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铭,你,会不会很瞧不起我?”黎灿对着徒弟明亮亮的双眼,居然不敢直视。
安月铭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翻江倒海的。
“师傅只盼望你将来,不要为了一个男子,变成我这个样子。”黎灿说完,就掩面跪倒在沙地上。
月铭走过去搂住师傅,仍然说不出话来。
此后,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她看待师傅的眼光与以往终究有些不同了。
也许是以前对师傅的武功过于崇拜,月铭并没仔细考虑她这份痴情背后的那些扭曲的心事。
现在月铭已经十二岁,有了初步的辨别是非的能力。如果分析一下师傅做的事情,她就不难看出,守坟许多年,还有多次迁怒于林百树的妻子,这些事情加在一起还真够吓人的。
还没算她抛弃太师傅,背弃师恩这回事。
月铭一直都很爱自己的师傅。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驱使黎灿毅然离开太师傅。
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么爱情的盲目和嫉妒,也太可怕了。
她感受到师傅身上传来的,被烈火焚身似的那种不顾一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怪不得林百树最后一直躲着她。这种意念,太执着太强烈,好像能够吞噬所有。
月铭没有完成任务,但是却无意中探听到了师傅最后悔,最隐秘的往事。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黎灿什么都没有做,整个人陷入一种灰心丧气的状态。
心境复杂的月铭这些天也很少跟师傅讲话。
她以为师傅只是觉得有些丢脸,后悔告诉了自己那些往事,所以才心情低落。
于是她就懒得跟师傅说什么了。
殊不知黎灿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当初没有救下那个女子,并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后悔。
她没救那个女子,不光因为她长得像某人。还有,她身上的华美衣衫,虽然已经被撕破了一部分,仍然能够看出往日的养尊处优。
黎灿从心底嫉妒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
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在嫉妒了。
为什么别人都能够得到幸福,都有人疼爱,我却拼尽一生也得不到?
她很想问问苍天。
为什么我得到这些关爱如此之难,而且得到了之后很快就统统失去了?
她认识到了往日不曾正视的,那种深埋心底的自卑和嫉妒,觉得自己当真面目丑陋,心地卑微。
我不配教月铭。她这些天甚至反反复复地这样想,把视线聚在月铭身上,又赶快移开。
这个孩子自里到外的纯净,让她此时更加自卑了。
收她为徒,无非是因为她也没有父母吧,跟一个小流浪儿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没想到月铭会出落得越来越懂事,听话,而且成为一个明朗的少女,很是招人喜欢。
黎灿知道自己对不起师傅。此刻,她越发审视自身的卑微,越觉得连月铭都对不起了。
也许,真该成为太师傅的继承人的,就是月铭这种孩子吧。
她突然下定决心,立刻把月铭送回京城去交给师傅。
至于十二胡蜂的刺,就由她自己去拔掉吧!
许多年前,她就该剪除他们了。
黎灿带着徒弟回到了军营中找安将军。
她打算告诉孩子的伯父,月铭要去京城拜访太师傅了。想必安将军深明大义,一定能够同意自己将月铭派往京城的事情。
安将军果然以最快的速度接待了她。
“安将军,我带了月铭出去这么多天……”
“有什么话不急着说,你先看看这个吧。”
月铭看着大伯从书桌上拿起一份京城送来的邸报,递给了师傅。
大伯神色凝重,没有直视月铭。
她正奇怪这么多天没见,为何大伯不似往日慈爱,就听见师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我还要去京城吗?”月铭忍不住追在师傅身后问道。
黎灿轻轻地说道:“不用了。”
月铭发觉师傅不太想搭理她,就知趣地走开了。
黎灿低头看看手中的邸报,上面简短地写着一代重臣,国之栋梁,也就是她的师傅,去世的消息。
果然,她就是这种人,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师傅应该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回京去找他了,还带着小徒弟。
师傅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付出终有回报,他并没有白白疼爱自己。
她不但迷途知返了,还会给他带回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他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了。
她的泪水一滴一滴滴在纸上。
想到刚才安将军讲的那些话,黎灿的心里更是一阵刺痛。
“听说他的徒弟也回去奔丧了。京里有人告诉我的。”安将军低声说道。
“徒弟?”
“是啊,他的男弟子,听说是他唯一的传人。”
“他另收了弟子吗?”
“可能是吧,听说确实是他的嫡系传人。”
黎灿难堪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连师傅都不要她了。
这次是真的不要了。
虽然她最后做了正确的选择,可是他没等到她,也不可能再原谅她了吧?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别人做继承人了。
他没对黎灿再存留半点希望。
月铭听说自己不用去京里了,太师傅已经有了别的继承人,心里空落落的,不敢去想往后的事情。
而师傅本人,就像是垮掉一般,竟然病倒在床上,成日昏睡不醒。
她的身体一向非常健康,这样很不正常。
月铭守在床前,想要尽力多陪她一会。自从师傅病了之后,月铭就忘记了之前的那些事,精心地照料着她。
可是师傅好像再也不想睁开双眼了。
这让月铭觉得十分惶恐。
“师傅,师傅,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月铭这一日试出师傅额头滚烫,便忍不住出口央求。
黎灿睁开双眼,过了好一会才勉强辨认出是自己的徒弟,接着又合上了眼皮。
“师傅,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好吗?你都躺了这么多天了,身体一定很虚弱了吧?”
“不用管我了。”黎灿说出这几个字,就再也不肯说话了。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黎灿发着高烧,开始说胡话。
月铭一步都不敢离开,听着师傅一会喊太师傅,一会喊林百树,心情糟乱到了极点。
师傅身边本来至亲至爱的人就很少,如今这两个人,也已经尽数离世了。
月铭有点理解师傅的执拗了。
这一日,师傅突然喊道:“月铭?”
“哎,我在这里!”月铭赶紧凑上去,抚摸着师傅滚烫的脸庞。
“月铭,我对不起你!”师傅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直直地喊了出来。
“您对我……真是太好了,哪里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呢?”她替师傅理了理鬓发,忍不住掉下泪来。
“月铭,别嫌弃我好吗?我这一生,只有在选你做徒弟这件事情上,没有做错!我没有错!”
“没错,没错的!”月铭抬手擦了擦泪水,把脸贴在师傅的脸上。
“你知道吗,这一生有了你,我死而无憾了。”黎灿翻过来覆过去说了好几遍,再次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
经过不断的喂水和擦拭降温,黎灿才慢慢的好了起来。
即使恢复了神志,她整个人也呆呆的,成日不说一句话。
月铭暗自庆幸师傅的身体有内功的支撑,看到她恢复健康,真是心情大好。她原本以为即将失去师傅,差点崩溃掉了。
这么多年来,她在月铭的心里,已经跟母亲毫无区别了。
月铭意识到这一点,更是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她。
这一日,黎灿终于下地走动,神志也清醒了许多。
她对月铭说:“虽然不用进京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完成你原本该做的任务呢!”
“……杀掉十二胡蜂吗?”月铭惊讶地问道。
师傅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个!
“是啊,不能放任他们在沙漠里横行。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肯定又害了不少人。”
“那我们去哪里找他们呢?”
“他们很是狡猾,经常虚虚实实,所以,要慢慢地追踪打听,才能发现一二。”
“师傅,你现在这样,能支撑得住吗?”
黎灿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袍子,知道这些天下来,自己又清瘦了不少。
“没事的,放心吧。倒是你,你准备好了吗?”
“杀掉他们吗?我,我好像……还没准备好……”月铭支支吾吾,忐忑不安。
“等不得那么多时间了,我们这就去找他们,出手越快越好。”
经过几天的追踪,二人果真又发现了匪徒们的踪迹。
不过,他们的踪迹很快又消失了。好像胡蜂们变得更狡猾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警觉起来。
这一日,在边城的临时集市上,月铭叫师傅在客栈里休息,自己去买吃的。
她在集市上转来转去,不时闻到瓜果的清香。买完葡萄干和干粮之后,月铭就提着这些东西往回走。
突然,街角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月铭停了下来。
那个人,好像戴着条纹的头巾。
她没有迟疑,拔腿便追了上去。
那个人引得她出了边城小镇,还往沙漠腹地跑去。他脚下的功夫也不弱,月铭只追近了一点点距离,就认出那个身影是十二胡蜂当中,调戏过自己的人。
虽然师傅不在身边,可是她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准确位置,而且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想到这里,她摸了下腰畔悬挂着的宝剑的剑把。
转过一个沙丘,月铭停了下来。
这里被黄色的土山包围着,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谷。
敌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忐忑地往前走,警惕地环视四周。
突然,前后左右的土山都出现了人影,团团站定,形成一个圈把月铭包围起来。
月铭深吸了一口气。想必十二胡蜂都在这里了。
为首的络腮胡子笑道:“小姑娘,你今天算是主动送上门来的吗?这次,可别想轻易逃走了。”
月铭有些慌乱,说道:“我师傅就在附近,你们不怕吗?”
“你们追踪我们这么久,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既然是胡蜂,又怎么会怕两个女人?”
“不怕就别躲躲藏藏。”月铭忍不住说道。
“当然不躲。这不是主动请你过来了吗?”话音未落,众人皆发出刺耳的笑声。
“你管这叫请吗?”月铭看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想起师傅说的他们的恶行,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此刻尚未达到功成的地步,月铭心里本来就没底,何况又没做好杀人的准备,因此一瞬间竟然手足无措。
最后,她把手伸向剑把。
紧接着,月铭发现,自己颤抖得太厉害,已经无法拔出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