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果真是天上人间,暂宿在西湖畔养伤的岁月,曹曼云只觉时时喜乐、日日美好。
有时沿着湖岸散步,走过苏堤上一座一座高低起伏的拱桥。初春里,桃花灼灼开得灿烂,满瞳尽被一片粉红占据;杨柳依依丝条拂过脸庞,东风吹得新绿如烟。
有时走访近郊狮子峰,在龙井村坐饮一盏春茶。在烟岚笼罩的群山里,远眺茶园梯田层层叠叠覆满山坡,新绿满目、茶香盈鼻;啜饮白瓷杯里荡漾的碧绿,虎跑的泉水冲泡龙井的茶,清爽香气、鲜醇甘味,茶不醉人,人自醉。
半个多月光景,曹曼云足迹竟踏遍杭州大小名胜。岳王庙、灵隐寺、韬光庵等寺庙都去参拜过几回,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雷峰夕照等西湖边的美景也不曾错过,可当中她最喜爱的仍要属这清河坊。
此处乃杭州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商贾云集之处,商业最繁华热闹的区域。穿过亮晃晃的高耸牌楼,漫步在青石砖路面上,只见两侧商铺林立,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各类特色小吃、古玩字画等店铺上百余家,迎来送往买卖络绎不绝。
曹曼云一双骨溜溜的眸子四处张望,各种新奇玩意尽入眼帘,嘴里不禁啧啧称奇。可背后却有一抹身影打从出了住处便如幽魂般纠缠,她走到东便跟到东,她行至西又随至西。
曹曼云终于忍不住扭头插腰怒问:「你跟来做啥?」不是老嫌街坊市区乌烟瘴气、人声嘈杂吗?
却见华凌寒双手负背,一脸淡然,无所谓模样。
她皱皱鼻子。真搞不懂!一路上相处了这许久,哪里不晓得华凌寒性喜清幽,就连他们在杭州的暂居客所,都特意选在远离尘嚣市区之处,让他能在清静之所疗养。哪里知道…
曹曼云不禁厌烦地对他挥挥袖。 「嘘嘘!走开!别扰了姑奶奶我的游兴。」
「妳当我小狗啊?」啧了一声,华凌寒非但没有被激怒,反倒扬起一抹浅笑,走上前去拉住她手腕,迈开大步行去。
傻丫头,我怕妳把自个儿给弄丢了呀!半点也不懂别人用心良苦。他不禁心头轻叹。
「妳昨个不是说想挑几件饰品、布料回去给师姊妹们当伴手礼?」指着不远处迎风扬曳的布面招牌说道,拉着她手便走了过去。
这家伙怎么转性啦?曹曼云心绪百转千回纳闷着。没事对我这么好做甚?该不会是心虚,希望我在瑛妹前头说些好话吧?我可不会中了你计谋。
哼!去便去,敢情怕了你?
「别拉人。」曹曼云不耐地甩开华凌寒的手。 「又不是牵小娃娃,我这么大人还能走失吗?真是!什么时候你也学起我师父师姐妹们的模样了?可别以为你日后要作我妹夫,就能对我颐指气使来着。 」一面碎碎叨叨着朝华凌寒所指的店铺走去。
任凭她骂,华凌寒倒很好脾性的没与她还嘴,只一双眼片刻不曾离开,紧紧跟在她身侧。
一路叨念,可入了那店铺,曹曼云便把所有抱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
店铺上悬着一木制招牌,大大写着「自珍堂」三字。店内陈列各种姑娘家的饰品,举凡头上戴的簪、钗、步摇、笄,乃至于颜面装点的耳环、项链,身上穿戴的玉佩、手环等,还有各种胭脂水粉,无一不是款式齐全、造型多样。
见着这许多饰品,女儿家本性全都尽露,曹曼云兴致勃勃在店铺里东钻西窜,一会儿拿起这个坠子眯眼端详,片刻后又拣起那个发簪细细审视,再没把华凌寒放在眼底。
「这正红的给玲珑姐,这宝蓝的最适合瑞华,还有这珍珠就配琳儿,玛瑙该属莹莹,是了…瑛妹就带上这玉佩吧!这么说来…师父该选个怎样的呢?」一双手忙不迭将许多饰品放入小竹篮里,内心却在斟酌着。送予年轻姑娘的首饰容易挑选,反倒是赠长辈的礼物却难抉择,造型花俏又嫌不够庄重,造型古板又嫌过份老气,这其中分寸甚是难以拿捏。
「要不换家店吧?」华凌寒扯扯曹曼云袖子,悄声示意道。
在他看来,这自珍堂贩售的饰品脂粉样式虽多,却谈不上精致典雅、档次高、品味好,顶多就算是个专营首饰的杂货铺罢了。莫若去那专门作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生意的银楼珠宝店,肯定有更好的选择。
可掌柜一双眼精明得很,见华凌寒欲怂恿着曹曼云离去,哪会放过到手的鱼儿?遂捧着算盘,腰肢款摆走到曹曼云身边招呼着。
曹曼云一双大眼适才全放在饰品上,而华凌寒则全副心神都只顾着曹曼云,全没人注意到这掌柜的。匆匆一瞥只觉那锦绣丝绸裹身,水袖轻盈舞动,大红与粉绿,撞色得鲜妍跳脱。想那掌柜是个窈窕佳人吧!
谁知站到身侧,方才觉得掌柜未免高壮,再一细看,虽然面敷脂粉、唇点丹朱,可髭须犹在,喉头突出,正是个堂堂男儿身。
华凌寒首先察觉,下意识便护在曹曼云身前。而曹曼云只怔立着,毫无反应。
倒是掌柜率先发言:「姑娘,要想送怎样的人?我好替妳推荐。」
唔?该怎样描述师父呢?
曹曼云还在沈吟思索,掌柜却自顾自的介绍起来:「咱们这『自珍堂』取自于陆游诗句: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这儿的饰品每样都是掌柜我亲手打造,虽然称不上高贵精致,却也是匠心独具,别处买不到的。」语毕还若有所指瞥了华凌寒一眼。
「嗯…我师父平素不爱这些装饰品,就怕送她不中意的,又都收到箱匣里,便好生可惜了。」
「难得姑娘有这份孝心,妳师父肯定极感动的。」掌柜一把抓起她手掌,笑意盈盈地拉着她到另一柜去。 「我这儿有些适合的,来瞧瞧!」
华凌寒双眼凌厉盯着掌柜与曹曼云牵在一起的手,方寸莫名有股怪异酸意。
「给年纪大的长辈,以典雅低调为主,像这款发簪不显眼,细看却庄重大方,最适合妳师父这种有身份的人。」说得曹曼云是心花怒放,没多时便让掌柜给说服,挑了根高单价也高质感的发簪给师父当伴手礼。
终于选购完毕,曹曼云将全部饰品放在柜台上,等着掌柜结算,正待掏出锦囊里的碎银付款时,却见一双大手率先在桌上放了一张大面额的银票。
「你这是做啥?」睇着华凌寒纳闷。
「付钱啊!」他很理所当然回答道。
曹曼云压住那张银票,执意把碎银推给掌柜。 「没道理让你付钱。」自己的礼物自己买,她可没打算让男人养。
啧的一声,华凌寒竟似颇是不悦。
从头到尾都没我出风头的机会,就付个钱也不许吗?哼!不管!
他还在曹曼云那堆饰品之上又放了好几个首饰,尽是些五彩缤纷、花俏鲜艳、叮当作响的玩意,和他平素的风格完全不搭。
「一起结帐。」专横语气对掌柜命令。
有赚钱的机会,掌柜哪里在乎语气好不好,手脚俐落将两人的商品一并打包起来,不让他们有反悔机会。
「你哪弄来这些东西?」曹曼云见了掌柜包装的那些发簪、坠子、手环,眼睛不禁为之一亮,尽是她喜爱的风格。怎么方才都没注意到呢?
觑见她表情略缓,心知自己计策成功,华凌寒正色道:「妳都记得替帮里的姊妹们带伴手礼回去,就不记得给自己带上几件玩意吗?」随手拿起一钗头凤簪在曹曼云发髻上,五彩碎石镶就的飞翼仿若迎风欲翔。
她心头欢喜,嘴里仍固执着:「那也得花我自个的钱才行,咱们非亲非故,岂能用你的钱?」垂着首,赧着颜,手指拨弄着她那五彩丝线勾勒出的小锦囊钱包。
「咳…妳就当是我这个玉凤帮未来女婿去见诸位大小姨子们前,买的见面礼便是。」
听到他如此说,曹曼云不禁一凛。是了!他可是瑛妹的夫婿呢!我在这羞个什么劲?他买这些玩意给我,也就是预先笼络笼络大姨子罢了。没啥深意的。
心绪一转,扬首扯开笑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客气收下啦!」又是寻常那副飒爽脸庞,可扭过身去,一抹乌云自眼底流过。
可惜华凌寒正沉浸于自己付款成功的喜悦中,浑没注意到她的神情。
离开自珍堂后,二人简单用过午膳,正准备回到杭州郊区的居所。
他俩大病初愈,虽然不时出来溜达溜达,可他们每日晨昏都要拨冗打坐调息,还得修习武功,不使荒废并求精进,是以往往过午便折返回去,再各自隔绝于小屋庭院里,个人进行个人的功课便是。
可此时却在回程途中,一处巷弄里,停下脚步。
怪的是,通常是曹曼云见着什么新奇玩意,被吸引目光而驻足。这一回却是华凌寒慢下步履,停驻身影。
走在前头蹦蹦跳跳的曹曼云,好久没听到华凌寒的步伐声,忍不住调过头来,方才发现华凌寒在一丈开外,怔怔的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在瞧什么?」狐疑地凑近他身旁,也端详起来。
巷口一户人家门边,一张破烂纸张贴在木门上,上头「纹身」二字写得随意。门口一老汉拿着一长杆烟,口里吞云吐雾,他断去长发,上身裸裎,纹有一展翅大鸟,栩栩若生,似要遨翔天际。
华凌寒不答曹曼云的问题,径自迈步朝老汉走去。
「老大爷,敢问您是否做这纹身的营生?」华凌寒恭敬请教。
老汉却只深深吐了口烟,半晌不言语,上下打量着华凌寒。而华凌寒也颇有耐性,就任凭他打量自己,恭身等候。
反倒是一旁的曹曼云按耐不住,扯着华凌寒衣袖说:「你问纹身做什么?」见华凌寒不回答,她脑子一转,蓦地惊呼:「你该不会是想要刺青吧?」
华凌寒没否定,只敛睫垂首,那模样简直就是默认。
「喂…」曹曼云覆耳悄声对华凌寒说:「干什么刺青啊?在身上刻字啥的,那不是犯人才有的事?我记得是叫做黥刑是吧…好好一个人,干嘛这么想不开? 」
华凌寒沉吟半刻,忽盯着她眼睛问道:「妳說,一个人身上有个特殊的印记,会不会比较容易认出?」
眨眨眼,纳闷他何出此言,却还是诚实答道:「这…是当然的吧?比方说有的人生来有个胎记,那自然比没有的人更特别一些嘛!」
这话似乎使华凌寒下定决心,他一咬牙便走上老汉面前。 「老大爷,恳请您替在下纹个身。」
老汉叹了口气:「我祖上吴越人,世居海边,身刺花纹以避水中蛟龙之害。而今远离海岸,蜗居城里,只得将这刺青纹身之技来混口饭吃。可惜世道不彰,世人皆以为纹身等同于墨刑、黥刑,殊不知一者乃祈福祝祷,一者乃诅咒烙印,两者差之千里。」话罢只是摇头。 「小伙子果真要纹身?」老汉觑着华凌寒,不甚相信。 「瞧你细皮嫩肉的,长一副好俊模样,可别让姑娘儿心疼,这可不是玩玩的东西。刺上了,便是一辈子,反悔不得的。想清楚了吗?」老汉提醒着。
华凌寒瞥了曹曼云一眼,语带深意,颔首道:「既是一辈子,我便不悔。」
「那么,便随我来吧。」老汉勾勾手中长杆烟斗,起身推开那幽黑深邃的门扉。
华凌寒亦跟在后头,踏进了其中。曹曼云紧跟在后,也欲入内,却被老汉长柄一拦,给阻止了去路。
「怎么?」曹曼云不悦之情写在脸上。
「只许纹身者入内,旁人须在外等候。」老汉徐道。
曹曼云听得此言,只气得哇哇大叫:「什么玩意?为什么不许我进去看看?谁知道你这葫芦里卖些什么药?倘若你技巧太差,把他给刻花了,那该如何是好?我当然得在一旁监督。」
曹曼云说得是义正辞严、正气凛然,华凌寒站在门内听得是心头暗喜,却也知道这丫头八成只是想要凑热闹,不愿被搁下而已。
但老汉岂容她放肆,手里长杆烟斗依然直直横在曹曼云面前,不曾有丝毫示弱。 「妳若想入内,还需问问我手里的这把老烟杆。」其语气架式,恐怕也是个练家子。
曹曼云岂是那种会被威胁恐吓震慑住的人,听到这,一把无名火燃起,单手便欲抽出腰间长鞭。 「还怕你吗?」
华凌寒见状,忙走了出来,按住她的手,一面向老汉致歉:「我这朋友未免冲动了些,还请老爷子见谅。」
「你别阻止我,没较量较量,哪里知道水量深浅呢!」言下之意,她是非动手不可了。
但高手过招,只一瞥便知对方底数,何须亲自上阵?唉!她要到何时才能别这般冲动呢?
「老朽纵使输了,也未必能顺遂妳心愿。」老汉可也不是好惹的。 「大不了…不赚这几个铜子钱,再请公子另请高明吧!」
这可万万不得,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又正巧遇上这机会,错过这次,只怕我自己也难以再坚持了。
华凌寒遂抚着她手安抚道:「我去去便回,不打紧的。」
仅是如此温醇的言语,便足以平抚她躁动的情绪。曹曼云虽不悦,撇撇嘴还是在老旧的门扉外坐了下来。 「我最多只给你一个时辰啊!要是到时没出来,姑奶奶我可要闯上去啰!」遂双手托腮,不再看二人。
老汉与华凌寒于是消失在漆黑幽黯的门内。
昏暗阁楼里,仅一束光自天井打下。
华凌寒看不真切,老汉一双老眼却不昏花,炯炯有神专注在他手底下。手持针蘸墨,细细密密点出精致图样,一针一扎、一点一墨,仿佛画面胸有成竹,无须草图勾勒,尽管落针便是。
老汉聚精会神、埋首苦干,华凌寒却是细汗满颊,闭目咬唇,一双手臂紧紧攒住,青筋毕露。
该死!这可比想像中痛得多!
「很痛?」老汉忽地抬首问道。
华凌寒是死也不会承认的,就算疼到昏去。
老汉却自顾自说道:「当然疼啦!想当年我这身大鹏展翅图,可整整花了我爹爹一个月光景,边刺边疼昏,醒来还得又说又劝,我才愿意让他继续替我刺。」
停顿了半晌,又接着说:「可…爹说咱们越人就得熬过这一关,才称得上是真正男人。」手却不曾停息。
华凌寒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好转移对那针刺扎疼的注意力。
「倒是你一个外地人,怎会想学咱们越人刺青呢?」这行当没落,即将消失,他挺意外还有人光顾。 「为了平安祈福?为了文化传承?还是纯粹为了好玩装饰?」
眯着眼,华凌寒摇首,双唇只吐出几个字:「…记住…」
「记住什么?」老汉手不停,嘴也不停。 「是要纪念什么事?还是什么人?」
但华凌寒已经再没力气回答,只得将全副心力都放在呼吸吐纳之上,盼那样能稍缓痛楚。
「也是有这种的啦!几日前我也遇过一对男女,就像你们这样两人同行。但那女的可漂亮得多,简直像个仙女似的,还穿着一身轻飘飘白衣,猛一瞧,还真像是仙女下凡。」想到美人,老汉也不禁口水直流。 「至于那旁边的男人,可就不像公子你这般俊了。壮得像头牛,满口粗话,两人站一块,要我说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讲起八卦,老汉的程度可不下于那三姑六婆。华凌寒纵然对他人事没啥兴趣,但人在他手上,也只能忍耐再忍耐。
「他们来找我,不为纹身,反倒问我有没有办法弄掉那一身刺青?说到这,那仙女可比外头那丫头要难缠许多,小丫头看似蛮横,可让你安抚一下,就乖得像只小猫儿,在外头好生等候。可漂亮仙女就不一样啦!长得仿佛一只蚊子也不敢打的柔弱模样,可说出来的话,那头壮牛却半点不敢反对。她坚持要在一旁待着,就连我也不能拒绝。」老汉干笑着。 「唉呀!美人嘛!谁忍心拂了她的意呢?」
华凌寒苦笑。真是人美待遇好,人丑当作草。可…她也没多丑啊!至少,看久了也觉挺顺眼吧?
「她胆子倒也大,就连我弄得那幅饿虎扑羊图血肉模糊,她一双水眸依旧一眨也不眨。」感情老汉注意力都在美女身上,才会搞得人一身是血?
华凌寒仿佛捕捉到什么影子,喃喃道:「饿虎扑羊?」又与老汉一再重复的几个词连接起来。 「…仙女…白衣?」一只手激动得抓住老汉衣襟。 「老爷子,你哪时候见到他们的?」
「喂喂!别乱动啊!要刺歪了。」
但华凌寒才不管这许多,走遍大江南北都没有任何消息,如今让他抓到一丝线索,岂会轻易放手? 「那女的是不是说话很嗲?语音很像小孩子?」
「还真如公子所说。」老汉拍掌大叫:「我那时候就在想,这仙女要在床上叫起来,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光想像,就让老头子我都硬起来了…」
华凌寒才不管老汉的意淫,追问:「他们走几日了?你还有再见到他们吗?」
「别急别急。年轻人也想亲近亲近那仙女,待我替你刺好,就告诉你去处。毕竟美之物,人人皆爱,就连你这俊俏小子也按耐不住,老头子我很理解的…」
可让我找到妳了…南宫嫣…
华凌寒压根没把老汉那些废话放在心上,只想着找到她以后,该怎样处理这桩事才好。眼神不禁逸向远处…
曹曼云在破旧门扉旁等待,这等待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对她这般没耐心的人来说。
她先是绕着老房子前的巷道来回走动,踢着石子、踩着青石步道,走过四十七遍后,连巷道上是几块石板铺就都无聊到数清楚后。
她终于重重坐在门扉边的石阶上,头倚着门、手支着颐,无聊地打呵欠。
天好蓝,云好白,阳光好刺眼,好想睡觉…昏昏沉沈中,她欲睡未睡,眼皮子已经缓缓落下。
忽地,后脑杓给「咚!」一声敲响,门扉「咿~」地推开。
「痛!」曹曼云忍不住喊出声。 「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敲我头?」
低头只见一只大掌捉住自己的手腕,掌背上一株缠枝红梅,绽放得正艳,往上看去,疏影横斜直入宽袖里。
「把自个头靠在门边,摆明让出来的人敲,这种人算不算是不长脑啊?」熟悉的奚落声自身后头顶响起,却一手扶起曹曼云,一手揉着她被敲肿的头。
觑着华凌寒左掌背上的红梅刺青,曹曼云撇撇嘴说:「就弄这玩意让我等这么久?」拉起他大掌在眼前端详。
华凌寒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不喜欢吗?心头颇是惴惴不安。
她却挑眉说道:「还挺适合你的嘛!华凌寒…梅公子…弄个红梅在手上,也算挺衬的。」说罢一甩。
听到她这般说,华凌寒不禁松口气。怎么会…这么在乎她的想法呢?一时怔忡呆住。
「给你这么一耽搁,我的灵蛇鞭法都要荒废了。走了,快回去啦!」曹曼云已在巷口叫唤。
华凌寒应声喏,迈开大步跟上。
「作为赔偿,晚膳可要由你负责喔!」曹曼云口出妄言,恣意任性。
而一边华凌寒心思却悄悄远扬,飞到老汉方才吐露的处所。
晚膳后,两人按往例各自在厢房里用功修习,晚自习结束后,便准备熄灯就寝。
然而熄灯后,华凌寒非但没有上床就寝,反倒换上一身深色劲装,以布蒙面,将自己模样遮掩住。
悄悄推开房门,便从围篱边潜出去。
「华凌寒…刚才我忘了,明个再去一回自珍堂…」曹曼云却在此时忽地开门问话。
只见得一抹黑影闪过,她心头陡凛。莫不是有哪个贼闯将进来?手脚迅捷就跃至对面华凌寒厢房敲门,敲得几声都无人应,推开房门,里面却空荡荡无人在内。
曹曼云也不禁起疑心。方才那黑影该不会是华凌寒?这么晚时间,他上哪去?
心既起疑,脚步便不迟疑。拔开身形,便朝着方才那抹黑影窜出的位置寻去。
穿街走巷、飞檐走壁。
深夜里,曹曼云尾随黑影来到一处民宅,小小窗里,仍有一灯如豆。
只见那抹影子身手矫健窜入宅内,她则贴紧窗边墙壁,背地里听着房里对话。
「谁?」一娇声惊呼,语尾既柔且软,她是姑娘家都听得鸡皮疙瘩一阵起,想是男人没有不败阵的。
「是我。」回答者却像是习以为常似的,语气平常冷淡。
曹曼云听声即确信房里黑影是华凌寒,只纳闷他口气竟然较寻常死板许多,似不带感情一般。
「你怎会找来这?」
「回去吧!妳爹娘都担心妳呢!」
曹曼云愈听愈不寻常,这两人难道是旧识?忍不住透过窗口隙缝偷觑宅内。
房里陈设简单,仅一张小床,随意铺着草席,木头方桌旁摆上两三张长凳。与之成对比的是,和华凌寒说话的女子一身飘逸的白衣,与此情此景颇不搭调。总觉得她模样,合该身处大户人家甚或是天庭仙境,而非人间凡尘。
「那你呢?」女子诘问。
「…」华凌寒一时之间竟无语能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下又何必来寻?」她语带哀怨。
当初?当初你们有什么瓜葛吗?曹曼云忖道。
「世伯母惦记着妳,无论如何,总是回去再说,好好谈谈,他们会谅解的。」说着,便欲拉她衣袖。
女子却不为所动,直直挺立。 「好好谈谈?当初若曾好好谈谈,至于这样吗?」
「嫣儿…」华凌寒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气了。
嫣儿?好亲热啊!这女的和他什么关系?难道除了瑛妹之外,他还有其他的女人吗?看我不教训他!
曹曼云一把无名火起,正欲破窗而入之时,却有人比自己更快更猛地闯了进门。
「你什么家伙?居然叫得这么亲密?嫣儿是你叫得的?」粗壮的一拳已经朝着华凌寒俊脸揍去。
南宫嫣不及阻止,华凌寒已经一个巧妙的腾移,轻而易举闪过重拳,长指淡淡一点,竟将胡义涛那庞然撞似牛的身子掠倒在地。
「啊~」南宫嫣惊叫,忙奔到他身边,抚着他肌肉分明的后背问:「涛哥,你没事吧?」话毕,旋即恶恨恨瞪着华凌寒:「你怎这般恶毒?竟然欺侮涛哥。」
华凌寒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裳,靠在桌边说道:「他要强带走妳,就该知道有这么一日。只怕不止我一个,妳的几位兄弟也不会放过他的。」
「我管他们!谁敢抢走我的嫣儿,我就和他们拼命!」倒在地上的胡义涛身已受伤,但嘴巴可没停。
南宫嫣只含泪拥住他,仰首恳求:「华大哥,算我求你,放过我们吧!」
「别…别求他,我就算与他拼命到死,也不会把妳让给他的。」胡义涛厚重的大掌包裹住南宫嫣纤细的手,喘着息无力说道。 「了…了不起…同归于尽…」
望进胡义涛深情的星眸,南宫嫣露出一副了然的惨笑,缓缓点了点头,才欲闭目之时。
「慢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女音闯了进来,却在一半卡住。 「慢…慢…」
三人一脸诧异地看着曹曼云,她上半身在房里,下半身却被卡在窗外,那副模样好不狼狈可笑。
「妳来这做啥?」华凌寒脸色好难看,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拉拔出来,实在舍不得看她挂在墙上。
脚才一落地,曹曼云又恢复她那嚣张气焰。 「你才是来这做什么呢?」一手指着他兴师问罪。
「我…」这事情说来话长,实在很难解释啊!
「你别说了!」任性的问他话,却又任性的不想听他解释。一掌阻了华凌寒欲出口的话,曹曼云自顾自说着:「我可真看走眼了,本来还对你稍微改观。哪里知道你们华山派这等名门正派竟然出了个恃强凌弱的家伙,硬要拆散人家一对…」
她本欲说郎才女貌,但想到那胡义涛如此软脚,让华凌寒一招便打趴在地,只得改口。 「…硬要拆散人家一对好情人,我可真看不下去,非得替天行道不可了。」
话音未毕,双拳已出。
一方面是睡前临时紧急出门,没将随身的长鞭带上;另一方面即使带上长鞭,这房室仅容旋马,也不适合长鞭纵横捭阖。
只得使出舞凤爪,五指如钩、展臂若翅,纠缠起华凌寒来着。
华凌寒有苦难言,又不愿意伤了曹曼云,只得半退半让地过手十余招,好不容易抓到时机,才将她给制服在墙边。
一只臂膀压住她胸前,一手撑倚在墙边,叹口气说:「妳能不能先听人解释啊?」别老是身体动得比脑袋还要快!
鼓着嘴,很是不悦的曹曼云扭过头,说:「说吧!反正我现在受制于人,也只能听你说了。」
华凌寒眼睛瞄向南宫嫣,问道:「妳先说还是我先说?」反正都得说了,索性都扯开了说吧!
南宫嫣此时早已扶起胡义涛,倚着床榻上休息调气。掀掀长睫,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他的意见。 「华山派掌门夫人是我姑母,我和华大哥也算从小就熟识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啊?」曹曼云忍不住插嘴。
南宫嫣点头,接着说:「爹娘和姑母都希望华大哥能够娶我为妻…」语音渐微,这种话要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坦承,还真不容易。
轮流指着两人,曹曼云忍不住结巴:「所以…你们俩是…」
「未婚夫妻。」瞧她那傻样,华凌寒索性替她下了注解。
但这番话却惹得卧在床上的胡义涛勃然大怒:「你连她心里不开心都不在乎,算啥子未婚夫!我呸!」
华凌寒却不反驳,只沉默着。任凭南宫嫣继续说:「后来我遇上了涛哥,他在乎我的感受,他愿意带着我到天涯海角去,所以…所以我便…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啊…可妳什么都不说就走,这一走闹得轩然大波,到底是被掳、被拐还是自己走的?南宫家是一整个鸡犬不宁,没一日好过。」华凌寒说得轻描淡写,但想她南宫家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这一离家出走肯定惊动了各方势力,也真亏他们能熬得如此久,居然都没被发现。
「所以…华大哥这番是要捉拿我回去的了?」南宫嫣垂首,敌强我弱,抵抗也是无谓。
「你有什么资格好抓嫣儿回去?难道你还打算要逼嫣儿与你成亲吗?」胡义涛咬牙切齿道,忽又狂笑:「可惜!太晚了,嫣儿与我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就纵然强逼她,她也不会与你一起的。」
这…这未免太混乱了!曹曼云忍不住抱头思索。这华凌寒原就有了个未婚妻,这个未婚妻又喜欢上别人,而且还已经私定终生。然后他又还勾引我瑛妹,弄得她珠胎暗结,不肯负起责任。既然这郎有情,妹无意,何况还有瑛妹的事情摆在那,该如何是好?
「你就娶了我瑛妹便是,这南宫姑娘既然已经心有所许,你放弃便是,还享什么齐人之福呢?」曹曼云忍不住脱口而出。
听到这话,华凌寒脸要黑了一半。妳没事扯那做啥?跟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可胡义涛并未漏听,反倒抓住曹曼云话尾,质问华凌寒:「既然你也另有所爱,何必苦苦相逼?就成全我与嫣儿又何妨?」
「成全你与否,决定权可不在我。」华凌寒冷冷道,目光瞥向南宫嫣。她被那目光扫视,不禁垂首咬唇。
曹曼云大眼左右转动,狐疑道:「决定权不在你,难道在这南宫姑娘吗?」
她道出了胡义涛也有的疑惑,让胡义涛瞪大双眼,望着南宫嫣,只等她给个回答。
可南宫嫣迟迟不给答覆,反倒是曹曼云双手环抱胸前,一脸自信的说:「啧!也难怪南宫姑娘要犹疑不定了,要让我选,我也会选华凌寒。」
听到这,华凌寒不禁心头一喜。脸上装作一副无表情模样,可早已竖起耳朵,听曹曼云怎样说。
「先不说俩人的出身了。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入门弟子,另一个…我是不晓得你什么出身啦!但瞧你只能让人家姑娘住这等破烂房子,想也知道家底如何。 」曹曼云比划着这简陋的房间,接着讲:「就说这本事吧!能让华凌寒一根手指都没使尽全力就掠倒的功夫,简直比三脚猫还三脚猫,真不晓得你那一身粗肉都是拿来做什么用的?装饰吗?」她只是摇着头叹气。
唔?难道我在妳眼中,只是个出身不错兼之功夫挺好的人吗?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华凌寒着实有些失落。
「我…」胡义涛欲辩驳,可曹曼云说的句句属实,自己确实如她所言,是个既没钱,又没本事的窝囊废,害得南宫嫣与自己一块吃苦。
「跟着你,真能得到幸福吗?要让我选,肯定是华凌寒的嘛…」但为何愈说,曹曼云声音愈小,仿佛知道这终究只是假设的问题,没可能成真,只觉说得心酸。
久久不发一语的南宫嫣却倏地嘶声哀泣:「只要我觉得幸福就好了,你们旁人那么多意见做什么?」
胡义涛闻言,忍不住感动得搂住她。
「爹娘兄长都一个样,老是告诉我什么才叫做幸福。穿金戴银、吃穿不愁,嫁个英俊潇洒、武功高超的丈夫,就是幸福吗?」南宫嫣泪眼滂沱,瞪着华凌寒,控诉道:「可那个男人却对我的不安心事完全不闻不问,只是行礼如仪、做些表面工夫而已。我要怎样爱上他?」
华凌寒无能反驳,只能沉默。
没错…他不懂表达感情,事实上,他对南宫嫣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要不是师母牵线撮合,自己也就当她是个亲戚家的姑娘而已,见了面打声招呼,除此之外便无话可说。这…也要怪他吗?
叹口气,华凌寒很难启齿:「你俩要在一起,我没有意见,事实上也没有任何立场能有意见。」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但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不能儿戏。你若是还想与她作长久夫妻,便该领着她亲自去南宫家提亲迎娶,而不是这般躲躲藏藏、亡命天涯,让她陪你吃苦。」
胡义涛让华凌寒说得赤红了脸,虽欲斥驳,也知道他说得是。心一横,抓住南宫嫣柔荑,粗声道:「妳愿意陪我一道去吗?」想到南宫家好手云集,此去只怕要去掉半条命,生死难卜。
而南宫嫣听得他如此说,只感动得垂泪不语,猛点头。
这一夜,让华凌寒指点后,南宫嫣、胡义涛俩人决定隔天一早便启程返回关中南宫家。
翌日,杭州城外。
临行前,南宫嫣怀抱愧疚对着来送行的华凌寒致歉。 「华大哥,昨日真抱歉,在那般情况下,口不择言。」
「嗯…」华凌寒只含糊带过。没关系,反正妳說的是事实,我就是不懂感情。
「其实…华大哥是个好人,只是嫣儿我没有福份罢了。」她还想抚慰,却不知只是愈描愈黑。
好人是吧?好似哪听过拒绝他人总爱用这个词呢?哪时候我也沦落到被人这般安慰了呢?
「肯定有人能看出华大哥的好,喜爱你的。」南宫嫣匆忙中挤出几句言不由衷之词,毕竟嘛!她自己都感受不出华凌寒的好,又哪里能打包票还有谁会看出来?说到底,她与华凌寒只是这般肤浅的关系罢了。
「有人是吧?」华凌寒苦笑着。要有人便好了…只怕她一辈子也看不出来…
「走了!」胡义涛满脸不悦地催促着南宫嫣,虽然知道南宫嫣的心意,对于这个华凌寒,他还是没半点好感。
俩人于是愈行愈远,消失在杭州城外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