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2017年是一个难忘的年份,时值秋天,我幽居的日子已临近五个月,对于一个喜好户外运动的人来说,无异于是像一头不安分的羚羊被关进了笼里,天天抓着狂。
我终日渴望着风一样的自由,渴望着天南地北来往穿梭。
秋风知我心。那一日,她呼呼而至,一忽儿差遣飘扬的树叶来敲窗户,一忽儿又溜进门缝来邀约。她降伏了天上的骄阳,卷走了大地的暑气,送我一壶荷韵的清凉。
我追随和风去,一路秋高气爽,穿梭村庄,越过乡路,行经田野,她一鼓作气引领我到了灵桥罗山脚。
生性多变的风儿发出了“呜呜呜”的尖锐声,刹时飞沙走石,和风转眼升级为飙风,一个筋斗扶摇直上刮向了茫茫的森林,高呼长啸,荡起了千顷碧波。
本来阳光不燥微风刚好,这下我有点讨厌她的放荡不羁,独自一人奔向清清的水绿绿的山。
我沿着淙流哆嗦着走,久久不曾野外活动,双腿迈步迟钝不利索了,步履蹒跚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徒步到一片被蔓草覆盖的低洼地,迎面被二棵硕大的树菩头挡住了去路。
且看枯树腐朽的容颜,不免触景生情。再瞧那黑不溜秋的岁月沧桑,叩问大地,她们已草行露宿了多少载?又敢问青天,她们已伸头缩颈等我了多少年?
树皮一掐脆脆脱落,仿若脆弱的人身不堪一击。捡块尖锐的粗石捣磕,一缕淡雅的清香绕鼻翼。
失尽水分干枯的身躯,却依旧能散发馨香,不是香樟又能是谁?即便这样,那又如何?还不是遭人唾弃废于山野。
冲她们风餐露宿苦苦等我的那份情,心里已毅然决定了要接纳她们。
我分不清自己是惺惺相惜于她们多舛的命运,还是一见钟情于她们的幽芳。爱意既然已决,那就马上把好事办了,免得通宿辗转难眠。
秋风啊,谢谢你的“千里姻缘一线牵”;秋风啊,还请你刮一阵旋风通知我的好友汪国平,再捎个快信给几位哥儿们,驾上三轮车,突突突地载上我的“心上人”,轰隆隆地“娶”回去。
这一举动,动静可不小,打破了乡村的沉寂,招徕了乡邻的围观。看热闹的人大跌眼镜:“吃得有趣,大动干戈去搬回来一堆烂树根。”邻居自然好心地责备我不好好静养身体瞎折腾。
二棵树菩头,足有400多斤重,被挖掘机整得面目全非,一棵烂穿了一个大窟窿。另一棵的木质部,结结实实镶嵌着一块碗口粗的石块,拿它劈柴烧也不值当啊。
倒是隔壁二位憨厚的老木匠,怜悯我费了老大周折搬回来,热心为我出谋划策,把树菩头掀过来翻过去,一板一眼地参谋起来。
对于木制品之类的活计,他们在村里绝对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围观人群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投过去,等着他俩憋大招。
结果,等来了没有结果的结果。两位高人把头摇得像拔浪鼓:“歪树不成材,朽木不可雕,劈柴烧火吧。”
我与国平在一片讥嘲声中默不作声,暗自腹诽,樟木是木材中的翘楚,把它锯了当柴烧岂不可惜,整不出名堂来,再劈柴烧火也不迟。
能整出个啥玩艺来?我俩心里还不是一样没一丝谱,对旁人七嘴八舌的挤兑,只能违心地点头称是。不然,唾沫星子淹死人,再费口舌,无异于班门弄斧,让人贻笑大方。
一堆根根杈杈的烂树根,骗走了我的心,勾走了我的魂。榆木疙瘩的脑子装着一堆朽木枯枝,除了一把火焚之,就注定是一道无解的题吗?
饭点的时候,手捧碗筷绕着树菩头神神叨叨;就寝的时候,根呀杈呀在嘴里呓呓梦语。我天马行空地把它们与各种动物各种物品轮番勾联匹配起来。
那天,一夜不得安枕,天朦胧,脑朦胧,忽有一股薄荷般的凉风打了我一激灵。一刹那,灵念乍现,樟树菩头的主干好比是牛身,几条树根好比是牛腿……再看树菩头尾段霉烂得掉渣渣,不正是天然的牛屁眼?
一悟千悟,脑洞大开,牛头、牛身、还有四肢各部位,在无形的图纸上都有了形。二棵树菩头,物尽其用,雕一头水牛,再镂一方茶几。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我与国平没有学过根雕大技,更没有专业的雕刻工具,只有一堆躺在墙角旮旯里睡大觉的柴刀、刨子、手锯等原始的农用器具。
削枝刮皮、留舍裁截,新添的电锯卯足了劲,引吭高歌,失去了生命的树根,被电锯不可抵挡的热情唤醒复活,锯末碎屑激情四射。
挖凿镂刻、补缺拼短,直到锉修砂磨,数天后雏形出炉了,一头惟妙惟肖的老牛神情逼真,它夸张地叉开后腿,昂起头颅藐视着围观的人群,大有一副张嘴“哞哞”嗷叫的神态。
它头顶支棱着弯曲的独角,乍一看,似牛非牛,我遂取名“四不像”。乡邻们诧异地盯着几天前这堆枯根烂木的化丽蝶变,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具长方形的茶几,分为三层阶梯式平面,寓意步步高升;最前端部分凌空前伸,飘逸欲飞,末端下部犹如几只粗壮的动物爪子并列着地,稳稳地支撑着茶几的重心,古朴稳重。
我每天碎碎叨叨提醒妻子,严禁其上搁置任何物件。这二件刚转世投胎的尤物,尽显流香四溢的本领,撩拨着过路人欣然驻足围观。
当时驻在附近建设杭黄高铁的工人们,天天跑来看稀罕。工段负责人抗拒不了尤物的魅惑,一度沉迷其间,不甘心地屡次自抬价码要换取“四不像”。
我罕见地发现自已,穷尽一生不惜舍命追金逐银,这次竟然视金钱如泥土,不换!不换!即使你扛来287公里长的杭黄高铁,我也舍不得跟你换!
有村民来串门,惊叹它的维妙维肖,其中一位问我哪来的,另一位村民接过话茬:“这还用问吗,自己又生不出来也造不出来,当然是市场上买来的……”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把它们布置在庭院合适的位置。小花小草在晨风的吹拂下,点头哈腰地致意新“成员”的加盟。
秀气简约的茶几落落大方,静静地恭候主人前来围坐品茶;俏皮灵动的“四不像”,翘首环视着新环境,又似乎在默默回忆她的前世今生——谁曾能想到,枯木不枯,朽木也可雕,化腐朽为神奇。
山巅上,朝阳已被生命之力重重托起,阳光拉长了我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也拉长了我的生命尺度。
20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