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我未曾谋面,但于我,他是一个神奇的传说。
外公姓祝,生于地主家庭,兄弟三人,排行老二。我的大外公,是当地著名乡绅。据说每年生日,本县和白河县的轿子一乘接一乘赶来,戏台搭三天三夜,宴客一周之久,屋里挂满了各种金字匾。
我外公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绝对算得上“高富帅”。虽然外公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但从我姨母的外貌来推断,传言不虚(我母亲因幼时生病,导致身材矮小)。
外公自幼聪慧,有些过人的奇才。他能双手同时写毛笔字,而且两手写得一样好。自十来岁始,左邻右舍的春联皆出自他手。他不是账房先生,但打算盘的速度与精准度,闻名乡里,无人能及。他能双手同时打算盘,结果一致,绝不用验算。方圆几十里,凡有账目复杂算不清者,皆会请他老人家(当时的外公还是小青年)出马。外公大驾一到,账目皆会理得清清水水,让人不服都不行!可惜的是,我没有遗传到我外公这方面的基因,我平生最讨厌算账,看到一堆数字就头大,甚至昨天买的东西,今天若有人问我价格,我都常会抓耳挠腮,一脸茫然。外公若泉下有知,会不会痛心疾首,一脸嫌弃?
外公后来参了军,是当时的国民政府军。在部队的经历,我无从知晓,只知道解放前夕,他已是国民党某团部的军需处长。四七年,国民党已是江河日下,穷途末路了,老蒋已紧锣密鼓的进行财产与部队往台湾的转移。当时去台湾的船票千金难求,我的外公不知是恋国还是恋家,毅然放弃了去台湾的机会,带着他的姨太太和一双小儿女回了老家。
古人云:"书犹药也,可以医愚",可是我常发现书读多了,也会让人变愚。我的外公应该就是个书呆子,在国民党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竟然看不清形势,不知道仿效明智的同僚弃暗投明,投靠解放军摇身一变成功臣!
外公这么私自回到家乡,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于公,他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是乡里乡亲的敌人;于私,他带个小老婆回来,我的外婆很生气,他在家的日子非常不好过。据说,几年未归的外公回家时,我的外婆很高兴地带着我的母亲和姨母,赶了几里路去迎接,可一看到下轿的小老婆,我外婆心一下凉了,拉着两个女儿扭头就往回走。
几个月后,我的外公被当地革命武装枪毙,年仅三十多岁,丢下了两房孤儿寡母。以外公的才华,本可以为社会做更多贡献,奈何英年早去。
我的外婆,很有些地主婆的作派,虽然解放后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她身上的那种气场不倒。从我记事起,我外婆大多时光是半坐半躺在床上的,虽然她身体健康,腿也灵便。早晨她要倚靠在床头很久,常常吃罢早饭酝酿够了,再慢悠悠下床,在家里家外巡逻一遍;晚上她又早早上床,等着我舅舅、舅妈忙完农活,奉上晚餐。自从舅妈娶进门后,外婆对家务活几乎是大撒把,幼时常听到她在床上大声指挥和责骂一直低着头忙进忙出的舅妈。
听我母亲讲,外婆对儿女缺少慈爱,每天各种责骂不断。家里绸缎布匹极多,却很少给两个女儿做新衣服,首饰也不让女儿们佩戴。我母亲虽是地主小姐出身,却没有地主小姐的命。作为老大,解放前因外公不在家,外婆不管事,母亲小小年纪就被迫领着长工收租子。解放后又因为失怙,早早就承担了家庭重担;更因为成份不好,低眉顺眼拼命在队里干活挣工分,也因此练就了一双勤劳能干的巧手。
外婆对儿女很苛刻,对外人却极善良单纯,甚至到有些“傻”的地步。
在战乱年代,一旦当地有战斗发生,老百姓都携家带口出去逃难(当时称之为跑反),于是大家都把不便携带的值钱东西藏在家附近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的外婆很奇葩,出逃之前,她把自己和两个女儿的首饰全部摘下来,然后把装了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寄存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家。等跑反回来,别人还给她的是一个空箱子,言曰东西被当兵的抢去了!我不知道外婆对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言,是否心存怀疑,反正她连一句质疑的话都没说,后来也再没提起过。作为地主家的第三代,我们兄弟姐妹连一个象样的传家宝都没有,真是有点儿委屈哟,我的至纯的外婆呀!
外婆家住一小集市路口,是湖北与陕西的交界处。邻近的陕西人常到此处购换物品,路过外婆门口,认识的或素不相识的,只要外婆看见,必是热情招唤进屋喝茶。遇到饭点儿,宁愿自己和家人少吃,也一定要给客人盛一碗,三个面黄肌瘦的儿女谁也不敢多言。很多过路人,竟养成了习惯,不用招呼,常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到外婆家“歇脚”,比走亲戚还心安理得。
记得有一年正月,五六岁的我在外婆家玩,日头西斜了,我的肚子已咕咕的叫了,外婆还没做午饭。我本来就很郁闷,恰好又进门两个陕西人,外婆还指挥我招待客人,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客人”还不动身,明显是要蹭饭呀!外婆连忙取了一小块腊肉放在锅里,然后忙着去赶面,准备做腊肉汤面条。看看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陕西老俵,再看了看厨房忙碌的外婆,我知道今天的午饭(也是晚饭)只能喝汤了。郁闷的我招呼也不打,出门就跑,等我跑到十几里外的家时,天已全黑。跨进有温暖烛光的家里,又累又饿又怕的我,瘫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从此,每年正月,我再也不撵着父母或哥姐去外婆家拜年了。
在那个全囯闹饥荒,人人都吃不饱肚子的年代,孤儿寡母的外婆家更是家陡四壁,我不能理解外婆对过往的陌生人哪来的菩萨心肠!外婆没读过书,在家庭成份至上的年代,身份更是低微,但她却有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济世情怀,实乃罕见。我的至善的外婆呀!
外婆一生历经新旧社会的更替,曾是地主家小姐,衣食无忧,不谙人情世故。嫁为人妇,又因丈夫从军的缘故,外婆带着两个小女儿在家,也受尽了委屈。解放后,多次受批斗,更吃了很多苦。后来,在政府的安排下,被迫嫁给一个连自己老家都不知道在哪儿的退伍老兵,生下了我的舅舅,不几年老兵也去世了。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好在我的舅舅极其勤劳,又娶了同样勤劳的舅妈,日子方芝麻开花。
对于孙辈,外婆是慈祥的。她的床头有个上了铜锁的木箱,头顶的屋梁上还吊着一个小竹篮,她的“宝贝”皆藏在此两处。冰糖、油果子、麻花、花生、瓜子、柿桃、红薯干⋯⋯我们在她床边玩耍时,坐在床上养神的外婆,只要心情好,就会笑眯眯招手让我们过去,从竹篮或木箱里摸一点好吃的放在我们的手里,一脸慈爱的看着我们吃。犹记得小时候她曾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我觉得老三长得最好看!”我微愣,因为明明头一天我还看到她拉着我二姐的手说:“二女儿长得最漂亮!”那时曾心里有小小的不愉快,觉得外婆是故意哄骗我们。长大后方明白,对于外婆来说,她的哪一个孙子孙女不是最美的呢?
外婆晚年还是比较幸福的,儿女孝顺,子孙满堂,日子越过越好。于八十多岁安详离世,彼时,我在外求学,遗憾未能送外婆一程。
外公是传奇,外婆多纯善。他们的故事已离我越来越远,可也常常模糊又清晰的在我脑中缥缈,是因为血缘吗?是因为生死也割不断的血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