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人在江湖
烈日当空,热浪阵阵,太白山上却一片清凉,满山葱茏,山峰间瀑布玉龙般倒挂,飞珠溅玉,挥洒无尽清凉。山腰一片平地里,修竹篁篁,绿荫匝地,山顶瀑布汇聚而成一条清澈的溪流穿林而过,冲击着石块上的岁月欢快而去。
竹林边上二亩田地,田边青草将田地围成一个整齐的方形,里面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地种着粮食蔬菜。左边一大半是小麦,右边几小畦蔬菜。一个农夫头戴遮阳斗笠,肩上挑着粪担,以木瓢将粪水一瓢瓢缓缓地浇在菜根上。竹林那边,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玩耍。
蓦地,林中鸟儿呼喇喇乱飞而起,叫声杂乱。那农夫一惊,肩上担子不禁一抖,粪水洒出,一阵恶臭。他抬起头来,眼光射向山脚下的那几间茅屋,却见那里一片平静,无甚奇异。不由舒了口气,眼中惊恐之情立减。忽听身后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滕庖师当真闲逸得紧啊,躲到这太白山上采菊种菜了。”那农夫不料后面有人,一惊之下,立即转身。只见身后三人作扇形分布,隐然将他围在中心。左边一人神情粗豪,一部络腮大胡子几乎遮住他全部的脸,只余下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在胡子下忽闪。中间那人神情落寞,一脸病容,衬着黄脸皮,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对他心生怜惜之情,只见他低眉合眼,一副仿佛才被人痛殴过的样子。右边那人瘦高如一根麻杆,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自左眉际直拉到右嘴角,仿佛将他一张脸斜斜的分为两半,令人一见之下心生恐惧,不敢多看。瘦高个和那病夫神情漠然,络腮胡子虽然有胡子遮盖,嘴边的冷笑却遮掩不住的溢出来,看来方才说话之人即是此君了。
那农夫见了这情势,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但一闪即逝,随即镇定如恒。脸上却不带一丝神情,淡淡地道:“各位认错人了。”络腮胡子哈哈一笑,惊得林间鸟儿又是一阵骚乱,他大声道:“不会,不会,决计不会认错,滕庖师,别再装啦。啊哈,大哥二哥,你看着老小子,戴着一个死人般的面具,倒挺能装的。”后面那句话却是对病夫和瘦麻杆说的。那农夫闻听此言,心下大震,手臂不由得发抖,似乎是遇见了极可怕的事情,然而脸上神情却并不明显,只是他脸上皱纹密布,要不是留心细看,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其实并无变化,果然是戴了面具。那病夫面无表情,踏上一步,道:“不错,他是在装。”一语未了,突地左手探出,形如鹰爪,向农夫肩头抓来,这一下迅捷狠辣,农夫虽早有防备,却未料到他竟然这般快。那病夫看似病怏怏的有气无力,出手却快如闪电。眼见这一下要抓到那农夫的肩头,却见他“哎哟”一声,似乎是脚下一滑失足,身子下缩前倾,一步跨出,已撞入那病夫怀中。这一下看似笨拙,却是料敌机先,应变如神,只是他仓促之间装傻躲避,太着形迹,这一下非但假装不成,反而显露了他身具极高功夫。
他矮身前跨,不但让病夫一抓从他肩上擦过,而他撞入农夫怀中时,肩上扁担一斜,堪堪击向病夫左肩的肩贞穴,左肘前撑,顶向他腹部。那病夫“哼”的一声,变抓为拍,拍向他背部,同时左膝上抬,肩向左斜,既挡住了农夫肘击,亦避过扁担点穴。变招迅捷,而招数亦是既快且稳。两人这几下变招,都是快如闪电,络腮胡子大叫一声“好”。却见那农夫又是大叫一声“哎哟,撞散俺老骨头了。”猛地将肩上担子一拉,担子自右肩换到左肩,两手一合,“啪”的一声,病夫一掌拍在他身后的粪桶上,粪桶碎裂,木屑和粪水齐飞,他一惊之下,急向左闪,要避开粪水,同时变膝顶为直踢,一脚踹向农夫左肋。那农夫手一抖,一股内力顺着扁担传去,身前那只粪桶里粪水“哗”的一声,迎面泼向病夫脸上。病夫大惊,他一脚前踢,又向左斜飘,没料到农夫有此一招,此时躲避为时已晚,络腮胡子大骂一声:“好泼皮!”抢上来救,却又怕粪水,稍一迟疑,只见那瘦麻杆猛地一窜而前,也没见他屈膝蹬腿,便即一蹴而前,左掌在病夫肩上一推,病夫轻飘飘的飞了出去,瘦麻杆一拉前襟,猛地一挥,将粪水全挡了开去,同时脚尖一点,身子轻飘飘地向后飞去。
哗啦啦一阵响,便如下了一阵粪雨,臭气冲天。三人皱眉掩鼻,暗叫惭愧。武林中人极好面子,被人砍上一刀刺上一剑算不上甚么羞辱,然而要是被粪水淋在脸上一点,那可真是无面目见人了。
络腮胡子大骂:“妈了个王八羔子,滕老儿太不地道了,竟然拿粪水对付老子,瞧老子不扒了你的皮。咦,滕老儿人呢?”原来三人只顾躲避粪水,那农夫却早已逃遁,只留下一片菜地,菜叶上的粪水在太阳下如黄金般的点点金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络腮胡子大骂道:“娘的,这老儿属兔子的,跑得倒快。”那病夫沉声道:“老三别急,料他逃不了多远,快追。”瘦麻杆道:“大哥说的是。”他说这话时右手一挥,将自己衣服从肩头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这衣服上沾满粪水,自然不能再穿了。三人一般心思,对望一眼,依旧做扇形,向那几间茅屋围去。
那姓滕的农夫趁三人躲避粪水时转身就奔进了竹林,穿林而过,奔到那群玩耍的孩子面前,一把拉起其中一个黑瘦的,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向茅屋急奔而去。那孩子不知何事,大声问道:“爹,做甚么这么急啊。”那农夫道:“别说话。”那孩子随即噤声,被他带着如飞般奔进中间那间茅屋。他从竹枕下拿出一块折叠的黄布,拉上儿子,出了茅屋,就往山里奔去。
太白山山势奇峻,草木蔽天。那农夫直往草木葱茏之处去,不久只见头顶阳光变暗,树影摇曳,他毫不理会,眼见已无路可行,那孩子行的极是艰难,裤腿为荆棘拉得破烂不堪,小腿上也破了多处,鲜血淋淋,农夫左手一探,提麻袋似的提着那孩子,披荆斩棘,直往山顶而去。
行了大半个时辰,已到峰顶,山风习习,清凉宜人。农夫放下孩子,脸色红润,心跳不已,于是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调匀气息。他虽然武功不弱,然而惶急之际,只顾奔逃,竟是不及调息运气。那孩子见他打起坐来,心中奇怪万分,不知父亲为何如此仓皇,却又跑到峰顶绝路上来?见父亲小腿上荆棘划伤处血丝道道,就撕下衣襟,轻轻替父亲裹上。农夫吐一口气,运气已毕,睁开眼来,轻抚孩子的头,眼中一片爱怜之情。
那孩子忍不住问道:“爹,怎的了,咱们跑来这里做甚么?”农夫叹一口气,道:“冲儿,此事不忙对你说,待爹歇口气,便带你下去。”那叫滕冲孩子甚是听话,点点头,不再言语。随即又问:“爹,是有坏人么?”那农夫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滕冲不要说话。
滕冲忽地站起,道:“爹,你别怕,我去将坏人赶走,教他们别来欺侮爹爹。”说罢就迈步往下跑。那农夫急道:“冲儿回来,不可!”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滕冲往下一窜,早在一丈之外。农夫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如一只大雁般俯冲而下,右手一探,已抓住滕冲后腰,随即腰身一挺,翻了过来,双脚着地,却将滕冲扛在了肩上。往山下一望,只见风动松柏,一片荡漾,山林气象,一如往昔。他却难掩眼中的恐惧之意,忙又纵回峰顶。
他口中轻声道:“冲儿听话,咱们打不过坏人,还是快走。”
这次他不再停留,翻过峰顶,要从另一边下峰。他不敢从树顶纵跃而下,当是怕人看见。而山峰这边奇峻异常,非身具极高轻功者而不能为。滕庖师此时只顾奔逃,以保全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无暇顾及其他。对于山峰之险峻毫不在意,他有时一纵而下,却无着脚之处,便长臂一探,或抓住藤蔓,或抓住树枝,轻轻一荡,又落在地上。一点也不震荡到肩上的滕冲。
滕冲直觉耳畔风响,头昏脑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扑”的一声,双脚落地,见爹爹已停步伫立,将他从肩上放了下来。他兀自不能站立,晃了两晃,背脊靠着一棵柏树才站稳。只见爹爹盯着前方,嘴唇轻颤。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前面三人,做扇形围住了他们,冷笑不语。
只听左首那个络腮胡子粗声道:“滕云龙,滕大侠,果真是腾云之龙啊,居然能从一座山峰上飞跃而过,佩服,佩服,佩服之至。”说罢哈哈大笑,不尽嘲弄之意,右首那个瘦麻杆也跟着大笑,笑声惊起林中飞鸟,一片聒噪。
滕云龙叹了一口气,仿佛膝盖软了,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道:“涿州三雄,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缠上我老头儿闹个不休,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好听啊。”
那三人正是“涿州三熊”,是结义三兄弟,老大是那病夫崔百雄,老二络腮胡子郝志雄,老三瘦麻杆吕飞雄。他三人名字中本来都有一个“雄”字,号称三“涿州三雄”,但因其三人欺软怕硬,做事又心狠手辣,江湖上背地里都叫他们“涿州三熊”,那是讥笑他三人之“雄”,非是英雄之“雄”,而是狗熊之“熊。这三人原本在涿州啸聚山林,手底下都有真功夫,崔百雄尤其了得,“百棵松”掌法奇幻,掌力裂石开碑,雄劲不凡。郝志雄和吕飞雄一擅单刀,一擅轻功。后来被龙帮招安。这三人倒还罢了,龙帮却是江湖第一大帮,势力遍布天下,帮中能人辈出,一统江湖已二百余年,只是近年来四域异族帮会教派异军突起,势力大增,野心渐著,此起彼伏的入侵中原,龙帮又出了一个私欲泛滥专凭阴谋诡计统御部署的女帮主,一败再败,屈膝谄媚,中原江湖四分五裂,各地反叛风起云涌,龙帮分崩离析。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帮依然占据中原大半江山,调兵遣将,以图戡乱,中原江湖烽烟四起,已然大乱。
滕云龙最怕的就是龙帮。此时三人找上门来,自然与龙帮有莫大关系。想起那件事,又想起龙帮之残忍严酷,不由得心惊胆战。
吕飞雄听他如此说,回道:“没听说名闻天下的滕云龙滕庖师是个老头儿啊。”话音未落,蓦地身形一晃,也不见他屈膝抬腿,已欺近滕云龙身前,飞足踢他小腹,滕云龙一惊,忙后退缩腹,同时右掌下切,要挡开这一腿。然而缩腹下切,上身即须前探,吕飞雄要的便是他如此,左手前伸,指尖已搭上他脸颊,顺手一勾,脚尖一点,迅如电光的又退了回去,三人依旧作扇形围着他。
滕冲看着爹爹,一脸惊异,原来方才吕飞雄从他脸上撕下一件物事,滕冲大叫一声,以为爹爹受了伤,此时一看,却见他脸上无丝毫伤痕。而那个自己平日所见的满脸皱纹的爹爹,此时却脸如冠玉,剑眉入鬓,风姿倜傥。
滕冲惊得目瞪口呆,眼前情景之奇,实在无法言喻。只见爹爹俊美的面貌木然无情,想是常年蒙着人皮面具,不见阳光,是以皮肤白皙。然而,这张脸庞却绝非自己从小到大所见的那张脸,心中也莫名的恐惧起来,心也针刺似的痛,脑中一片混乱,不断地想:“爹爹为甚么要如此隐藏,他必有甚么痛心难言之事,必定受了不少苦,只好隐姓埋名,隐居乡野,这三人必是赶来同爹爹为难的坏人。爹爹对我平日是何等疼爱,身为人子,我怎能让爹爹被他们带走。不,不行!”
想到这里,胸中豪气顿生,跨步上前,挡在爹爹身前。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三人,沉声道:“你们三个坏人,休想伤我爹爹。”
涿州三熊眼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居然螳臂挡车,恫吓自己,不由得一怔,随即一起哈哈大笑。吕飞雄道:“小鬼头,你有几斤几两,在这逞英雄装好汉。小子,长几年个子再来跟爷爷说话吧。哈哈,哈哈。”
郝志雄道:“老三,别跟这小杂种费口舌,一掌毙了,捉了滕庖师再说。”语音未落,抬步向前,一掌便向滕冲脑门拍了下来,滕冲直觉一股劲风当头罩了下来,呼吸都觉困难,吓得瑟瑟发抖,然而他并不退缩,反而挺起胸膛,咬着嘴唇,瞪视着郝志雄。眼见这一掌便令他霎时脑浆迸裂,忽然间只听一声“且慢”,跟着郝志雄一声怪叫,急退数步。只听滕云龙道:“以大欺小,哼,怪不得江湖上叫你们‘涿州三熊’,果然是大英雄大豪杰,好汉子呢。”原来是他危急中从旁偷袭,以“五行轮指”戳伤了郝志雄。
他回头看着儿子,抚摸他的小脑袋,说道:“好孩子,有胆色。别怕,他们动不了爹爹,因为大英雄不怕狗熊。”滕冲嘻嘻的笑了出来,道:“对啊对啊,这三只笨狗熊怎么能打得到爹爹这样的大英雄呢。”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涿州三熊气得脸色发绿。郝志雄脾气暴,滕云龙语音未落,已然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他右掌方才被滕云龙的指甲戳中,正在流血,他却也顾不得了。
双掌并发,排山倒海般的向滕云龙胸口袭来。滕云龙嘴角轻轻一扬,左足向斜后方轻轻一拖,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着,右手五指并拢戳向郝志雄额头,这一招叫做“五行并举”,他五根手指在空中开合剪拨弹,迅疾无伦的变化,宛若五行之变,而且迅捷异常,后发先至。郝志雄掌力尚未递到他胸前,猛然觉得眼见一花,五根手指如花朵开放般张开抓向自己的眼鼻颊唇,忙低头闪避,掌力却并不撤回,趁着低头之际向前俯冲,双掌按向滕云龙小腹。
滕云龙五指变化,变成中指直戳,拇指按,食指挑,无名指和小指齐抓,顺着郝志雄的左臂直划下来。只听得一声暴喝:“三弟快退。”跟着滕云龙直觉郝志雄臂上一股大力传来,手指一热,便被弹开。他不慌不忙,顺势提起滕冲的衣领疾退五步。站定脚步,只觉得右手五指火辣辣的如被大火炙烤,暗自心惊:“这病夫内力恁的了得,只怕不在我之下。”
斜睨前方,郝志雄哇哇大叫,崔百雄虽然危机之中借体传力,以深厚内功震开了滕云龙手指,救了郝志雄一条胳膊,但郝志雄左臂以至手背,还是被滕云龙的三根手指抓了三条血淋淋的伤痕,伤痕处衣袖裂开三道缝隙,便如利刃划开一般。
郝志雄向来莽撞,越是受伤越是要向前冲。他口里污言秽语的不断咒骂:“妈了个巴子,老子要你的命。”挥舞着双掌又冲了过来。崔百雄喝道:“老二慢着。”左臂一挥,便挡住了郝志雄,对吕飞雄道:“老三,给他瞧瞧伤,看有毒无毒。”
他不再理会郝志雄的咒骂,对滕云龙一抱拳,道:“滕庖师好身手,想不到隐居山林多年,这‘五行轮指’的神功竟也给你练成了,可喜可贺。”略微一顿,道:“更是教出了这般英雄气概孝心耿耿的儿子,真是羡煞老夫了。”
滕云龙淡淡的道:“不敢,崔老先生客气了。在下蜗居山林,无意尘世,这些年来确实享了几年山水福气,三位为何一定要打扰在下呢。”
崔百雄道:“叨扰仙居,老夫三人实在羞愧难安,然而,有命在身,食人之禄,不尽心尽力的办点事,实在心下难安。滕庖师也不必故作清高,自命东篱菊人了。实话对你说,神龙圣母对你是志在必得,阁下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圣母绝不会放过你,并非老夫三人要和你为难,实在是圣命难违,只好,哎,好教老夫为难!”
说着不断摇头,似乎心中真的为难之极。滕云龙“哼”了一声,道:“崔老先生倒好说头,只是,在下并不知情甚么’圣母’‘圣公’的,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在下无关,恕不奉陪了。”说罢一把抓住滕冲衣领,又向峰顶窜去,猛然觉得撞着一件软软的物事,正是三熊中的吕飞雄,此人瘦如麻杆,轻身功夫实在惊人,竟然抢在了他的前头。他右臂将儿子夹在腋下,无法攻敌,左掌拍出,正迎着对方一掌拍来,双掌相交,他借势如纸鸢般向后飞去,这一退之势,全是借着对方掌力,他全不出力。然而他快,吕飞雄更快,虽被滕云龙掌力逼住,但也只是稍退半步,便即如箭离弦般赶将上来,倏忽之间已到身后。
郝志雄连吼带骂,不断撕打草藤树枝从左赶来,崔百雄却双手负在背后,甚是闲暇。滕云龙左足在一株松树上一点,正欲借力跃开,却觉一股劲风直袭大腿,吕飞雄已赶上他,一掌拍来。滕云龙并不回头,凌空翻身,右足点向吕飞雄右腕“列缺”穴,吕飞雄见他身在空中,变招如此之快,认穴如此之准,暗叫一声“好”,当下手掌一翻,变拍为挑。滕云龙身在空中,无论武功如何高强,此时也已无法再行变招,双腿疾缩,然而还是慢了半拍,被吕飞雄手指在脚后跟一掀,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平平落下地来。眼看便要躺在地上,被他夹在腋下的滕冲叫了一身“爹爹”,滕冲忽觉有力可借,深吸一口气,腰身一挺,便头上脚下的稳稳落在地上。原来滕冲危急间伸手抓住松枝,助了爹爹一臂之力。
滕云龙嘿嘿一笑,说了句:“好轻功!”见郝志雄和吕飞雄又同时扑了过来,竟不转身,又向山下纵去。
只听得身后崔百雄一声清啸,声震山林,百鸟聒噪。这清啸声连绵不绝,穿过树木密草,只奔身后。他略一回头,只见崔百雄宛若猴子般,抓住树枝一荡,疾飞数丈,未待落地,又随手抓住树枝一荡,又是数丈。如此窜纵,反倒把轻功甚好的吕飞雄抛到身后。
滕云龙暗叫一身不好,右臂一紧,夹紧儿子。正欲效仿其人之道,以逃自己之身。身后掌力如涛,崔百雄已然到了身后。滕云龙不及回身接掌,向前一纵,正欲回身待敌,崔百雄一掌叠一掌,掌力相叠,霎时间数十掌的掌力一起如惊涛骇浪般涌到。他百忙中微一侧身,以左肩迎敌,以免掌力伤到儿子。直觉左臂一阵剧痛,身子便如稻草般倒地,顺着山势骨碌碌的直滚下去。
他虽然受伤不轻,左臂便如已经断了一般,丝毫不属于自己,仍是右臂抱紧儿子,把他的小脸埋在自己胸前,免他被山石荆棘擦伤。
滚了十数丈,眼见前面就是一道深渊,他大惊之下,想抓住一件什么东西,然而左臂已废,无丝毫力气。还未来得及松开儿子,身子便已凌空而下,听得山林间崔百雄失声叫道:“啊呀,不好,这老儿要摔死了!”
滕云龙虽然名字叫做云龙,但却不能真如龙一般腾云驾雾,身旁云雾腾腾,身子急冲而下。他脑中也是急速的转着念头,大喊一声:“冲儿,抱紧我。”
说罢立即伸出右手向崖壁上乱抓,只盼能抓住甚么物事。手臂挥得几下,猛然间触到一枝树枝,立即抓住。然而他下冲之力实在太大,那树枝实在无法承受,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便“咔”的一声折断。滕云龙借着这一抓之力,身子前倾,猛地张口一咬,咬住身旁一条粗滕,粗滕上满是荆棘和叶子,只拉得他嘴角鲜血肆流,两边牙齿全留在了粗藤上。他疾出右臂抓住粗藤,又下滑了两三丈才停住。幸好,那粗藤在山石和树枝上缠绊生长,生的极是牢固,并没有断掉。
滕云龙松开嘴,嘴里模模糊糊的叫了一声:“冲儿。”滕冲双臂双腿抱紧他的腰,竟安然无恙,并未落下,只是吓得脸色苍白,话也说不出来。滕云龙长吁一口气,叮嘱滕冲抱紧自己,然后慢慢靠着峰壁,抓着藤蔓,慢慢调匀内息。只觉得左臂沉重不堪、炙热无比,左胸半边经络,内息竟无法通行,知道受伤太重。别说困在着悬崖峭壁上无法出去,即便出去,只怕也是半身残废。
滕冲从他怀里抬头看他,只见爹爹左肩的鲜血一滴滴流下,滴到他的小脸上。不由的叫喊道:“爹爹,你流血了。”说着就伸手来替父亲擦拭血迹。滕云龙大叫:“冲儿,别动,抱紧我。”滕冲急忙缩手,又抱住他。
就在此时,山谷中回声想起:“滕庖师,你死了没有?死了没有……”跟着哗剌剌的大响,石块不断落下,藤蔓俱被斩断甩下。看来是涿州三熊活捉不成,便死要见尸,一定要让他葬身谷底。
滕云龙暗叫一声“苦也”,以身体护住滕冲,左脚踩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右手立即将藤蔓缠在腾冲腰间,从怀内摸出那块黄布,塞到滕冲怀内,对滕冲说道:“冲儿,你记住,一定要到沙坡头去,找你阿顾岳父,千万记得!”滕冲一片迷茫,还未明白爹爹在说甚么,只觉的他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猛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那条藤蔓已断。滕云龙左足在峰壁上拼力一撑,抓住拴在滕冲腰间的那条藤蔓,合身扑向空中,跟着右臂疾抡,滕冲只觉得自己如水车般在空中急速转了起来,接着只觉得一股大力向外扯着自己,便飞了出去。“啪”的一声,只摔得全身散了架似的,原来已经落地,竟然身处在一个小小的石洞口上。
他顾不得身上疼痛,伸头忙看,只见对面十数丈外一峰壁立,石块和藤蔓还在不断落下,隐隐云雾之外,远远地可看见那三人正起劲地投掷山石、割断藤蔓。而爹爹,已然不见了踪影,连声音都听不见丝毫,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伤心的哭声在山壁间回撞。
原来滕云龙眼见难逃毒手,即便能躲过山石、无需藤蔓在那山壁上幸存,即便能爬出山峰,然而踪迹已露,此生恐怕难得安生。神龙圣母绝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倒还罢了,那件东西可不能落入圣母手中,否则江湖上便是轩然大波,血流成河;而冲儿一生,也必受尽无数荼毒。更何况,自己伤势颇重,也不知日后还能否痊愈。瞥眼瞧见对面峰壁相距不远,两峰相夹着一条深涧,中间不过十数丈,而对面山壁上依稀有一个小洞。便冒险一跳,拼尽全身功力,跃出数丈,抡起滕冲,借力将滕冲送到那个洞穴。至于滕冲能否到达那个小洞,那个黑影是否便是一个石洞,只有听天由命了。
终于,他做到了,他的儿子暂时还活着。而他自己,却沉入谷底,身碎乱石,再也回不来了。
滕冲哭得声嘶力竭,伸手摸摸额头,被爹爹亲过的地方,温爱依旧,爹爹嘴上的鲜血还在,而爹爹,却见不到了。
他年级尚小,逢此大变,除了哭叫之外,竟无别法。一个受了一天惊吓的小孩子,便在这半峰中间的狭小石洞内,孤零零的哭泣,哭着哭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山风依旧,鸟鸣依然,夕阳渐渐露出真面目,在深涧的薄雾上荡漾余辉。风从石洞口吹进来,拂动他的头发。他嘴角竟然显出甜甜的笑。
他耳中不断响起爽朗的笑声,那是爹爹平日里将他扛在肩头、抛向半空时,伴着他的尖叫发出的笑声。他觉得爹爹的大手不断地摩挲他的头发,不断地笑。突然,爹爹不见了,他焦急的大喊:爹爹,爹爹。却不见爹爹答应他。
他四处找寻,一低头,猛然看见地上有一个大坑,爹爹正在向大坑中掉去,他吓得大哭,大喊,却只见爹爹不断向他挥手,渐渐的,连手也从弥漫的雾气中隐去,不见踪迹……
滕冲急得大喊:“爹爹。”
他突的站起,伸出手去,想抓住爹爹,不让他掉进大坑去。
直觉头顶一阵剧痛,背上一声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他从梦中惊醒,站起身来,没料到自己身处石洞之中。那石洞极是狭小,如他这般身材,坐着还勉强可以转动,直立实在为难。他猛地站起起身来,头便撞在洞顶岩石上,这一下全无防备,又是在梦中用足了力气,直撞得晕头转向,好不疼痛。
他摸着头顶,忍着疼,幸亏并未流血。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爹爹果真已掉入深渊。便是大人遇见这种事情,也不免伤心难受,没了主意。何况他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下小嘴一撇,又要哭出来。好在他自幼性子极坚,不轻易便哭。好不容易忍住眼泪,心中的伤痛却只有更加剧烈。
此时山间除了归鸟啾啾,微风动林之外,一无其他异状。那三个坏蛋已不知哪里去了,想来是到谷底搜寻爹爹的尸体去了。滕冲脱口道:“不能!决不能让他们糟蹋爹爹的尸体,我要爹爹的尸体在我身边。”
然而,身处此间,如何下去?如何找到爹爹的尸体?实在是个天大的难题。至于是否会碰到涿州三熊,还是未知,碰不到还好,碰到了又该如何?他实在没了主意。
趴在洞口发了一会儿呆,他慢慢伸出头去,想瞧瞧这崖壁上有没有可以借力的藤蔓、凸出的岩石。不看倒还罢了,这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他身处的石洞附近竟然光溜的寸草不生,石壁光滑便如刀削斧斫过一般,全无藉力之处。放眼放去,夕阳血红,从树丛后割出一道道血红的印迹,丝丝雾霭缓缓飘动。
滕冲完全呆住了。眼看着雾气渐重,夕阳渐渐隐去,百鸟噤声,山风忽冷,偶尔夹杂着几声狼和熊的吼叫之声。
滕冲吓得缩紧身体,蜷成一堆。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无助的叹息。
月亮抓住树梢,慢慢的爬了上来,只是一个眉毛。星辰点点,听见山岭里怪兽的嚎叫,吓得眼睛一眨一眨的。突然,轰隆隆一声响,继而“咔咔咔”的声音不断,山石不断从他头前落下,在山壁上撞出更大的声音。滕冲的第一念头便是:“那三个坏人又来了!”
想起他们逼死他爹爹的残忍毒辣,不由地胆寒,又向进缩了缩身体。山石终于不再落了,万籁俱静,滕冲蹦跳的心终于安静了一下。猛地又听见一声巨吼,仿佛是熊,大块山石又不断落下。
他出其不意,猛地向后一缩身体,突觉身下空了,身子凌空,不断坠下。人在半空,不由的自责:“滕冲,你真是个孬种,不过是熊豹打架,把你就吓成这样。这下完了,不摔死才怪。”
又想:“也罢,摔死我就能和爹爹相见了。”
然而,求生毕竟是人的本能,滕冲也不例外。他身子急速下坠,眼前一片黑暗,双手不断乱舞,希望能抓到甚么。
可是,他甚么都没抓到。脑子一沉,只听得“啪”的一声响,背上一阵生疼,跟着嘴里便冲进水来。
原来那个山洞并不深,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数尺深浅,而往里却是一个直通通的深洞。滕冲受惊直往洞内靠,而他伤痛绝望之下,本来就未细查洞内情况,以致跌了个措手不及。
滕冲自幼长在太白山水之间,秦岭水道极多,长江的大支流嘉陵江便源于秦岭,山谷间到处都是溪水深潭,水性是极熟的。因而一觉口中有水灌进来,身子往下沉。自然而然的双脚疾蹬,双臂划动,浮了上来。
他露出头来,先是一阵吐唾,只觉嘴里鼻里全是恶臭。伸出手去,摸到的物事,竟然也是稠稠的黏黏的,臭不可当,却哪里是水了?简直便是一个大粪池。
他忍着臭味,慢慢靠到池边石上。那石头上也是黏黏的污秽,滑腻腻的臭不可当。更恐怖的是眼前不见一物,漆黑一片。
滕冲吓得似乎连呼吸也忘掉了,直觉自己的心已停止了跳动。方才落下来没摔在石头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身处此情此景,却又是大幸中的大不幸了。
他略施休息,摈住了呼吸,那恶臭味几欲令他晕去。然后慢慢的用手摸出去,摸了一圈,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方圆将近一丈的池子,四周除了滑腻腻的岩石,再无其他,便如身置一口极大的黑洞洞的深井内。
滕冲几乎连哭的本能也没有了,靠在石边呆呆的发愣。这一番惊吓,实在是此生之最。终于,他忍不住了,觉得此时唯一的办法便是哭,也许,哭一两声能稍微减轻一点胸中的闷气。
他裂开了嘴,又忙闭上,因为恶臭之气实在太重了。咽喉里终于发出一声“呜——”,眼泪哗哗的下来,伤心已被撩拨起来,正欲大哭。却听得头顶“吱吱吱”的几声叫。
这叫声刺耳已极,老鼠不似老鼠,鬼怪不像鬼怪,总之刺耳难听之极,宛若甚么妖怪出现了一般。
滕冲吓得赶忙止声,听那声音似乎来自头顶,便抬起头来四周环望。他此时已在洞内半天,渐渐适应了洞内黑暗的处境,已能极模糊地看到四周湿黑的石壁。然而,头顶似乎甚么也没有。那“吱吱吱”的声音也不再响起。
他缓缓地低下头,侧着耳朵倾听,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刚松了口气,突然,“啪”的一声,一坨黏黏的物事落在了他的额上。滕冲忙往旁边一躲,“啪啪啪”的声音不断响起,打在他身旁臭水上,溅了他一脸。
他用手摸摸额上的那团物事,黏黏的,恶臭扑鼻,仿佛是大便,但绝不是人的大便,却又比野兽的大便臭多了。
滕冲慢慢地仰着身子,抬头细看。隐约看见约莫三四丈上方的岩石上,依稀两个白色的物事在蠕动。“噗”一声,似乎是人在放屁,接着便有一团团大便落下来。
滕冲这一惊不小,不由“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吱吱吱”的声音突然大响,宛若这深洞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一起在大叫,回音在四壁碰撞,刺耳的声音只吓得滕冲的心几乎到了嗓眼上,暗叫一声:“进了山怪洞府,这下完了!”直觉下面不听使唤,竟然也吓出屎尿来,那两个怪物在上面连叫带拉,畅快淋漓,滕冲在下面却拉得心惊胆战,几欲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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