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苦痛所以隽永
——再读《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二首》其一
从小就喜欢的诗,读到了老。并且年龄愈大,读来感慨愈深,愈加觉得此诗实堪为古今情诗第一。
今日下班,骑行路上,本来心绪起伏,又看着修来修去的路,往昔熟悉的一草一木逐渐失去了踪迹,曾前后骑行相伴的温柔景色也已变得面目全非,不禁悲伤萦怀,不自觉又吟起放翁的《沈园》来。吟着吟着,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穿越千年的画面:一位白发苍苍,年过七旬的老人,拄着拐杖,怔怔地注视着桥下幽绿的春水,此时斜阳残照,城上画角悲鸣,节同时异,物非人非,伊人生死相隔,香消玉损四十年,惊鸿倩影成追忆,不禁老泪沾襟。
这是陆游和唐琬的一段历经千年而悲伤依旧的凄美爱情故事。
一个是风度翩翩的俊公子,一个是亭亭玉立的俏佳人,十九岁的表哥陆游、十六岁的表妹唐婉,一对青梅竹马的璧人喜结连理,开启了他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婚姻生活。妾正试眉笔,郎与插凤钗。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从来好景难长,陆游在迎娶唐琬后的三年里,一直沉浸在温柔乡里消磨岁月,在功名仕途上没有任何进取之心,而唐琬也没有能为陆家生下一儿半女,这彻底激怒了陆游的母亲。约1146年,陆母令陆游休妻再娶,强行拆散了这对神仙眷侣。二十二岁的陆游依依不舍的拉着十九岁的唐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从此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两人纵有千般眷恋,万般不舍,但终究母命难违,只好挥泪而别。
约1151年,礼部会试失利郁郁寡欢的陆游,到沈园游玩散心,正遇也在此游玩的唐琬,此时的唐琬早已再嫁于大自己十岁的丈夫赵士程,三人园中对饮,当喝下表妹泪水盈盈而敬的一杯酒后,陆游再也忍不住内心悲伤,踉跄着走向园中,在白璧上挥笔写下了痛彻心扉的《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约1156年,心里一直思念表哥而郁郁成疾的唐琬再次来到沈园,面对表哥留下的字迹泪流不止,写下了痛断肝肠的《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同年秋,唐琬去世,年仅二十九岁。这年,陆游三十二岁。
世间情义太凉薄,人间情义多险恶。雨打黄昏花易落,浓情蜜意已成昨。满腹的相思要与谁人说。正如表哥所言,山盟海誓仿佛还在耳边,可倾诉相思的情书却再也无法寄出了。柔肠百结的唐琬终于在千般不甘、万般无奈中凄苦地死去,生命的最后一唱留给了此生始终念念不忘的情郎。
时光悠悠,岁月悠悠,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约1199年,七十五岁的陆游再游沈园,伊人已逝,温情不再,风光虽旧,已然冰冷陌生,再无处话凄凉,不禁悲从中来,写下了著名的千古情诗《沈园二首》。
陆游直到1210年去世前,都一直在苦痛中思念着表妹唐琬,这样的思念持续了几十年,几乎伴随了陆游的一生。无怪乎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
到此亦想起我前些日子写下的诗句: 如果苦痛必然降临,即便是为了那些彻夜难眠的折磨,是否还可以请你依然爱我。既然苦可以铭刻,痛可以铭刻,为什么不能把爱也一起铭刻?
彼此相爱才可以称作爱情。历经苦痛而不改、任凭生死而不渝才可以是人世间最珍贵、最难得、最值得千古传唱的爱情极致。
因为苦痛,所以隽永。这便是爱情的真谛罢。
槐榆柳
2024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