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滕冲慢慢地仰着身子,抬头细看。隐约看见约莫三四丈上方的岩石上,依稀两个白色的物事在蠕动。“噗”一声,似乎是人在放屁,接着便有一团团大便落下来。
滕冲这一惊不小,不由“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吱吱吱”的声音突然大响,宛若这深洞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一起在大叫,回音在四壁碰撞,刺耳的声音只吓得滕冲的心几乎到了嗓眼上,暗叫一声:“进了山怪洞府,这下完了!”直觉下面不听使唤,竟然也吓出屎尿来,那两个怪物在上面连叫带拉,畅快淋漓,滕冲在下面却拉得心惊胆战,几欲晕去。
第二回 黑暗地狱
滕冲在极度惊恐之中,只听得一声响,溅起大片粪水。跟着一只冰凉的手掌抓上脸颊来,眼前一双极大的似是闪着白光眼睛瞪着自己。他大叫一声“妈呀”,抬腿就跑。粪水四溅,那怪物一把没抓到他,跟着又抓来。滕冲怕极,绕着粪池边转圈,危急中鼻子撞得流血也顾不得了。一个劲地在心里叫:“快逃,怪物,快逃。”
然这个深洞就方圆丈许,再快逃也不过是转圈子,又能逃到哪里去了?那怪物见抓他不着,一阵大叫,滕冲只听得四周叫声四起,“吱吱吱吱吱吱”的不断,宛若群鬼出了阴曹地府。滕冲不由得心胆俱裂,“扑通”“扑通”“扑通”,不断有怪物跳下来,围追堵截。
滕冲又转一圈,见无处可躲,拼命往空中一跳。人在危急时刻,力气莫名的很大,比如一人平时无力,发怒时竟然可以举起重物、一掌碎石。他这一跳只是为了躲避怪物的追抓,人在空中,双手本能一抓,没想到竟然抓住一块突出的尖石,宛若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不放。他身子也不是很重,那块石头尽可承受得住。只是那石头极是湿滑,他第一下抓住,立即便欲滑脱,连忙双手往石跟粗糙处抱紧,总算悬在了半空。
滕冲低头一看,不由得一惊,这一下竟然跳开约莫近丈。依稀只见下面的那些怪物也在此起彼伏的奔跳,他们跳得虽然高,然而似乎目不见物,看不见滕冲的位置,只听得“扑通”“扑通”“吱吱吱” “吱吱吱”,此起彼伏,七上八下,跳个不亦乐乎。
滕冲定睛细看,只见那些怪物只是一团白色的物事,四肢如人,却无人声,只会“吱吱吱”的乱叫。尤其那对白色的眼睛,极大极亮,全是白色,甚是骇人。
他不敢再往下看,慢慢移动身体,伸出右脚,感觉碰到了山石,轻轻地踩实了,双手抓紧突出的石块,一点一点的往上爬。
攀爬了两三丈,那石壁之上光溜溜的再无下脚之处。滕冲登时无法可施,在半空中上下两难。上,无力再上;下,群魔乱舞。他右手牢抓一块凸出的岩石不放,右脚紧紧踩在另一块岩石上,缓缓转动脖颈,在黑暗中找寻可栖身之地。终于,他隐约看见身侧不远处依稀有一块平地。然而,究竟是不是平地,洞内实在太过漆黑,还无法完全证实是否就是一洞。当此处地,唯有冒险一试,总强过一辈子挂在这洞壁之上。
滕冲暗吸一口气,咬紧下唇,右膝一弯,用力弹出。天可怜见,落脚之处果然是一处平地。说是平地,其实不过乃洞壁上的又一处洞穴,滕冲冒险一试,竟然恰巧钻入这个洞口。他使尽气力,总算全身处在这个洞内。那石洞倒也不小,足可容他直立,想来那些怪物便是在此处撅着屁股向下排便。
滕冲探头一看,身下一片漆黑之中,只见十数个白点此起彼伏,溅起的水声夹杂着一片连绵不断的怪叫。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心中暗暗庆幸。这庆幸带来的略略欣慰还未完全褪尽,便觉得身后一股劲风向自己扑来。他想也未想,猛地俯倒在地,小脸贴在一团黏黏的怪物粪便上面,口中鼻中也进去不少,“哇”的一声便呕了出来。只听得头顶一声怪叫,接着“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声自洞底传了上来。下面又是一片喧嚣。
原来有一只怪物自洞内向他扑了过来,亏得他应变极快,俯身倒地,虽然弄得满嘴满脸秽物,但总算又躲过一劫。
他不敢在此多做停留,看来此地已处于太白山腹之中,要想重见天日,唯有不断向上走。然而,想要攀出此洞,已然成为幻想。说不得,只好向这个洞内闯了。至于此洞之内,到底还藏有多少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物,此时也无暇顾及了。
他转过身子,双手着地,便如一条小狗般向前缓缓爬行,不断以手掌按摸,探查洞内情况。这道山洞愈向里愈宽敞,只是更加潮湿,沉闷难当,而其中的腥臭之味也愈来愈烈。滕冲生怕再遇到怪物,也是愈来愈加小心,每爬出一步,都是轻起轻落,不发出半点声响。
约莫爬了十余丈,山洞突然变小,不如先前那么宽松,而洞壁上也突然不断出现新的洞口,没几步便出现一个,到后来愈来愈为密集。滕冲倒吸一口凉气,谁曾料想这暗黑不见天日的山腹之中竟然有这样一个蛛网一般、洞穴纵横交叉的迷宫?
他不敢乱闯,只沿着那道稍大的洞穴前进,逢弯便拐,竟又愈来愈觉宽畅。心下暗喜,渐渐加快而前。猛然前面亮光一闪,眼前突然开阔,一道光亮横在眼前,滕冲心中更喜。然而,凝目细看,不由得又叫一声苦也。
原来眼前一面绝壁如镜,直升上去,宛如被巨斧一劈而下,何止数十丈高?抬头望将上去,只见一道不足尺宽的缝隙,在极顶之处,光亮便自那道缝隙而来。
处在黑暗中的人,最痛苦之处莫过于光亮近在眼前,却又那么的遥不可及,只能望而喟叹。滕冲再也难以忍受命运如此奚落,垂头丧气的瘫坐在地上。喃喃的道:“爹爹,你在哪里,爹爹救我,爹爹救我。”泪水在眼中噙了良久,终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索性躺下来,闭上眼,摈弃了求生之念,欲待坐以待毙。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头顶如刀般切下来的那一线光亮。只那么一眼,便再也不想死了。加之,身处山腹之中已是良久,肚子已然开始咕咕直叫。一想到饿,只有更加觉得饿。
他爬起身来,嘴唇颤抖着又往回走,这次走的极快。走过一段,他闭上眼一咬牙,一个转身,用手去摸洞壁,摸到一个小洞口,他便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钻了进去。
这个山洞比先前那山洞小得多,几乎无法转身,仅容他蛇一般爬行而前。这山洞狭窄而漫长,滕冲爬了良久,还未爬到尽头。他好几次均欲放弃,便想像条蛇一般死在这山洞内罢了,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向前爬。只因那山洞依稀是向上倾斜,而他总抱一个念头,希望这样爬便能爬出这可怕的山洞。
也不知爬了多久,滕冲已累得筋疲力尽。觉得身下的山洞变平坦了,不再倾斜,以最后一点力气奋力往前爬。猛然眼前出现光亮,心中大喜,力气油然而生,不几下便探出头去。借着那光亮细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只见眼前是一个方圆近十丈的大石室,里面遍地白骨,恶臭阵阵,更为可怕的是,也不知多少白色的怪物在下面争食,想是嘴巴尽让腐肉白骨塞满,竟然没发出怪叫。
滕冲今日所受惊吓已然足够,眼前情景虽然恐怖,总算没有叫出声来。他只听得心不断地加快而跳,双腿不断颤抖,牙齿“格格格”的撞击而响。好在下面的怪物都未在意。过了良久,滕冲才算平静了一点。抬眼看看上方,只见这个大石室的上方,一个足容自己进出小洞,日光照射进来,如圆圆的一个柱子。
他记得掉进山洞以前乃是黄昏之时,此时又见日光。看来他在山洞内已待了一夜了。可惜,那小洞离自己身处之地还有几丈的距离,离石室的地面更加远了。这石室虽然乃是天然的一个大山洞,然而仿佛人工雕琢过一般,四壁除同自己所处高度差不多的山洞外,皆是滑溜之极的石壁,无处着手,便是壁虎,恐怕亦难爬得上去。极上方粗糙之处,离着地面少说也有十丈。当此之时,只能说造化弄人,坐井观天,不是不想观井外之天,实在是无法出得了这“井”。
欲出无路,欲退无命。滕冲不放弃也是不可得了。只好静静的趴在这个洞口,看下面这群怪物了。此时接着亮光,他才看清楚这些怪物竟然跟人极像。只是身子比成人小得多,倒跟自己身形差不多大小。更奇者是这些家伙全身宛如包着一层粘粘的薄膜,通体白色,眼睛虽然有,而且极大,但全是白的,无一点黑色,头上湿漉漉的一片光滑,想是常年呆在地底,钙类等物不断侵蚀,连头发也不见一根。
滕冲此时已不再那么害怕,甚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倒有心情仔细看这些怪物了,不断赞叹造化之奇,谁能想到世上竟然有这般怪物。
猛然传来一声怪叫,跟着叫声四起,原来两个怪物为争一块皮肉,竟然厮打了起来。那块皮肉血肉模糊,味道想来绝不会很好,但滕冲此时饿到了极处,见到这脏东西竟然流出口水来。但他绝不敢去拿那块肉去吃,即便拿到手,怕亦是不敢下口。
他此时知道原来这些怪物果然是瞎子,完全目不见物。两个怪物打架,全是听风辨位,相互扑打。洞内怪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拥挤在一起,难免殃及池鱼,被扑到的怪物便怪叫着反击,一而二,二而三,然后群怪叫声四起,瞬间成了群殴的局面。
只见石洞内一片白色此起彼伏,你扑我打,拳来腿往,牙咬指撕,血肉横飞。这场群殴滕冲看得极有兴味,若不是身处险地,恐怕早已鼓掌喝彩了。他心里直叫:“打吧,打吧,你们这群傻怪物,最好一直打下去,最后大家都累死了。”至于,怪物都死后,自己也还是出不去,却一时并未去想。
他正看得高兴,猛然身子凌空,接着“腾”的一声,落在一个怪物身上,那怪物登时被从天而降的滕冲砸晕过去。滕冲也给摔了个七荤八素,他还未爬起身,便觉得风声四起,几有十数只怪物向自己扑过来。大叫一声“妈呀”,便闭上眼睛,只道此次必然命赴黄泉了。
然而,过了良久竟然并无怪物扑上,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肠子也并未被掏出来。侧眼一看四周,群怪正打得起兴。自己身边便有十数只怪物正在酣斗。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已经在阎王爷殿门口转了一圈,若不是将他从洞内推出来的那怪物自空中跳下来扑他,因而砸伤了自地面扑向他的怪物,两怪不管不顾自相残杀,滕冲早已被撕成碎片了。
好在群怪目不见物,相互厮打,滕冲静悄悄的缩在一块岩石边上,反而安然无恙。然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要被一个怪物碰到,那便是把自己也拖入这群斗的局面了。他吓得冷汗都不流了。伸出手去,摸到一根不知道甚么东西的骨头,双手抱在身前,以作防卫。洞内撕叫声连绵不绝,血肉四溅,不断溅到腾冲脸上。这些怪物的血极稠极黑,却又腥臭无比。滕冲紧闭双唇,极力忍耐,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而被这群怪物疯子生吞活剥了。
在极度恐慌中,滕冲猛然听见一声极刺耳极凄厉的叫声,接着便听见众怪物的惨叫。只见不少怪物四散奔逃,钻入四壁的山洞之中,它们目不见物,逃得极为迅速,有时撞到石壁,不免又掉了下来。
滕冲惊奇之极,心下更是吃惊,能令这群怪物如此胆寒奔逃,一定是有甚么更为凶猛残忍可怕的妖魔鬼怪来了。一时吓得不敢侧头去看。
他惊到了极点,将头埋在怀中,缩成一堆。耳边的惨叫声不断响起,良久一阵。终于,再无声息。
“啪”“啪”“啪”,那最恐怖的怪物向他走来,滕冲的心几欲停止跳动,他似乎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他在等着那怪物吞了自己。然而,他等了良久,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只有那些洞穴内群怪的叫声偶尔传来。
滕冲脑中一阵眩晕,他隐约看见,奈何桥上走来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手里拿着铁链,瞧来是阎王爷派的黑白无常索命来了,他快到阴曹地府了,不由得大叫一声:“无常鬼!”
却听得耳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你是谁?”这声音是人声,虽然这声音沉闷嘶哑,宛若喉咙里有一大堆粗砂粒摩擦而发出的声音,咬字更不清楚,似是大舌头又似鼻子塞,但毕竟是人声。
滕冲这一惊不下于看到了索命的无常鬼。缓缓拿开手臂,缓缓睁开眼睛,微光中只见眼前现出一个极为可怕的人。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全是黑而黏的血肉,当然是那些怪物的,因此面目已然难辨,唯有一对眸子晶亮无比,依稀是一个女人。她全身挂满布条,颜色已经难辨,双臂赤裸。看来那些布条勉强算得上是她的衣服。她右手中提着一把极弯的弯刀,刀上沾满血肉。难道这就是那个令群怪丧胆,令自己丢魂的“大怪物”?
滕冲大喜之下,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人并不回答他,忽的探出左手,快如闪电般的抓住了滕冲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冷森森的道:“这里是黑暗地狱,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快说,不说我戳破你的喉咙,然后一片一片撕下你身上的肉,让你知道痛却叫不出痛来。”说着便将弯刀的刀尖放在了滕冲的喉咙上。
滕冲倒吸一口凉气,心道: “完了,还是遇见一个怪物,看来这女人不是失心疯,便是真的怪物,只不过长得似人而已。糟糕!该不会那些怪物便是她豢养的吧,那她岂不是怪物的老祖宗,妈妈呀,这下全完了。”
正自遐想抱怨运气好差,突觉得脖子让一紧,冰冷的刀刃将他的肌肤压得陷了进去。他颤声道:“我只是不小心掉进来的,婆婆,求你饶了我罢。”那刺耳的声音道:“婆婆,哈哈,哈哈哈,婆婆,嘿嘿。”她一阵奇异的笑声,笑得腾冲心里直是乱跳,不明白她是恶意,还是好心。
他还想再祈求数语,只听得她道:“掉进来的,掉得好,掉得妙,老娘正嫌这地狱闷得慌呢,上天便又赐给我一个小鬼,很好,很好。”说着将他掼在地上,滕冲觉得屁股好一阵疼痛,眼见她俯下身来,赶忙闭上眼睛,不敢瞧她那恐怖已极的面目。只觉她冰冷的手摸上自己的面颊,跟着摸上头顶,嘴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宛若一只凶残的野兽面对一只无力反抗的羔羊发出的声音。滕冲的心里不但发毛,而且那“毛”似乎在不断地长,一直长到喉咙,搔得自己的喉咙也发痒,竟而也发出“嗬嗬”的怪声来。
她叫了几声,又一语不发,提着滕冲的衣领便走。滕冲忽觉身子凌空而起,睁眼一看,只见自己已被她提着向上飞奔。那岩石本来甚是滑溜,但见她双足交互在石壁上一点,身子便上升数尺,跟着右手弯刀使力一勾,刀尖与石壁相撞,火星四溅,她身子又上升了数尺。滕冲只瞧得咋舌不下,心道:“这是怪物女人甚是厉害,那柄弯刀攀爬这石壁倒是不错,可惜,我没有她这般本事,否则也可以上去。”他无法确定“她”到底是怪物还是女人,便只好称她为“怪物女人”了。
令他颇为失望的是,这“怪物女人”并非不断上升以致从哪个洞口窜出去,而是在离地约莫两三丈之处窜进了一个石洞。他想问:“你带我去哪里?”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算是体会何为“食言”吧。
她行的极快,那石洞倒是甚大,倒也容得下两人。此时洞内无日光照射,一片漆黑。滕冲只觉身子被她提着时而上时而下,“腾”的一身,他又被掼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呼痛,便被抓着头发,拖着前行。原来石洞此处极狭,他便被麻袋似的拖着走了,而头发恰变为绑口袋的绳子。他略一抬头,额角便被一块尖石擦到,不禁“啊”一声叫了出来。她毫不停留,嘴里骂道:“吵甚么,当心老娘放开你。”
滕冲心道:“你放开我有甚么不好?我正是要你放开我。”但她并没有放开他。只把滕冲连碰带撞又拖进一个大洞,这个山腹里到底有多少石洞,滕冲也说不出来,直似没完没了。
她一声不响,将滕冲摔进一个小洞,便转身走了开去。
滕冲此时完全不能自主,身子在那个小洞里不断翻滚,那小洞不断向下。约莫翻滚了十数下,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滕冲忙翻身站起。幸好,那水并不是很深,不过齐膝深浅而已。
他略一定神,便伸出手去,在四周摸了摸。原来又是一个坑洞,只是洞内有水而已。听得头顶水声潺潺,似乎有水自甚么地方注入,然坑洞内水并未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
这坑洞依然漆黑一片,他侧耳倾听,没听到甚么异声,看来这坑洞内并无怪物,略觉放心。又伸出手去,想摸摸这坑洞有多大。坑洞是圆形的,他转着圈摸,心里忖度约有丈许方圆吧。甫欲缩手,然后坐以待毙。忽觉手心一凉,摸到一个冰凉凉的物事。他一时没转过意来,还在那物事上停留了一下,并轻轻按了一下,那物事轻轻往里一缩。
滕冲猛然想起前面遇见的那些怪物亦是如此,碰上去冰凉凉的,心突的一跳,出其不意,吓得疾向后腿,水花四溅。这一下使力过大,背脊撞在石壁上,好不疼痛。
然而,那“怪物”依然毫无声息,既不进迫,亦不发声。滕冲在黑暗中睁圆了眼,依然无法看到甚么。只是将双手拒在身前,以防“怪物”伤己。
等了良久,依然是死一般地沉静。滕冲心道:“难道不是怪物,或者是死的怪物,不,不对,它会动。但它干么不追咬我呢?”
他摈住呼吸,但依然听不到那“怪物”丝毫声息。更不敢乱动,生怕“怪物”不来吃自己,自己反而送上口去,那可就惨了。洞内一片寂静,就这样僵持了约莫一杯茶的功夫,滕冲渐渐放心,心道:‘看来是我摸错了,甚么东西都当做怪物,却原来甚么都没有,真是被那些怪物吓破胆了。”
他缓缓放下手臂,松软的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浸在水里。忽地听到一个极细的声音问道:“你,你是谁?”滕冲吓了一跳,倏地又站了起来。听那声音便在这坑洞内,依稀是个小姑娘的声音。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女鬼!”
一时更加害怕,生怕女鬼勾魂,答了她的话魂便被勾走了,紧闭了嘴巴,连呼吸也尽量抑制。那个声音却又不再响起起,又是一片寂静。
万籁俱寂之中,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怪物的叫声,滕冲脑中灵光一闪,猛然记起那“怪物女人”曾说过的一句话——“天便又赐给我一个小鬼”,又,难道这山腹中还有一个小孩?
怪物、女鬼他都是怕的,甚至那个“怪物女人”也怕,小孩却是不怕的。便大着胆子问道:“我叫滕冲,你是谁?你是人吗?”
等了良久,不见回答。滕冲颇为失望,喃喃的道:“看来是我听错了,奇怪,刚才明明有人说话的。”语音甫落,那个声音便道:“你,你不是怪物罢?”
这次他听得很清楚,果然是个小姑娘的声音,是人声,只是不知怎的,这声音有些怪怪的,又不像是人声,嗯,是了,定是她在这洞内困久了,长久没说话便不太会说话了。心下一喜,忙道:“我是人,我是人,我也是个小孩,你别怕。”
那声音道:“你也是被那个坏女人抓进来的么?”这话倒有些难以回答,他是自己掉进来的,落到如此地步,可说是一言难尽,但也算是有那个坏女人的功劳,便道:“是,你也是么?”
那人不答他话,突然“呜呜呜”的哭了起来。滕冲慢慢走向那声音发出之处,缓缓伸出手去,终于,摸到了一个缩成一团的物事,他上下摸了几下,确定那是个人,身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只是她缩成一团,蹲在一角。
他略觉放心,听她哭得很是伤心,想来在这山腹内受了很多煎熬,吃了不少惊吓。想起自己的境遇,同病相怜,只欲陪着她大哭,终于忍住了泪。他伸出手搂住那个小小的身体,只觉触手冰凉,不似人身,轻轻地安慰道:“别哭,别哭,哥哥会带你出去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哽咽道:“出不去的,出不去的,好多怪物。”这倒是句实话,但滕冲不愿示弱,拍拍她的肩膀道:“出的去,一定出的去,你还没告诉哥哥你的名字呢。”那小姑娘道:“我叫小宛。咱们真能出得去么?”言下还是不相信滕冲所说。
滕冲只得道:“出得去,一定出得去。”
正欲问她是如何进入这山腹的,“扑通”的一声响,一块物事落在身前水中,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从洞口传进来:“两个小鬼吃吧,别饿死了,饿死了老娘没人陪着,可闷得很。”说罢便没了声息,正是那“怪物女人”。
滕冲捡起那食物,碗大的一块,似乎是生肉,也不知道是甚么肉,也许便是那些怪物身上的肉。不由得一阵恶心,忙扔了出去,大叫道:“坏女人,臭东西,不吃,不吃,就是不吃,饿死我罢。”洞外一片寂静,无人理他,只余下他的声音在四壁回荡,饿死我罢,我罢……
滕冲吵闹了良久,只觉双膝酸软,几欲虚脱。他许久滴水未进,惊吓交加,早已疲惫不堪,只是怪事接踵而来,勉强凭一点气强自撑持罢了。
此时大呼小叫的咒骂,每张一次口,发出一次声音,似乎都是将体内残存不多的力气抛掷出去。而洞外毫无声息,他的吼叫成了无的之矢,没了对手,仿佛武林高手力敌千钧的一拳打了出去,却打在了空中,空自耗费内力。渐渐地,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心里不断的在叫,可是那声音在喉咙便停滞不前,只漏出一些嘶哑的怪声在外。那小姑娘听他不断地叫喊,说道:“你别叫了,没用的,我已经叫过不知多少声了,没人搭理,你小心别把怪物招来。”
滕冲双腿一软,便坐入水中,再也难以站立。水声轻响,那小姑娘爬了过去,摸到那块食物,一声不发,轻轻地咀嚼起来。滕冲者觉得胃里不断翻腾,恶心到了极至,直欲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颤声问她:“那,那脏东西是甚么?你,你,你也吃得下?”
小姑娘不答,便似没听见他这句话,仍一口一口的吃着。她撕下一块,递给滕冲,道:“吃,不吃便会饿死。”腾冲无言,默默地接了过来,她又加了一句:“不是怪物肉,是山里的野兽,生的。”
滕冲无力气再询问别的,犹豫半晌,终于将那生肉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块下来,用力咀嚼。那肉味道很腥,加之山洞中污秽之物粘在上面,汇集成一股浓烈的怪味。他那时只是在想:“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这山腹。”
那小姑娘听见他吃了自己给他的食物,有点高兴起来,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然而对于她是如何进入这山腹的,并不能详述其情,只是说那个坏女人杀了自己的爹爹妈妈,便把她带到这儿来了。进来多久,这山洞中暗无天日,无法计日,她也说不清楚。滕冲也不去问,只思忖如何逃出这里。
他在坑洞地上不断摸索,终于在墙壁边上摸到了一处岩石缝隙,然而那缝隙实在太过窄小,只容他的小臂塞入。他想那必是泄水之处,只可惜无法钻了进去,否则只要跟着水流,也许便能走出这山腹。
他这遐想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不速之客打断。闯进来的是两只令两人想起便毛骨悚然的怪物。滕冲并无对付这些怪物的成策,吓得不断躲避,小宛倒不慌不忙,跃到他身边,挽住他的右臂,道:“滕冲哥哥,出去吧,这是坏女人迫咱们出去。”
滕冲无暇细思,忙抱起小宛,将她奋力推向自己滚进来时的那个洞口,等她爬进去,便奋力一跃,也爬入洞口。下面那两只怪物,吱吱乱叫,不断扑咬,水声不断拍打石壁,回音连绵。其中一只怪物,抓住滕冲的右足,他左足使力一蹬,只听得那怪物一声惨叫,掉落下去。他便一面推着小宛,一面奋力上爬。好在那隧道般的石洞并不是很长,很快便到了尽头。他伸手去推,摸了一个空,想小宛必然已经出去了,便用力爬了出来。
头甫伸出洞口,头发便被一个铁般冰凉的爪子抓住,跟着身体凌空,衣领又被提住。黑暗中“嘿嘿”冷笑不断,正是那“怪物女人”。
滕冲破口大骂,小孩子甚么恶毒的语言都骂了出来,甚么“老巫婆”、“丑女人”“没屁眼的老怪物”。那女人并不理他,放下左手中的小宛,“啪啪啪”一阵响,滕冲只觉得脸上火烧似的一阵疼,她狠狠地道:“死小鬼没受过罪,等会儿老娘瞧你还骂的出口不?”说着将他往左前方用力一掼,滕冲直觉脑袋在石壁上一撞,便骨碌碌的沿着洞壁滚动。听见身后一声冷冷的喝骂:“进去,小老娘割你小娘皮的肉。”小宛忍气吞声的跟着爬了进来。
腾冲无奈,只好往前爬,不知这恶女人又要用甚么怪法子虐玩自己。他稍一出声,或爬行稍慢,便听得身后小宛一声惨叫。原来那女人在她身上不断用刀割,催她快行。滕冲只好手脚并用,不断加快,以免小宛受皮肉之苦。恶女人不断呼喝指路,弯弯曲曲的行了好久,亮光突显,原来又回到那个怪物集聚地。
滕冲望着下面白茫茫的一片怪物,正在分食腐肉,随地大小便,不由得胆怯至极。回头望着恶女人,见她嘴角略带笑意,笑得自己心里发憷。赶忙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她,又忍不住睁眼看小宛,见她怯懦的缩在地上,满身满脸污垢,容颜已无法辨认,只看得出是个鹅蛋脸儿,一对眸子清澈明亮,宛若自己曾在天日之下见过的清澈泉水。不由得思念外面的山林泉水以及日光,正想得出神。恶女人冷冷的道:“两个小鬼吃饱了,便到了给老娘玩乐的时候,下去。”说罢一脚便将小宛踢了下去,下面怪物一阵骚乱,纷纷扑上。小宛被她踢下,恰落在一个怪物的身上,那怪物正在撅了屁股吃一块骨头,被砸晕在地。
她惊慌之极,四处躲闪,群怪四处乱撞,一片混乱。群怪虽然目不见物,然而,如此之多的怪物,看来没多久,小宛便会被它们抓住撕碎。
滕冲吓得心胆俱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扑上,在恶女人的拿弯刀的右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祈望她吃痛而放下弯刀,夺得弯刀,即便被赶入怪物群,也好有件兵器防卫。
果然恶女人出其不意,全没想到这小鬼会不要性命,冒犯虎威。右臂剧痛之下,手中弯刀便落下。但她应变极快,那弯刀还未落地,左手伸过便已接住。跟着右手五指疾伸,也不知她手臂如何反转,竟然抓向滕冲咽喉。滕冲只觉咽喉一凉,她五指如刀,便已划过他咽喉,一划至腹,将滕冲的衣衫瞬间撕裂。滕冲死咬她上臂不放,她右肘一抬,滕冲下巴几欲脱掉,跟着身子凌空,又被她加上一脚,头下脚上,急速飞下,撞向一块岩石。
滕冲自知必死,闭上眼不敢去看自己脑浆四溅的情景,至于人死后是看不到自己的脑浆的,已然无暇细想。猛然觉得头撞到一件软软的物事,身子滚在地上,竟然安然无恙。他摸摸脑袋,如在云里雾里。小宛使力将他推开,躲开一只猛扑而来的怪物。
原来小宛在危急之间,使力将一只怪物撞到他落下之处,天可怜见,那怪物替了石头,使他免得看到自己的脑浆。
群怪一片哗然,宛如群鬼夜叫。两个小孩子抱在一起,只觉彼此的心跳得天摇地动。滕冲左臂抱紧小宛,右手在地上摸索半天,好容易摸到一块石头,牢牢抓在手中。但有怪物扑上,便奋力砸下,不断变换位置,倒也撑了一会儿。
小宛有被恶女人如此折磨的经历,向他指了指石壁上一处凹进去的地方。滕冲一喜,那凹洞看来可容他俩栖身,而不会受到四面围攻。
两人慢慢摸到那凹洞,挤了进去。那凹洞恰能塞进两个小孩,便如被镶嵌进去一般,同石壁一样平。怪物们失了标的,似乎将全身的愤怒全化成吼叫发泄出来,石洞内鬼哭狼嚎连绵不绝,腾冲和小宛只听得心旌摇动,吓得脸色苍白。
滕冲偷觑那怪女人一眼,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块布,呆呆出神,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已被她的“爪子”撕裂开来,而怀里的那块爹爹临终时留下的黄布被她拿了去,他也不在意,想道:“没被你开膛破肚已经很好了。”她右臂上粘稠的血在流,而她似乎全然不觉,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咬下她一块肉来。
猛听的小宛一声尖叫,滕冲忙用力挥舞手中的石块,怪物惨叫不断,但决不退缩,连绵而上。它们知道了腾冲的位置,不再自相残杀,训练有素般的此起彼落,交相扑咬。滕冲击退一只,又是一只扑上。他渐渐气力不济,右臂挥舞稍慢,便被怪物一口咬住,钻心的痛,小宛也慌了手脚,伸出小手在怪物脸上乱抓。那怪物吃痛,张着血淋淋的大嘴跳开,滕冲却已受伤。跟着左足便被一只怪物抓住,使劲往后拖。
滕冲倒在地上,躺在地上右足狂蹬,那怪物就是不放开手来。小宛拉着他的手臂,拼命往里扯,滕冲便如一根绳子般被两头扯住了拉,几欲凌空。一时间洞内喧闹不已,群怪啸叫声、孩子哭喊怒骂声,怪物在石壁上碰撞声,交织在洞内回荡。
猛然一头怪物趋近身来,牢牢卡住滕冲的脖子,滕冲手脚均忙,危急间张口便咬,而这群怪物恰是撕咬之辈的祖宗,天生的技艺炉火纯青,回口就向他脸上咬来。小宛吓得傻了,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滕冲“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抓住他右足的怪物正自使力后拉,没料到那头会突然放开,出其不意,滕冲一脚竟揣在它胸前,但也被它后仰之力直拖了出去。扼住他脖子的怪物一口便咬在了地上。岩石坚硬,怪牙崩碎,手爪便即松开了滕冲。
眼见群怪扑上,霎时之间便要撕碎了滕冲,滕冲绝望的向小宛一望,叫道:“快逃!”小宛吓得哭都哭不出来,闭上眼睛。
在这生死关头,滕冲听见怪物们惨叫不断,四散奔逃,粘粘的血肉溅在他脸上。原来那怪女人跃了下来,驱开了群怪。只见她弯刀挥舞,似乎全无章法,然而怪物们逢者立毙,加之她拳打足踢,一时间只见怪物血肉头颅乱飞。霎时间,群怪逃入洞壁上的石洞内,了无声息,只剩下刺耳的叫声沉闷的传来。
她一把提起腾冲的衣领,将他悬空,弯刀架在他脖颈上,厉声问道:“你识得滕云龙?他在哪里?在哪里?快说!”
滕冲抱了一线喜悦的希望,期望这女人也许识得爹爹,说不定是爹爹的朋友,便放了自己出去。脱口便道:“是啊,识得,他是我爹爹。”话一出口,便知不对,听她的语气,这“爹爹的朋友”绝不会是“好朋友”。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正自懊悔,却听见她发出一阵难听至极的笑声,这笑声宛若狂喜,又似悲伤,更像怨毒,连绵不绝,洞内回音不断,听来惨厉无比。
她笑着笑着又似哭了起来,宛如嫠妇夜号,又似夜枭嘶啼,这次她使上了内力,直震得滕冲和小宛耳膜颤动,头脑晕眩,苦在偏无力以手掩耳。
她似哭似笑的疯了半天,将滕冲在地上狠狠一掼,叫道:“滕云龙,哈哈,你这丧尽良心的,你儿子落到我手上了,落到我手上了,哈哈哈,嘿嘿。”说罢又提起滕冲,左右开弓,一阵耳光,直打得滕冲嘴角鲜血四溢、头昏脑涨。小宛扑了上来,不断撕扯她,叫道:“你别打他,求你别再打他。”她毫不理会,抬起一脚,便踢开她去,小宛额角在石上一撞,便晕了过去。
她又打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口里“负心汉”“没良心的死鬼”的又谩骂了一阵。才嘶哑着声音问腾冲道:“他在哪儿?快说,快说,不说扒了你皮。”
滕冲被她提在空中,宛若一只被抓住双翅的小鸡,毫无反抗之力。但他毫不畏惧,红着眼,瞪着她,咬紧嘴唇,一语不发。她看着他的眼神,一阵出神,眼神里闪烁着一丝温柔,但这眼神一闪即逝,随即便凶狠怨愤起来,“啪”的一声又抽了他一个耳光,道:“快说。”
滕冲依旧一言不发,瞪着她,她连抽几个耳光,恨恨地道:“好,你有种,你跟你那死鬼爹爹一个模样,今日在我手中,看老娘怎么炮制你,你有本事便一直瞪着眼睛,瞪着,你瞪我还少么?”语声如哭。
滕冲想反正羊入虎口,随你了。侧头看小宛,见她胸口轻轻起伏,想来一时并死不了,略觉放心。那女人将他摔在地上,伸左足踩着,抬头望着头顶那个洞口呆呆出神。此时想来已是黄昏,只余一线红色光芒射进来,照在她脸上,便似少女脸上一丝淡淡的红晕,却又那么凄厉可怖。
【长篇连载】江湖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