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去而复返

张旭颇有些玩世不恭地说道:

“在下张旭，有个别号叫‘酒书神’，在此居住已颇有时日，姑娘在我居住之处擅动兵刃伤人，却未请示过我许不许可。

“那么我适才出手阻止姑娘伤人，便不是多管闲事了，再说姑娘在佛门净地出剑伤人，怕是于理不合罢？”

公孙大娘用眼角余光又瞟了一眼李白与杨柳青，见他虽已将她放开。

但杨柳青却因为全身脱力，此刻整个人犹如没了骨头一般，正软绵绵的靠在李白身上。

公孙大娘心里不由得气苦，发现张旭话中竟有调侃自己之意，一腔怒火当即全撒在他身上。

“我出剑伤人便怎样？你既爱多管闲事，我便索性成全你！”

公孙大娘怒喝声中长剑一抖，一招“后羿射日”已如电闪雷鸣攻向张旭。

李白见公孙大娘动了真怒，急忙大叫道:

“二位切切不可动手！”

此时紫薇与翠竹与急奔而至，李白忙把杨柳青交给她俩，自己则匆匆赶至张旭身边，抄起腰间的美人泪宝剑连鞘带剑一架，急急说道:

“公孙姑娘不可动手，有话不妨慢慢分说。”

公孙大娘却怒眼一瞪，对李白冷冷喝道:

“让开！不然本姑娘可要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周围蓦地响起了几下清脆的掌声，紧接着听到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说道:

“公孙姑娘好大的脾气！如此美貌的绝代佳人，生起气来可是难得一见，李兄弟，你艳福可真不浅！”

李白一听此话，便知是毕乘云到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发急:

“不好，毕乘云此刻来到，若是下令拦下公孙大娘，她却怎生脱身？”

李白估计得不错，来人正是毕乘云，还带着二十名相府卫士。

公孙大娘冷冷扫了毕乘云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调侃，只是自顾还剑入鞘说道:

“姑姑，咱们走罢。”

汝阳王妃点点头，两名婢女当即搀扶着她，一起向外缓缓而行。

李白当真是紧张之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毕乘云若是下令卫士们出手拦截，自己又该当如何处置？

就算自己置身事外，可公孙大娘带着一个伤重的姑姑，又如何能够安然无恙从此地脱身？

然而让李白意外的是，毕乘云居然一声不吭，笑嘻嘻的看着公孙大娘护着姑姑缓缓离去，连半点拦阻的意思都没有。

俩婢女搀扶着汝阳王妃行走在先，公孙大娘殿后而行，在四人即将走出后殿之际，公孙大娘冷不防回头扫了李白一眼。

看到公孙大娘那莫可名状的眼神，李白不禁一呆，因为公孙大娘那目光中的神色实在是太复杂了。

李白又是忐忑又是担心，眼看着公孙大娘一行出了后殿，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毕乘云却依旧是一副笑嘻嘻之样，对公孙大娘一行离去不闻不问，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李白实是不得其解，忍不住开口问道:

“毕兄为何不下令卫士拦阻？”

毕乘云这才收起嬉笑之态，正色道:

“李兄弟，凭你我二人与这二十名卫士，能将公孙大娘截下么？”

李白闻言不禁一呆，迟疑道:

“若论武功，你我二人联手想必能够胜她，但若想将她擒获……”

李白沒有再说下去，因为下面的话已用不着说。毕乘云当然明白他话中之意，笑了笑道:

“李兄弟，咱们要拦下公孙大娘或许不是问题，但想将她擒获却是绝无可能。”

李白点点头道:

“确实如此，这妮子不但剑法一绝，轻身功夫亦是超凡脱俗，只怕你我都望尘莫及。”

毕乘云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公孙大娘一行远去之方向悠悠说道:

“李兄弟，那位病恹恹的贵夫人，乃是汝南王李琎的王妃，你我此行之责是护卫大小姐安全。

“咱们没必要跟汝阳王妃过不去，就是真有必要对付她也得谨慎行事，若一个不小心弄出意外，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白闻言不由得一怔:

“哦？”

毕乘云侃侃而言：

“李兄弟，这汝南王李琎，堪称是长安城天不怕、地不怕的难缠人物。

“特别是喝了酒之后，简直比一个无赖还令人头痛，平素可说连相爷都让他三分。

“最要命的是汝阳王对王妃情深似海，咱们若不慎冲撞了汝阳王妃，这麻烦可就比捅破天还大了。

“公孙大娘算定咱们不敢对王妃如何，更算定咱们也拦她不下，这才底气十足的镇定离去。”

毕乘云言至此处，居然对公孙大娘赞叹起来：

“李兄弟，这小妮子的心智与武功一般厉害，不但应变神速，还机敏果决，令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听了毕乘云这番话李白方才明白，何以公孙大娘见到毕乘云到来后毫不慌张，离开后殿时那么镇定自若。

原来她心中早有盘算，在盛怒之下公孙大娘尚能冷静作出准确无误的判断，思维实在异于常人。

李白不由得暗暗佩服，一转眼见到张旭望着公孙大娘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当即对毕乘云道：

“毕兄，这位是‘酒书神’张旭，方才大小姐情势危急，多亏张兄出手相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毕乘云忙向张旭一拱手，笑着说道:

“久仰张兄大名，在下毕乘云，在此谢过张兄相救大小姐之德。”

张旭淡淡说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毕兄无须客气。”

毕乘云笑道:

“对张兄固然是举手之劳，但对在下而言却是救命恩德了，须知大小姐若出何意外，则毕某项上人头不保！”

张旭却是一副不吭不卑样，依旧淡淡说道:

“还请毕兄见谅，在下尚有要事，失陪了。”

张旭说罢也不等毕乘云回话，只向李白微微点头，便自顾飘然而去。

望着张旭离去之背影，毕乘云不无纳闷的说道:

“李兄弟，此人对待他人之态度竟冷淡若此，令人好不奇怪。”

李白微微沉吟后说道:

“此等人不求名不逐利，颇有世外高人风范，言行举止自是有些怪异，毕兄不必在意。”

毕乘云点了点头，目视李白正色道:

“李兄弟，今日之事切不可让相爷知道，以免你我二人有保护不力之责。”

李白点点头，望着其他卫士与两名婢女道:

“毕兄，在下自然会守口如瓶，但是他们却难保不会多口。”

毕乘云却笑道:

“李兄弟，这你就多虑了，他们是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爷若是知道今日之事。

“你我至多是一顿训斥，他们却难免要遭受杖罚之苦，如此又有谁会多口去惹祸上身？”

李白有些不解：

“毕兄，既然你我只不过是一顿训斥，那又何必如此怕相爷知道？”

毕乘云望着他笑道：

“你傻么李兄弟？难道你想让相爷对咱俩留下办事不力的坏印象？而且你要明白一点。

“今日之事若是由我俩之口漏与相爷，那么这些卫士、婢女在受杖罚时，便难免会归罪你我。

“这两个婢女倒没甚么，若那二十个卫士对你我心怀怨愤，日后暗中作梗起来，有谁能预料会发生何事？

“为日后埋下隐患对你我何益？咱们又何必让相爷知道？似此等有害无益之事，自然是要瞒着相爷了。”

李白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毕乘云笑道：

“咱们过去看看大小姐再说，别要有甚么意外发生才好，大小姐若一切无恙，咱们明日便返回长安城。

“但若大小姐适才惊吓太过，需要安神静养的话，咱们也只好再多住两日。”

李白点头道：

“一切听凭毕兄安排便是。”

当下毕乘云、李白便过去察看杨柳青情形，好在杨柳青其实并未受伤，不过是受了惊吓昏厥而已。

毕乘云与李白方稍稍放心，但杨柳青如此状况，显见明日已不宜启程返回了。

毕乘云无奈，只得宣布在报恩寺住多两日，同时吩咐卫士们小心在意多加防范。

因为毕乘云从紫薇、翠竹二人口中，已得知公孙大娘乃是要为家人报仇，这才对杨柳青突施杀手。

得知相爷跟公孙大娘有此一节恩怨后，毕乘云自是不敢再掉以轻心，遂下令卫士在杨柳青居处分班轮值，以防公孙大娘杀个回马枪。

李白心里颇觉沉重，公孙大娘离去之前扫向他的那一眼，实是令他难以释怀。

那一眼虽只是一扫而过，然而公孙大娘眼神中意味之复杂，着实让李白心内忐忑难宁。

李白自己都说不清楚，公孙大娘那一眼到底是幽怨？是哀愁？是失望？还是黯然神伤？……

那一双俏生生的凤目，在那一刻扫向他时，眼神是何等难以言喻？怎不令李白心生愧疚又忐忑不安？

然而就连李白都说不清楚，公孙大娘只不过是扫了他一眼，那一眼怎么就让自己生发了愧疚之感？

时已入夜，李白正在为日间之事心绪不宁，忽然见知客僧推门而入，双掌合什道:

“施主请随贫僧而来，后殿张檀越有请。”

李白不禁暗自诧异，张旭何以在此刻让知客僧来请自己过去？有何紧要事情非得连夜说？

虽然李白满脑疑问，但是却并未询问知客僧，因为他知道若事情非同小可，知客僧不见得知道。

而且就算知道，自己问了之后也不见得知客僧肯说，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问？

李白遂跟着知客僧向后殿行去，知客僧带着他行至后殿一间禅房外，停下脚步双掌合什道:

“张檀越便在此间，施主自己进去罢，贫僧告退了。”

知客僧说罢自顾离去，李白环视一眼周围，只见天幕魆黑，四下里一片静寂。

他也猜不到张旭何以要在半夜找自己前来，寻思只有见面才能明白了。

于是李白抬手在房门上叩了两下，问道:

“张兄可在？”

禅房内立刻传来张旭话语声:

“李学士来了？快快推门请进。”

李白当即推门迈步踏入禅房，刚走入禅房几步，便发觉房门已在身后关上。

李白不免心中生异，当即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张旭正在拴门。

见李白神色间带着疑问之意，张旭微微一笑，平静说道:

“李学士还请勿疑，向里直走罢，有位老朋友在等你。”

李白心下更疑，当即问道:

“敢问张兄，不知是甚么样的老朋友在等我？”

“你见到之后便知道了。”

张旭仍然微笑开口，却不肯明言，李白只得迈步前行，禅房内挂着四盏油灯，灯光虽不很亮，但光线却也足够了。

在禅房里西边墙壁前，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人正面墙而立，听到李白脚步声当即缓缓转身。

一看清此人容貌，李白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意外，这出现在张旭禅房里的人竟然是公孙大娘！

李白惊喜不已，当即上前几步，凝视着公孙大娘道：

“公孙妹子，怎么是你？”

日里两人不欢而散，来此之前李白尚在为白日之事满怀愧疚，想不到夜半此刻竟再见到公孙大娘。

李白惊喜之下实是好生意外，未等公孙大娘答话便又急急问道:

“公孙妹子，你不是陪姑姑回长安城了么？怎会又出现在此地？”

然而面对李白之惊喜，公孙大娘面上却殊无欢喜之意，只淡淡说道:

“报恩寺距离长安城不过二十来里，骑马急驰来回都不需一个时辰，我出现在此有何奇怪之处？”

公孙大娘这番态度和话语，让李白不免有些尴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含糊说道:

“是么？此节我倒不知……”

公孙大娘或许亦觉得自己态度有些过份，当下轻叹一声，目视李白轻声道:

“李大哥你知道么，除小妹之外，包括我父母、兄长、幼弟在内，家人全都惨遭杨国忠那奸贼杀害，日里你为何要阻止我杀杨柳青报仇？”

李白低头稍稍沉吟，而后抬起目光望着公孙大娘缓缓说道：

“公孙妹子，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须知残害你家人的罪魁祸首，毕竟只是杨国忠，并非他的女儿……”

李白刚刚说到此处，话语早被公孙大娘冷冷打断：

“杨国忠不但叫人杀害了我父母双亲与兄长，连我年仅三岁的弟弟都不放过，如今我要杀他女儿报仇有何不可？”

李白顿了一顿，耐心说道:

“公孙妹子，你与令师尊红拂女前辈都是侠义中人，侠义中人讲究恩怨分明。

“杀害你父母家人的仇人是杨国忠，并非是他女儿杨柳青，当年杨国忠杀害你父母家人时，这杨柳青或许都尚未出世。

“如今你要杀她为自己家人报仇，岂非有些仇怨不分？公孙妹子，日里你怪我阻拦你杀杨柳青，我想你是错怪我了。

“第一，我并不知道杨国忠与你家竟有如此深仇大恨，其次，我肩负护卫杨柳青之责，今日在后殿若是让你杀了她，我却如何向杨国忠交待？

“再说若是因为杨柳青之死，导致……”

李白言之此处停下话语，转头看了一旁的张旭一眼，公孙大娘当然知道他心有顾忌，遂道：

“不碍事，但说不妨。”

李白对公孙大娘从来深信不疑，听她此话似是对张旭深为信任，虽不明白却也未有半点存疑。

既然有公孙大娘亲口示意，李白便不再顾忌张旭在旁，接下去说道：

“导致我在相府无法继续潜伏下去，岂非于你与岐王当初制定之卧底计划大大有碍？”

听到李白这番话，公孙大娘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沉默良久，她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李白道:

“李大哥，小妹想问你几个问题，日里你阻止我杀杨柳青，当真只为自己肩负护卫之责？

“当真只因为不知杨国忠是我的大仇人？护着杨柳青只为利于在相府潜伏，绝没有其他个人因素在内？”

李白虽不明白公孙大娘话语中那“个人因素”是何意思，但此刻却也无暇多想，他望着公孙大娘那双凤目毅然说道:

“公孙妹子你相信我，我不让你杀杨柳青决计没有其他因素在内。”

看到李白说话时显得果断坚决，没有丝毫犹豫、作伪之意，公孙大娘终于放心。

语气顿时又变得温婉起来，她凝望着李白柔声道:

“李大哥，我之所以去而复返报恩寺，其实只为要向你问这几句话，如今听到你亲口所言，我便完全放心了。”

李白刚才一见公孙大娘，还以为她必定又是为刺杀杨柳青而来，浑未想到她去而复返，竟然只是为了问自己几句话。

李白心里不禁暗暗好笑：

“女孩儿家心思怎的如此奇怪？真是令人难以捉摸。”（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