙角随着胃痉挛抽搐哇哇地吐了出来。几天未进食的他用尽全身力气不过吐出一小摊苦水。他内心充满怨怼,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他与秦歌的命运或许不会这样坎坷,秦歌也会好好的。他却不能恨,那人终究是他们的父亲。从未像现在这样,他多么希望身体里流的只是母亲的血,他们之间没有半分关联。
秦母旧疾复发,心疼得一日比一日厉害。她不愿在这个当口去医院——听闻秦歌出事的亲朋好友陆续赶来,秦鹤每日都忙于应付,她能做的只有陪着秦鹤,不成为他的负担。现在她整天卧床,邻村的刘大夫每天来家里给她打针。
八月十八,秦母一觉刚醒就听见外间堂屋里的说话声。
“我与秦歌自记事以来都是母亲在操劳度日。她生产时留下后遗症身体一直不好,全靠替人家缝缝补补养活我们。本身就度日艰难,秦征还好赌,时常欠了赌债才回家。母亲每次将债还清他又出去赌。直到有一天,连日大雨将山体冲刷得松软,秦歌上山采蕨菜不慎摔折了腿,母亲带秦歌包药后手中已没有钱。这时秦征又回来躲债了,母亲一气之下用扁担将他打出家门。秦征没能按时还债,被人砍了一截手指。我们原以为他从此会有所收敛,他自己也信誓旦旦说一定戒赌重新做人。谁知道他手指伤疤都没脱落又去赌了。或许是家中实在没有东西可以给他抵债,他输了以后没有回家为难母亲,反而独自去邻县抢劫了一个女教师,在抢劫过程中遭到反抗致使女教师死亡。秦征当场抓获,被判处无期徒刑。秦征被抓后那些债主们找上门,不仅将家中仅有的几样家具全部砸烂,还逼迫母亲为他们做事抵债,母亲不从,被打断了肋骨,后来,他们又逼我与秦歌做小弟。村中有位李爷爷德高望重,他不忍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凌,悄悄报了警。母亲伤势稍微好些,就变卖了田地房产,带着我和秦歌逃到大理。那年我们九岁。
在大理,母亲依旧帮人缝补,顺带接了不少洗衣的活。我与秦歌时常上山摘时令的野菜卖给餐馆。日子清苦但一家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秦歌聪明,放学他摘许多野花编成花束或花环在古城兜售,那时他认识了很多人,学习了很多外国话,听了很多很多新奇的故事。他每天晚上都坐在城墙上看着星星和我说他听来的故事。他的眼亮晶晶的,神采飞扬,经常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因为这个我没少取笑他。或许就是在那时的城墙上,秦歌有了他的梦想。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胸痛,呼吸困难。已不能做洗衣的活。只靠针线活已维持不了日常生活所需。那时我们上初中。秦歌学习刻苦,一心想靠读书改变命运。母亲勉力支撑着,四处借钱度日。毕业后,我主动提出去学一门手艺,母亲特别为难,我与秦歌商量后由他找了认识的人推荐我去学木活。学徒的生活很苦,打骂是家常便饭。学了大概一年的时候,我回了趟家,被秦歌看见我背上的伤,他抱着我哭了很久,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秦歌哭。为了让他安心,我将新刻的人像拿出来显摆,我俩打赌母亲晚上会不会烧鲫鱼汤,我赌输了。鲫鱼汤是我最喜欢吃的。母亲记得,秦歌也记得。
慢慢地,我自己能够接一些小的活计。赚的钱通通拿回家,秦歌顺利上完高中,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大学。想必他就是在大学认识你们的吧?”秦鹤看着神色黯然的欧阳和李大民问道。看着二人默默颔首,他继续说到:“秦歌上大学我比他还高兴,拿着母亲包好的学费我将他送到了上海。后来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秦歌上大学期间四处打工兼职做家教,自食其力完成了学业。原本他想继续读研,但是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十年间陆续借的债务也没还清,而我又认识了皎哑。虽然我早已出师,但是没有固定工作地点只能接些零散的活,家里积重难返,依旧清贫。秦歌最终放弃了学业,开始工作,然后自己在上海创业。随着他事业越来越好,家里也有了起色。我们翻新了房子,将隔壁的空地买了下来,扩了现在这个院子。我在家里做活,大的订单也做了几笔,到后来我与皎哑结婚,生了光明,这些全靠秦歌在上海打拼。以前积累的债务也基本偿清,似乎一家人很快就要跳出贫困的樊笼。然而命运怎会让我们喘息?母亲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在一次休克后秦歌将她带去上海检查,是当年肋骨骨折后肺部感染没有及时治疗引发的心脏病,同时还检查出了乳腺癌。母亲没有医保,医病的钱问了秦歌也不肯说。住了大半年,回到大理。从那以后,秦歌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拼命赚钱,为我们做足了各种生活的保障。上个月,他还让我买下了人民路的四合院,说是以后租出去给母亲养老。谁知道,那竟然是他最后一笔钱,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他已经决定放弃治疗。可是秦歌……”秦鹤抱着李大民呜呜地哭着,这么多天他终于哭了。秦母在屋里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皎哑一手拉着她,一手背着她在抹眼泪。秦歌将爱与生命给了他们,唯独忘了自己。
村长走进来,看着陷入悲伤的大家,默默地将信放在桌子上。那是来自上海的平邮。在路上缓缓地走了十五天姗姗来迟。
秦鹤
我们在永夜匍匐
是夜 我幻想挣脱黑暗迎向朝阳
可是 真的好辛苦
幸好 还有你在
以后 就交给你了
秦歌
邮戳:农历八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