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4)

前情:

但眼见怪物越来越多,老妖婆越来越气力不济,而她神智似乎并不十分清醒。眼见她右臂上被咬了一口,眼见右腿又被撕下一块,鲜血淋漓。眼见她的弯刀掉在地上,红着眼将一只怪物双手一拉撕成两片。眼见一只怪物跳到她的背上,骑着她的脖子,在她头上、脸上,不断撕咬抓打。眼见她倒了下来,群怪一扑而上。

滕冲欲待不理,又不忍心她被怪物分食。在草中摸到两块尖石,一咬牙,跳起身向群怪冲了过去。

第四回 诸葛蜗牛


群怪正欲分食老妖婆,而她宛若不知,竟不知抵抗。滕冲凭着一股刚勇之气、一腔善念,双手各持一块尖石冲入群怪之中。群怪目不见物,又只顾撕咬老妖婆,滕冲手起石落,砸在一怪后脑。那怪正张口往老妖婆咽喉咬去,不意滕冲已在身后,霎时间脑浆迸裂,一声惨叫,倒伏在老妖婆身上。

滕冲倒没料到怪物脑袋如此脆弱,不知自己救人心切,这一石使足了力气,石头又坚又硬,一击之下,那怪便一命呜呼了。但它临死前一声惨嚎,引起群怪注意。群怪鼻息渐粗,嗅得几嗅,便撇下老妖婆,向滕冲扑来。

滕冲吓得心几乎跳出胸膛来,本能地双手乱挥,手中双石乱打乱砸,毫无章法,但群怪不能视物,却也被砸得吱吱乱叫。滕冲见救得了老妖婆的性命,心神略定。眼见群怪连绵扑上,白得吓人的肌肤,几乎是纯白的眼珠在日光下闪烁着点点寒光,又都赤身露体,只见点点白光在这崖边此上彼下、奔跳撕咬。崖壁上尚不断有怪物攀爬上来,加入战团。

滕冲暗思:“这番小命是难保了,这些恶鬼越来越多,我怎应付得了?我要死了,可是小宛呢?”手中尖石不断格挡砸打,又向小宛藏身之处叫道:“小宛妹妹,你先走,我随后赶上来。”

他不欲小宛担心,倒说得轻松之极。小宛在长草中见他被群怪围住,眼见脱身困难,却还记得自己安危,不由心中感动,自有生命以来,除了父母,只有这位滕冲哥哥对自己如此关怀,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不由的眼中挂泪,毫不理会滕冲催促,在长草中站起身来,抢入老妖婆身边。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叫道:“喂,喂,快起来,滕冲哥哥要被怪物吃了。”

只见她满脸抓痕血迹,只余一对无精打采的眼睛,呆呆的瞪视天空,毫无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小宛连叫几声,见她不动。转身抓起老妖婆落在地上的弯刀,畏畏缩缩的走向围着滕冲的怪物。

群怪一时并未发现她。她双手握住弯刀,高举过头,看准一个怪物的背脊砍下去,但那怪物被腾冲一石打在腮边,吱吱一声怪叫,偶一回头,小宛见它狰狞的面目、白森森的长牙,反被吓了一跳,一跤跌在地上,弯刀虽在手中,但没砍到怪物,反而几乎割伤自己。

滕冲急道:“小宛,你快走,快走!”小宛只是摇头,哽咽道:“我不走,我陪着你。”便有四只怪物听见她的声音扑了过来,她“呀”的一声叫,爬起来就跑。那边滕冲欲待来救,奈何滕冲被群怪围死了,一个分心,肩上被一怪咬下一片肉来。

滕冲心中大急。只见小宛只顾躲闪,脚下被那老妖婆的身子一绊,“啊呀”一声,又是一跤栽倒。弯刀割在老妖婆小臂上。群怪轰然扑上。

滕冲红了眼睛,左手一石横打,戳入一怪耳朵,右手一石只打得一怪满嘴鲜血,竟然又抱住一怪,咬下一只耳朵来。群怪大噪。滕冲疾奔过来相救小宛。

他扔掉石块,拉起小宛,左臂搂住她,右手拿起弯刀,在身前上下挥舞,那弯刀极是锋利,群怪瞬间纷纷受伤。但这群怪物毫不知死活,一怪被滕冲弯刀砍掉一臂,不退反进,白头一歪,竟咬住滕冲右腕。滕冲吃痛,弯刀坠地。小宛大惊,竟然不怕怪物,右手在那怪脸上一抓,手指直插进它的白眼睛。那怪一声惨叫,但不松口,反咬得更紧。一股黑血从它的右眼流下,凄惨可怖,小宛吓得尖叫,闭上眼睛。同时,前后左右,又有五只怪物扑上。滕冲左臂搂紧小宛,正欲闭目待死。猛然间听得群怪惨叫声不断,白色的头颅四飞。那咬着滕冲右腕的怪物,只余一个白色的头颅挂在他右腕上,白眼兀自睁着,牙齿依然紧咬。

滕冲看时,只见老妖婆不知何时已起身,手挥弯刀,日光下舞出一团白光,全身周遭宛如被一团白云裹住,密不透风。群怪挡者立毙,霎时之间,陈尸十数具。其余群怪四散大叫,纷纷逃避,一个失足,掉入那岩缝的,惨叫声只蹦上来,良久不断。一时之间,逃得干干净净。

老妖婆疯了一般,赶到崖边,不断怪物般嗬嗬直叫。她赶走怪物,缓缓回过身来,向前几步,在腾冲身前站住。血迹掩映的眼光直逼滕冲。山风拂动她的乱发,面目恐怖,青草飒飒,四下里血肉点点,滕冲直觉一股凉意袭上心头,转头不敢看她。

过了半晌,她淡淡的道:“你爹爹是从哪里掉下崖去的。”滕冲奇怪她怎么突然正常,但毕竟方才是她救了自己和小宛,便道:“我从山腹里出来,已找不到那地方了,不过……”她道:“不过甚么?”滕冲道:“不过肯定在这山岭中。”

她四顾而望,叹了一口气,便呆呆出神,不再言语了。腾冲见她左臂上鲜血斑斑,上臂一块肉已被怪物咬去,极是可怜。他不知恰是小臂上被小宛无意间割了一刀,反将她弄醒,心神也定了许多,不再似山腹内初闻滕云龙死讯时那么疯癫了。

滕冲拍拍小宛的肩头,撕下衣襟,走上前去,帮她裹住伤口,连腿上的伤口也一起裹了。她怔怔的看着滕冲,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他都已经死了,还记挂着这些做甚么。你这小鬼,倒有些英雄气概,也放了你去吧。”语声甚是平静,说罢,竟用手摸了摸滕冲的头顶,像是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儿子一般。

滕冲道:“我爹爹害了你,我是他的儿子,你要报仇,就尽管杀了我吧。只求你放了这小姑娘。”说着向小宛一指。小宛失声道:“你别杀滕冲哥哥。”

老妖婆“嘿嘿”冷笑,道:“滕冲哥哥!嘿嘿,小小人儿竟然也重情重义,难得。”手一摆,道:“你们都去罢。”滕冲欲待问她去哪里,想劝她别再回那山腹里了。她大声喝道:“快走!别让老娘变了心思。”

滕冲不敢再言,拉着小宛的手,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去看,见她还站在那里,乱发飘动,手提弯刀,宛若塑像,一动不动。他对小宛道:“走吧。”正欲仔细寻路下峰,只听得后面一声长叫:“滕郎,我来陪你!”

滕冲疾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影从瀑布下去的那个崖边一纵而下。他“啊”的一声,急往回奔,待奔到崖边,她早已坠下。只见悬崖下边云雾缭绕,瀑布声隆隆,甚么也不见。天空,白云悠悠,便似甚么也没发生似的。

但滕冲耳边兀自回绕着那句话——“滕郎,我来陪你!”他猛地明白,她此回上来,便是寻爹爹的尸骨的,得知无处可寻,便以死殉之。心底里猛然觉得一阵凄凉,一阵悲伤,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初始感到爱情的缠绵凄惨。是的,她在山腹内提起滕云龙,何等的咬牙切齿,便似恨不得生食其肉,而在死志已萌时,竟然呼一声深情的“滕郎”!

滕冲站在崖边默然叹息,过了半晌,道:“咱们走罢。”小宛道:“嗯,滕冲哥哥,咱们去哪里?”

滕冲道:“我爹爹临终前,教我去沙坡头,我要去沙坡头。”小宛道:“沙坡头在哪里?”滕冲摇摇头。他从小便在太白山中长大,连山下都未去过,更未曾听谁说起过沙坡头。又道:“你还有甚么亲戚么?我先送你到那里安顿你。”小宛眼圈儿红了,道:“不,我要跟着你。我也没什么亲戚了。”

滕冲道:“我连沙坡头在哪都不知道,你跟着我我照顾不了你。”小宛只是摇头,滕冲毫无办法。她突然笑道:“要不你别去沙坡头了,咱们去少林寺。”滕冲奇道:“少林寺?去少林寺干么?那是甚么地方。”小宛道:“我听我爹爹说过,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在河南嵩山,寺里的僧人个个武功高强。不如咱们去拜师学艺,将来你为你爹爹报仇,我为我爹爹妈妈报仇。但听说少林寺不要女孩子,都是和尚。”

滕冲笑道:“是啊,那你去做甚么,人家也不要小姑娘。何况,杀死你爹爹妈妈的人不是方才跳崖死了么?”

在他心中,委实觉得那老妖婆倒是可敬可畏。小宛道:“不是的,我当时躲在暗处,亲眼见到杀死我爹爹妈妈的人其实并不是那怪女人,她只不过打伤了我爹爹妈妈,但有一个蒙面人在她搜寻我家时折磨我爹爹妈妈,用掌打死了他们。我看的清清楚楚,总有一日我要找到他,为我爹爹妈妈报仇。”

滕冲大奇,道:“蒙面人?那是谁?”小宛道:“我便是不知道啊。”再问下去,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也不再问了。小宛拉着他的手臂摇晃道:“即便少林寺不收小姑娘,但滕冲哥哥你是男子汉啊,你拜他们为师,学好武功,不是就可以报仇了。”滕冲笑道:“我可不学武功,我也不想报仇。”

小宛睁着圆圆的眼睛惊奇的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滕冲道:“好罢,你跟着我,咱们先寻去沙坡头,如若到不了,再去少林寺不迟。”小宛拍手喜道:“好好好,你带着我最好。”

他却没料到,多年以后,小宛果然以少林武功名震武林,成为一代女侠。

当下两人寻路下峰,少不得滚爬摸打,吃了不少苦。两人在山间找一处清泉,各自洗刷了一番。各寻树木掩映之处,也洗了衣衫,将衣衫凉菜草地矮树上。

滕冲这才将那块黄布拿出来细细的看,滕冲在那山腹中浸水摸爬良久,生恐黄布已被浸坏,心中颇慌。虽见那上面兀自沾着不少山腹内的秽物泥泞,臭味依然,却也不敢拿去随意洗刷。忙展将开来,在一片青草上晾晒。那黄布是上好的绸缎制作,然边缘之处却甚粗糙,仿佛是从甚么地方撕下来的一片。待黄布干透之后,扫去上面泥泞秽物,两手展开观看。那黄稠做长条形,展开来两尺有余,尺许宽。阳光下只见一片耀眼的闪光,黄绸上绣着一排五彩斑斓的物事,虽然几经玷污,依然清晰可见,更兼所绣之物栩栩生辉,宛若活物闪跳眼前,只是绣线色调略昏,看来此物绣成已不止一日。

滕冲定了定神,再看那所绣物事,只见左右两端以绿丝线各绣着半边剑鞘,阔越四寸。右端剑鞘上边以金黄丝线绣着一条灵动至极的细蛇,大半身子弯曲昂起,便如要窜出布面一般,火红的丝线绣着分叉的舌头,阳光下看来,宛似闪动一般,两只眼睛也是红色的。下半截身子和尾巴盘在一起。滕冲见这条黄金小蛇极是可爱,不免细看,盯了良久,忽觉那蛇跳了起来,舌头摆动,直向自己面门扑来。滕冲吓了一跳,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儿,睁眼去看左端的剑鞘,其上也以大红色丝线绣着一物,却是一头苍鹰,勾嘴圆眼,虽仅存于四寸许的绣布上,然顾盼之间,甚是凶猛,双爪之上另以别色绣出翎羽,稳站在一黄金枝上,勾嘴对准右端剑鞘上那条小蛇的七寸,蛇身弯弯曲曲的急欲垂到剑鞘底端。再看两端剑鞘上,以各色绣线绣出各路花纹,细腻逼真,宛如真物。

滕冲大奇,不禁“咦”的一声,不明何意,只觉甚是有趣。他想不出来,也不去多想。却去看剑鞘中间那些绣物,却是熟悉之至,原来自右至左,正绣着十二只小动物,宛若酒杯口大小,正是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鼠乃白鼠,牛为黄牛,虎兼黑白黄三色,龙踩红云,兔马羊猴等各以常见之色着色,却又逼真可爱,极尽工巧。滕冲毕竟小孩心性,见了这些小动物,不由得喜笑颜开,看了半晌,笑了半晌。

又见每一生肖下均竖书几字,滕冲自幼聪明,除了山中野玩,书倒也读了不少,滕云龙见他甚爱读书,便悉心教之,因此,字也认得不少,甚么《论语》《春秋》也都曾读过,却便不知这些字乃是何意。只见自子鼠开始直至亥猪,其下皆以金黄丝线绣有字体,子鼠之下为:走匕。丑牛之下为:文艮。依生肖序分别为:门余、弓王、余寺心、化射、立中力、三口、成文人、禾犬鸟、乜千义、乎口文各。共一十二组,滕冲虽于每个字都识得,却是不明所以。黄布上却再也无一物一字,滕冲看得称奇不止,一时不知其所以然。

六月天气,阳光甚好,衣衫不久便干。滕冲便穿上衣服,将那黄布叠好,在贴身处藏了,心想:“据我爹爹和那老妖婆言道,此物关系重大,久后遇上有识得它的人,再作计较。此时却先下山去。”听得小宛在浓荫那头叫唤他,便收拾好衣服走了出来。

两人穿好衣服,各从树荫中转出来,相对而视,只见一似金童,一如玉女。相对而笑。

小宛洗干净了脸,日光下只见她肌肤白皙,几若透明,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便如会说话一般,浅浅的梨窝,一笑之下山间花草皆香。滕冲大喝一声彩,小宛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滕冲在山间闯荡惯了,秦岭山中多的是野果药草,滕冲又抓了一只兔子,寻了两块山石,以干草绒做引,击打石块,一点火星燃了起来,烤了兔子,两人大快朵颐。于是便相互搀扶,寻那平缓易下的地方,连滚带爬,下得山来。

却才回顾,滕冲认得那地方正是衙岭脚下。这地方滕冲却是熟的,抬头望去,只见周遭奇峰陡立,郁郁葱茏,眼前一片平川延宕开去,阔越数十丈,满川斗石,中间穿梭一弯溪流,长草掩映,草木随风而动,一片苍茫。回思山腹数十个时辰,与今相比,真是恍若隔世。

那川名叫鹦鸽川,两人便沿山边小路行去。一路上赞叹景色树木。小宛向滕冲说了自己家世,原来她姓谢,名叫谢宛瑜,自小便长在陈仓,从未见过山外世界。

那川好长,当日天晚,还没走出去。两个孩子难免饥渴难耐,好在滕冲甚有本事,更在夏季,山间随手便能弄到吃的。当晚,两人便在长草之间歇息,繁星满天,夜风动林,水声隆隆,更兼虎啸狼嚎,小宛吓得缩在滕冲怀里不动,滕冲手拍着她的背脊,极力安慰她。后半夜露水渐浓,又冷了起来。滕冲怕她受凉生病,将已破烂不堪的长衫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好容易熬到天明,鸟鸣四起,阳光干露。滕冲寻了些野果,凑合吃了,继续行路。日中时,眼见便要出川了。而眼前山是连绵,秦岭山脉横在眼前,出川入山,看来是难免了。滕冲思忖:“一路上不曾看见几处人家,再这样下去,我还罢了,小宛妹妹却受不住了。最好先寻一处人家或者面馆,先讨些饭菜吃了。今天入山,定是不行了。”他也不对小宛说,只顾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找寻人家、面馆。

秦地多面,面馆自来随处可见,然此时荒山野岭,又兼江湖云乱,此处南向即可入蜀,北向则出陈仓、逼西安,江湖豪客往来甚多,难免惹是生非,杀人流血,是以山里人家皆寻山腰林茂水盛之地安家,如此平川大道反倒少见人家。更别说酒馆面馆。

眼见平川将近,日头愈高,两个小孩又渴又饿。小宛小脸被晒得通红,汗珠子不断滴下,滕冲看着不忍,心道:“这样走,只怕不出几日便饿死在这山道之间了,这地方又不能打兔子捕雀儿,总不能学牛马去吃草。没法子,只有先寻户人家,先讨些吃食给小宛妹妹,我虽无钱,苦苦恳求,想来也能讨到些许。”

正行之间,猛见右侧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势若奔马,节节上升,层峦叠嶂,一片青翠,左侧却也有一座山峰,便和右侧这座山峰是孪生似的矗立着,两峰夹出一道山谷,追云卷风而去。滕冲道:“这个山谷里必定凉快,小宛妹妹,咱们先去里面躲躲热,凑合着寻点吃的。”小宛也很高兴,拉着滕冲的手,两人疾往山谷里奔去。

将近山谷,滕冲略略一瞥,觑见右侧山峰下林木青翠处,依稀飘着一片杏黄旗。心道:“难道这里有酒馆?”当下拉了小宛,跳下土坎,分花拂柳的寻了过去。约莫走出七八丈,林木之后,果然一座茅草屋小酒馆,杏黄旗子高高挑起在屋檐顶上随山风飘荡。门前一排怪树,不知名目,一弯流水,绕屋而过,一阵风来,两人直觉通身凉爽。

滕冲踌躇,不知进退,小宛圆睁着眼看他,滕冲心想:“没钱归没钱,先进去讨讨看,大不了被赶出来,还能咋的。”

便跨过那小溪,走到草屋门前,懦懦的叫了一声:“有人么?打扰店家了。”半天也无声息,连鸟叫都不曾听到一声。滕冲又叫了几声,一般的没人答应,心道:“敢情这是个荒废的酒馆?却怎么又挂着旗子?”

迟疑了一下,叫小宛站在门外等候,便轻轻挑开草帘抬脚跨了进去。还未看清店内布置,便觉一阵辛辣至极的气味钻进鼻孔,“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接着鼻涕眼泪齐流,头晕不堪,忙跌跌撞撞的跳了出来。小宛忙上前扶住,滕冲话也说不出来,不住咳嗽,眼泪鼻涕流的跟那小溪似的一样欢。小宛连问:“怎么了?”

滕冲摇摇手,一面用手擦鼻子和眼睛,一面指指那小溪。小宛忙跑过去掬了溪水过来给他洗眼鼻。说也奇怪,那溪水入眼,眼泪登时不流了,入鼻,鼻涕也便停住了,来得快,去得更快。

滕冲快步上前,掬了溪水便喝,渐渐地也不咳了。小宛用小手慢慢的拍他的背,关心的道:“滕冲哥哥,你没事罢?”滕冲洗干净脸上的眼泪鼻涕,又喝了几口溪水,才转过身来道:“没事,没事。这屋子奇怪的紧。”说罢拉着小宛后退了几步,离那屋子远了一些,斜着眼看那屋子,又不见得有甚奇特之处。

小宛也睁圆了眼睛看那屋子,心内极是好奇,不知屋内到底有甚么,何以弄得滕冲哥哥又哭又流鼻涕的。正欲开口问他,却听得身侧“腾”的一声,转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滕冲两眼白翻,倒在地上已起不来了。小宛忙叫他,不见答应,又摇他身子,不见动静。急从心来,不由放声大哭。

正哭的伤心,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小妹妹,你做么在这哭啥子?”小宛转过头,泪眼朦胧中,见一个男子手里提着一把锄头,赤着双脚,正笑眯眯的问她。便哽咽道:“滕冲哥哥死了,滕冲哥哥死了。”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扔下锄头,走近两步,蹲下身来,探滕冲的鼻息,便抱起滕冲往屋内走去。小宛拉着他的衣角,道:“你带他去哪里?那屋子里有鬼怪,不能去。你快放下我滕冲哥哥。”那汉子笑道:“小妹妹别怕,你哥哥并没有死子哟,那屋子里也没有啥子怪。”小宛不信,拉着他衣角不放。那汉子道:“不信你跟我来瞧瞧,我让你哥哥活过来。”又吩咐小宛道:“小妹妹,帮我拿了锄头来。”

小宛无法,虽然不信,但还是放开了他,拿着锄头跟他进屋子里去。

那汉子进了屋子,将滕冲放在一个藤椅上,随手一伸,手中突然多了一撮艾绒似的草,打着了火镰,点燃那草,只见一缕淡淡的白烟飘起。他将那草移近滕冲鼻端,那一缕白烟便分成细细的两股,似两条极细的小蛇般钻入滕冲鼻孔。小宛看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正惊奇间,只听见滕冲两声咳嗽,睁开了眼睛。小宛拍手喜道:“太好了,太好了,滕冲哥哥活了。”那汉子手腕一转,那绒草便不见了,连白烟也一下子无影无踪。

滕冲睁开眼睛,朦胧间只见眼见一张笑眯眯的脸,他伸手揉揉眼睛,再睁开眼,只听那汉子道:“好了,这不是救活你哥哥了么?”小宛道:“谢谢伯伯。滕冲哥哥,你醒啦。”她谢人也不彻底,后半句直接是对滕冲说话了。

滕冲细看时,只见那人一袭白衫,身材修长,头上带着一个农人也似的方巾,面目清秀,眉毛确实甚粗。农夫不像农夫,书生不似书生,滕冲也不认得。当下站起身来,谢道:“多谢大叔救我。”那人忽然怒道:“你这小孩子,平白无故的干么闯进我的屋子,若不是我回来的及时,阎王爷早那你得小命下酒吃了。”

滕冲歉然道:“我兄妹两个只是饿得急了,见这是个酒馆,想进来讨点吃的。大叔,你这屋子可真不一般。”那人“哼”了一声,道:“我这尚有几个窝头,你两个拿了赶快赶路,别耽搁了我正事。”说罢转身进了里间厨房。

滕冲见惹那人生气了,也不敢多问,偷眼看了一下屋内,只见草草的摆着五张方桌,上面摆着长筷茶壶,每桌围着几条长凳,一个藤椅,门边立着一把锄头,壁上挂着几只雉鸡,再无其他。而方才那股辛辣的怪味却一丝也没有了,反觉得气息清佳。滕冲山里生长,也没见过甚大酒馆,也不觉得有甚奇怪。只见那人出来,手里拿着四个窝头,塞到滕冲手里,在他头顶一推,急道:“快走快走。”

滕冲无奈,只得将窝头放到怀里,拉了小宛往出走。草帘掀开,猛地进来一人,滕冲差点撞到他身上。只听他口里不断叫:“店家,有酒有肉拿些出来,我们兄弟要吃了赶路。”语声甫落,跟着闪进五六个人来。

这些人一起涌进来,反把滕冲一直挤到内壁里去,出不得门。滕冲见他们随身都带着兵刃,六个人清一色的灰布衫子,或胖或瘦,有胡子的没胡子,两人一桌,便坐了三个桌子。先前抢进门的那个胖子不住口的催道:“店家店家,可死了没有?上酒上肉,爷爷们要吃酒肉。”

救了滕冲的那书生见这六人进来,站在一壁,既不相拒,也不招呼,全不像一个店家。及至那几个汉子大拍桌子,不断叫嚷,他才冷冷的道:“酒肉有,就怕各位没这个胆子吃。”靠门桌子边上的胖子大怒,霍地站起身来,指着这人便骂:“你这嘴里没鸟的酸秀才,聒噪甚么?这鸟店是你开的么?”书生道:“是我开的,但也不是我开的。我和阎王爷各出一半银子合开的折酒馆,你龟儿子的敢吃我的,可是我没酒肉,阎王爷那一半倒有,你龟儿子的敢吃么?”

那五人听了这话都笑。

那胖子急了,大声道:“闫老五算个鸟,老子吃酒肉干他鸟事……”

其间一个焦黄面皮的便拦住胖子的话头,说道:“你这秀才倒会说笑,俺这兄弟口粗,你莫和他一般见识,但有酒肉,尽管拿来与我兄弟,酒钱须少不得你。”

书生道:“也罢,诸位稍待,我去看看厨下还有酒肉没?”胖子兀自絮叨:“这鸟秀才,开店的不知道店内有没酒肉,真……”

正说时,草帘推开,又进来三人,众人眼前均是一亮。滕冲知道这时不便出去,早已拉了小宛,缩在藤椅边上靠里的一条长凳上,嘴里各各拿着一个窝头慢慢的吃。见那三人进来,二人也自注意。店内突然没了声音,连那胖子也闭嘴不说话,张开了嘴巴看这三人。

只见当先的这位公子,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身穿宝蓝缎子长衫,系一条向前宝玉的绿色丝带,腰悬长剑,器宇轩昂。约莫二十七八岁模样。他左侧俏生生站着一个姑娘,面若春桃,眉似轻烟,目若朗星,肌肤胜雪,一袭湖绿色的裙带,一头长发由一条白色丝带轻轻捉住,瀑布般的挂在身后,湖绿色上披着一抹黑色,黑色之上又衬着一条白带,朴素中透着万千清丽。

小宛小孩子口快,叫道:“这个姐姐真美!”那女子淡淡的一笑,看旁边的公子,突然低下头,红晕生颊,不胜娇羞。众人心里暗暗喝彩:“好一对俊俏的男女!”那胖子便道:“奶奶的,肥鹅偏教兔子吃了。”那公子身后那个随从,紫棠色面皮,一身黑衣,手提一把阔刀,听了这话,大怒,便欲拔刀相向。那公子微微一笑,道:“先找地方坐了,天气这般热。先喝几碗茶降降火。”那大汉便不再说话,忙赶到余下的那一桌前,擦抹桌蹬,再请公子坐了,小姐坐了,他才坐下。

那长发姑娘因小宛方才赞她,便向小宛招手道:“小妹妹,过来。”小宛却不过去,她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好可爱。”小宛道:“我叫小宛,不告诉你。”那姑娘忍不住笑了,连那公子都笑了,滕冲也笑,胖的人更是哈哈大笑。

滕冲道:“多谢姑娘,我妹妹年纪小,不会说话,她委实叫小宛。”那姑娘道:“不妨。”从身边拿出一只雪一般的白色帕子,上面绣着一多娇艳欲滴的牡丹,对小宛道:“小妹妹,天热,这个给你抹抹汗。”

小宛尚未答话,那书生突然走了出来,手里却无酒肉,听了这话,便道:“嫌热么?各位,小可有个祛暑的宝贝,倒要请大家鉴定鉴定。”他说话一会儿粗俗无礼,一会儿彬彬有礼,倒真似他那身打扮,一会儿农夫,一会儿书生的。

众人听了,都觉好奇,连那胖子都忘了要酒肉吃,他最性急:“你这酸秀才,老子最瞧你不入眼,说话太也不痛快,要么你拿出来,也让大爷们开开眼,要么就别穷卖弄。恁热的天,竟被你急出几身汗来。”

那书生笑道:“莫急,莫急,这便来。”说时衣袖一摆,手里便拿出一件物事来。众人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了物事,一股脑向前争看,只有那书生,那姑娘,还有滕冲、小宛不动,但也都眼睛盯着瞧。

那书生缓缓打开那物事,却原来是一幅画,胖子便道:“我道是甚宝贝,原来是个破画……”话未说完,便睁着眼睛,盯着那画儿,张开了嘴,不再说话。

滕冲也向前去,踮着脚去看,只见那幅画也简单,只上书着“行遇北风图”,下面一大片空白,画着一个行人,也无甚奇特处,但人人观之,虽在盛暑,依然觉得寒意遍体,恨不能有一件棉袄穿上。甚至也觉得北风呼啸,且风中夹着淡淡的诱人的香味。那姑娘因为看的入神,不觉瑟瑟发抖。那公子大惊,叫道:“不好,画里有毒。”右手抽长剑,左手边扶住那姑娘,只见其余的人,连带着滕冲小宛,都不觉缓缓倒了下来,霎时不知知觉。

那公子见那姑娘也软了下来,听得身后一个声音笑道:“倒也!倒也!嘿嘿,这点本事便想去斗蜀中诸葛门,不自量力,可笑,可笑。”

那公子名叫龙九乾,他知道诸葛门癖居西蜀,然其人个个使毒,而且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防不胜防,江湖上人人提起都背后胆寒。只因此次诸葛门牵扯一件大事,自己欲赴西蜀一会,没想到还未入蜀,便被他们秦地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内功高绝,又兼处处留意,一觉不适,便以绝顶内功逼住呼吸。他本师出名门,是华山派的高手,后又在西域得遇奇缘,学得一身正邪相兼的武功,放眼武林,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是以那香风虽毒,却伤不得他丝毫。

他此时已知那书生定在画中做了手脚,全凭内功逼住毒气,不致吸入腹内,然而时候长了,难保不虞。心想:“看来只有将他引到屋外,擒住了,要到解药,才能救得清莹和尺须。”

当下更不回身,“刷”的一声,回手便是一剑,跟着手腕疾翻,自下往上一撩,这一招叫“反拜观音”,乃是华山派中极厉害的招数。那书生没料到他中毒之后,招数还能如此迅捷,亏得他不但擅于使毒,亦且功夫也是一流的,危急中腰身一挺,一个“蜀地拔葱”,竟然凌空拔地而起,冲破茅草屋顶,直蹿了出去。

龙九乾更不停留,也子那个破洞一跃而出,不待那书生落下,便递出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夺命三连环”,那书生无法躲避,猛然一挥衣袖,半空中仿佛下了一阵红雾,龙九乾目不见物。那书生趁他一缓之间,袖中飞出一条五彩丝绦,挥出去,绕着一枝怪树枝桠,壁上用力,宛若飞将军一般,直飞下平地上去,稳稳站住。

龙九乾闭住双目,挽个剑花护住全身,左掌如雷而出,呼呼,呼呼,上下左右急拍四掌,掌声若雷,掌风凌厉,这是他自西域学来的“奔雷掌”,不但快,而且重,极细的红雾竟然被他掌风逼得四散不见。他更不停留,脚尖一点,如燕子滑翔一般,直落到那书生面前。

那书生见他如此身手,微显惧意,随即凝定。

龙九乾右手仗剑,左手附在背后,显得闲淡潇洒已极,问道:“阁下是诸葛门中人?”那书生道:“正是,小可诸葛蜗牛,诸葛门中最不成材的便是在下。”

龙九乾嘿嘿冷笑,道:“最不成材的依然如此,嘿,了不起,想诸葛门掌门诸葛老先生岂不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你为何毒害我等?”那书生道:“阁下此去蜀中,难道是去游山玩水?天下事,不惟天知地知,嘿嘿,俗话说,先下手为强。阁下此去蜀中宰杀鸡犬,便不许我在此偷鸡摸狗?”

龙九乾道:“强词夺理,其名不正,心术亦不正,还大言惭惭,今日龙某须饶你不得。先割了你这蜗牛头。”说罢更不答话,将长剑插回腰间,右掌便向诸葛蜗牛拍来,左掌后发先至,变掌为拳,竟抢在右掌直捣诸葛蜗牛前胸。出手便是“奔雷掌”。

诸葛蜗牛知道他这一拳并不重,重的是右掌那一掌,只要那一掌按实了,不死也得重伤。觉得掌风袭面,不及相避,他知对方不欲致他于死地,否则店内的那些人便无人解救。便不去闪避,竟然也出右掌,掌势飘忽如蜀山云雾,左掌也是后发先至,变拳为掌,忽地蹲低身子,径取下三路而来。龙九乾足下连环三踢,身子跃起,双掌交互下拍,诸葛蜗牛则一时回掌,一时用毒,时而迷雾,时而丝绦,怪物层出不穷。

一个招大力沉,功力深厚,一个飘忽不定,一身本事,两人相斗,如云中两龙相斗,忽伸一爪,忽缩一爪,全然难寻全貌。

忽地里,龙九乾一掌拍到诸葛蜗牛肋下,“咔擦”一声,诸葛蜗牛断了三根肋骨。但他应变极速,口中一口鲜血喷出,龙九乾只觉一阵奇香,忙摈住呼吸。那诸葛蜗牛却顺着他这一掌之势,向后跃开两丈有余,以五彩丝绦缚树,手腕一抖,便荡开数丈,几个起落便窜入山峰苍翠之中,不见了踪影。


下回预告

第五回  深山结义

【长篇连载】江湖  目录

【长篇连载】江湖(第一回 人在江湖)

【长篇连载】江湖(第二回 黑暗地狱)

【长篇连载】江湖(第三回 重见天日)

【长篇连载】 江湖(第四回 诸葛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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