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一次文学采风,要去桐洲岛。
我生性喜静,不大喜欢集体活动。自从加入作协一年来,心里却嘀咕多次,渴望参加作协组织的集体野外采风活动。
好巧不巧,女儿女婿打电话来约我们去外地旅游,欲预定宾馆,我毫不含糊拒绝了。自然,参加景区采风活动,我乃醉翁之意不在酒。籍着采风之名,可与文友们交流取经。
活动前一天的午夜时分,酣睡中我莫名醒来。挂钟的指针镀着小碎步,正悄悄靠近“12”至高点,我像注射了兴奋剂,身心跟着时针嘀嗒嘀嗒走向情绪亢奋的至高点。
桐洲岛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江渚,位于杭州富阳区新桐乡境内,是富春江进入富阳境内的一个大沙岛。
传闻,以黄帝时期的桐君老人在岛上种植草药而得名。岛上碧水环绕,绿树成荫。若在春雨中的岛上,云升雾罩,虚无缥缈,故得“烟雨桐洲”之美誉。
大约时属冬季之故,我立在江岸边眺望,线条修长的桐洲大桥冷冰冰地横跨于江面上空;桥下一弯碧江慵懒地蜷缩在大地的怀抱冬眠;沿岸的柳树由于季节的篡改,已失却往日青丝依依的倩影,纷披着乱糟糟的黄发,麻木地伫立在江边。
水无言树无语,人影寥寥,一片寂静。水岸不远处,多幢不规则的木屋像搭积木似地地撒落在各处。好在来之前,我早预识到,冬季野外采风必定没有花红绿柳,也不一定有春兰秋菊。
饶是如此,现实的场景比我想象的要颓败的多,草木箫箫,枯黄遍野,一派萧杀凄凉的荒景。若不是遥远处一排排整洁的高楼民房为我作证,真误以为自己迷路来到了一座荒岛上。
正当备感失落之时,一辆大巴车悠哉悠哉而来。极像一位古代饱读诗书的呆板老夫子,一路摇头晃脑诵读着大自然的诗篇,一边哼哧哼哧怀抱40余位当代文人,笨拙的躯体,停泊在大路边。
闹腾声瞬间弥漫开来,现场终于缓缓升起了人间烟火气。喧哗的人群中,其中不乏一部分陌生的,却又在作协群里相互交流的文友,难得现场相聚,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招呼寒喧。
各小组探讨课题环节开启,我们散文组是个大组,有20来人。在桐洲大桥下方的江岸边,依着垂挂的杨柳,傍着挺拔的枫杨,围桌而坐,煮茶,嗑瓜子,唠文学。文友们轮流发言,畅谈各自的创作见解与感悟。
之前,我谬误采风活动要花红草绿的春天才有意义。随着课题探讨的深入,我顿悟,采风并不是纯粹的游山玩水,也不是非得采集明媚的春景或人文风俗当素材回家写散文。能籍借野趣活动的氛围,文友们以开放式的讨论形式,各抒己见,助推激发灵感,各取所需。
这正是我渴盼参加采风活动的初衷所在。我才疏学浅,生性愚钝,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舞弄文墨。我拘谨内敛,独学寡闻,稀缺与文采斐然的老师讨教的机会。写作水准受困于一潭死水里,泛不起荡漾的涟漪。
今时,幸得此机会,我自然洗耳恭听。教人尴尬的是,我左侧耳鸣失聪,远距离听老师发言,就像在看默片——小时候看过的那种无声电影。
罔顾文人集会的温文儒雅之态,我搬着椅子跑龙套,紧随每一位轮流发言的老师,就近逐一倾听他们的心得分享。
我成了一颗埋在文友们中间急待萌发的种子,饱吸晨露,沐浴暖阳。文友们侃侃而谈,你一言他一语,像一滴滴晨露,又像一片片春雪,或是一帘帘秋雨,落在我心中那块贫瘠的文学土壤,慢慢滋润。
我欣然抬头间,瞥见空中光脱脱的树上,分布着粒粒鼓突的绿色小芽苞,点缀在枝条上。这群小不点,如一连串排列的逗号,蠢蠢欲动。莫非它们待命着,准备为文友们妙笔生花,在长句需要分离停隔之际,逗号随时上岗就位?抑或是春天来临前的蛰伏?
诚然,无论是哪个答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荒岛并不荒,蛮荒中暗藏生机。它们在这种假象里,正酝酿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春天革命风暴,就像我们身后卧着的大江,表面水波不兴,其下却暗流涌动。
在这场春天的革命风暴之前夕,先一波浓浓的文学的春天气息,已交炽着氤氲的茶香依依袅袅。我呼吸着江面源源不断缭绕着的温润气息,还呼吸进来宋代诗人的句子:“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饭毕,我与若干文友选择了漫步枫杨林。枫杨林位于桐洲岛上最西端。
近至林地,我没有夸张表达惊掉下巴,但眼睛瞪得如铜铃。原来是它啊!这种树在我们灵桥家乡的沟沟坎坎比比皆是。怎么着?它在岛上更名换姓装高贵了?
我们这代人,谁不知道它叫“胶鼻头树”呢,也有讹叫它“高鼻头树”的。就因它的果子有粘性,小孩们拿它胶贴在同伴鼻子上来取乐。上辈人则叫它“化树”,或“水沟子树”,详尽出处无考,烂贱的树,懒得刨根究底。
要不是这次采风活动,我还真不晓得它的大名叫“枫杨”。冲这洋气的名字,我得暂且改口叫它的大名,家乡野地的枫杨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结下的果子一串串垂挂下来,像绿色的项链,树叶上布满洋辣子虫,瘆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眼前偌大一片枫杨林,着实令我这个山里人吃惊不小。我那双看天看地看辽阔世界的大眼睛,根本无法摄下这片林地的全貌,那我启用眼睛的光速丈量吧。
扫前瞄后,顾左盼右,观天望地,眼珠子不停地切换着近光灯和远光灯的模式。丈量数据横空出世,长度无边无际,宽度一望无垠,高度直插云霄。
枫杨是林木中的“末等公民”,遭青松翠竹之众的鄙薄,被排挤到溪涧的石缝苟且偷生。要不就是沦落到潮湿的地势低洼地落脚安生。早期焉不拉叽不长个,后期独树一帜,长势迅猛,称它晚器大成也不为过。
高贵的名字,贫贱的命。在农村,盖房子打家俱绝对没有枫杨树的用武之地。它同野草一样的宿命,寄宿于低洼地,野生野长,自生自灭。
数年前,我果真刨过它的根,挖过它的底。用它的菩头,雕刻根艺茶几。乡人嫌它木质密度低,分量轻,煮饭不耐烧,遂把它往溪河一扔了之。我去观坞村的溪沟里捞回来的时候,被乡邻好一阵奚落,讥诮我枉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偏把百无一用的树根往家搬。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枫杨树主根发达,侧根丛生,韧劲足,阴干后不会翘曲,不易腐朽。“短中见长,善用其短”,我当年于保险行业,曾用这句话来践行团队管理,屡试不爽。顾着吹嘘,牛衔着“主题”跑天边了,一并追回。
我盯着树菩头,勾勒意象,削枝刨皮,雕凿镂刻。它摇身一变,成了一具搬动轻巧、古色古香的茶几。乡邻抚摸着光溜溜的茶几面,赞叹不已。后来,招架不住发小三番五次的轮番进攻索要,活树要皮,活人要脸,我只得忍痛割爱。
提到活树要皮,顺说一下岛上枫杨树的皮,粗糙斑驳。正是由这千百万棵沧桑的面孔,历经百年,守望江岸,警惕着远方的洪流,并以伟岸的身躯联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洪墙,世代地为岛上居民抵挡着洪流的侵袭。
洪水猛于兽,这要溯源到上古时代,岛上洪涝成灾,瘟疫丛生,桐君老人种植草药,为岛上黎民救死扶伤的传说代代相传。
可如今已转换成另一种方式来保护岛上百姓,以枫杨林筑就的堤坝,抵洪挡涝,从源头堵住了瘟疫的产生。如果说中药鼻祖桐君老人神灵有知,他定当自叹不如。
上古的传说,就像岛上的烟云,不提也罢。我们行进在林地的柏油路上,乌亮的路面一直延伸到江边。密密麻麻的树梢遮蔽了浩瀚的苍穹,唯有柏油路面的正上空,留下了蓝蓝的一线天。枫杨林隔离了尘世的喧哗,鸦默雀静。
横穿过林地,我们来到江边,有捡石头打水漂,也有在小舢板上拍照留影,或极目远眺对岸桐庐城区的高楼大厦。江岸近处,有一条用方格栅眼铁板铺就的游步道,我们一行漫步其上,开始返回基地。
半途,不知谁惊呼:“呶,文友们的皮划艇!”翘首望去,一群五颜六色的皮划艇在水中穿梭来往。定睛一看,嚯,还是男女组合哈,女的在前拔弄清波,男的在后挥舞双浆。
双人组合发力,孤舟轻盈地向前游弋。平静的江面上,众浆翻飞,一艘艘小艇穿梭自如,翻梨出一条条皱巴巴的银带。加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派掀天揭地的浩大声势,把酣睡的江湾搅得龙飞凤舞。
一个人的浆,划出的涟漪波澜不兴,正是由一帮人的聚集,同舟共济,方掀起翻江倒海的壮观。我被文友们空前高涨的激情所感染,荡起的浪花,冲刷着我孤独封存的心扉,不由得使我又回望那片枫杨林。
一边是静谧的林地,一边是奔流的大江。一边是安静与内敛,一边是热烈与豪迈。森林与江河互相守望、组合、交融,才构成了一幅大自然最为壮美的画卷。
采风活动接近尾声,文友们意犹未尽。江面渐归平静,我的思绪却异常活跃,往事钩沉。
40多年前,我在课堂上结识了青涩的“文学”,经老师口中得知,她叫“作文”。她外表高冷,令同学们望而生畏,我偏偏迷恋上了她外冷内热的性格。始读初中,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我射出丘比特之箭,深坠“爱河”。
抱憾好景不长。终因她,饿不能果腹,冷不可蔽身,爱而分手。是年,我年方十六,与泥沙作伴、砖瓦为伍,开始混吃百家饭。她的倩影依然时常幻现于梦中,迫于生计重压,无法重续旧好。
历经近半个世纪的沧桑,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心中曾燃起的火焰在脑中早已熄灭,甚至连她的影子——书刊画报我都不曾一瞥。春秋岁月仅留下我一具疲惫的皮囊,支撑一个空洞麻木的灵魂,漠然于年光的流转里。
天命有归,注定三世情缘。于花甲之年在望的遥途上,一个不经意,魔幻般地撞上了已然遗忘脑后的她。
她,依旧是以前的她,魅力无限,活力四射。在时光交错的恍惚中,我感同身受到了枯木逢春,也见证到了冷灰堆里爆出了热栗子。
这是一场迟到的文学“黄昏恋”。我梅开二度,真情告白,余生与她不离不弃;她豁达包容,年纪不是鸿沟,学历不是距离;她海纳百川,一波波清澈的活水,荡涤着我茫然的心灵……文友们与我搭讪,拉回了神游的思绪。
重拾旧趣,重续旧梦,幸遇一帮“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的人,结朋交友,不亦乐乎。
2023.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