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歌词大意
你红润细腻的纤手,捧上名贵的黄縢酒。满城可见春天的美景,你却像宫墙中的柳树那般遥远。可恨那让我们分离的东风,欢爱的情分如此薄。我心怀忧愁的情绪,几年的离别何等萧索。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感叹:错,错,错!
春景还如依旧,人因为相思空空消瘦。鲛绡手帕被胭脂泪湿透。桃花凋落,池塘楼阁是那样的寂寥。虽然山盟海誓还在,记述了相思的书信再也难以交托。只能对自己说:莫,莫,莫!
让我们乘坐时光机回到800多年前的春日,停留在江南小城会稽。城南禹迹寺旁,有一座沈姓富商修建的园林,当地人叫它“沈园”。
春日迟迟,垂柳拂风,繁花似锦,碧水清波,映衬着粉壁上墨迹淋漓的一首词。虽然当时还没有手机,但这首词很快就在口传抄录中流传开来。
就像今人喜欢发朋友圈一样,古人也常有兴至题壁的爱好,不仅有诗友在下面点赞,和诗和词的也不少见。春来游园诗兴大发并不奇怪,但这首词的抒情对象不是别人,却是作者陆游的前妻唐琬,并且是在分手后各有伴侣的情况下写的。同时代人陈鹄评价它“闻者为之怆然”。[1]( 宋·陈鹄《耆旧续闻·卷十》:“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阙。未几。怏快而卒。闻者为之怆然。”) 这故事听起来就非常伤感。
传说陆游、唐琬二人夫妻恩爱,唐琬却不受陆母喜欢。有记载唐琬是陆母的侄女,但后人通过唐氏谱系考证,认为唐琬和陆游并不是表亲。
陆母厌憎唐琬的原因也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法是唐琬婚后没有生孩子,让婆婆很不满,也有说法是二人感情如胶似漆,婆婆觉得媳妇影响了儿子读书上进。
尽管陆游努力斡旋,但在那个宗族礼法大过天的时代,陆游和唐琬短暂的婚姻就此告终。放在今天,唐琬也许可以发帖“八一八我的JP婆婆和妈宝老公”,也可以选择潇洒地离开,但当时,悲剧的事实已经无法挽回。
陆游被迫另娶王氏女,唐琬也在家族逼迫下改嫁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自此劳燕分飞,不得重见。
数年之后,陆游自信满满地参加礼部会试,他本来信心满满,但因为和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同科竞试,是秦埙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被秦桧借故打击,落榜得很彻底。
失意的陆游为了排遣心情,去沈园春游,竟与唐琬夫妇不期而遇。
当街遇上前男友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尴尬。非常尴尬。
好在唐琬的现任老公赵士程还算大度,唐琬在征得他的同意后,让下人给陆游送去了他曾经最喜欢的酒。陆游睹物思人,情难自禁,写下了这首《钗头凤》。纵然依旧有情,已是人事全非,徒留一段怅然。
“红酥手,黄滕酒”的解释不一,一般解释为爱人玉手斟酒的美丽姿态,也有考据认为“红酥手”是一种形同佛手的佐酒点心。“黄滕酒”是黄纸封口的官酒,足见其名贵。
“满城春色宫墙柳”,实写柳绵吹拂的明媚春景,柳树是离别之树,也曾在前人诗中隐喻过改嫁他人的女子。
而“东风恶,欢情薄”,则是不得已分开的无数惆怅。错又如何,已是永远失去了。如今春景依旧,你我纵然为情消得憔悴,纵然你为我滴泪成血,也终如落花流水,两不相关。
“泪痕红浥”用了薛灵芸的典故。薛灵芸是魏文帝曹丕的妃子,嫁给魏文帝的时候不太乐意,与父母告别时,泪水沾湿了衣襟。在登车上路时,泪水不可抑制,她以玉唾壶盛泪,泪水落在壶中成了红色。[2] (东晋·王嘉《拾遗记》:歔欷累日,泪下霑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桃花落尽,池阁冷寂,春景亦难慰藉。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虽然誓言我还记得,但我无力抗拒双亲的命令,只能将你辜负了,恨造化弄人,更恨无缘相续。罢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将这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唐琬读后悲叹不已,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首比起陆游的原词,更加直白,也更加伤感。诗里有对分离的悲慨,有对始作俑者的愤怒,还有更多的无奈和不得已。“怕人寻问,咽泪装欢”这句显得无比沉痛,“病魂常似秋千索”更是带着隐隐的不祥,长久的长夜难眠,感情的烧灼已经使她油尽灯枯。不久,唐琬“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3](明末清初·陈鹄《耆旧续闻》)
此后陆游北上抗金,又赴蜀为官,宦海浮沉,老去还乡,不仅经历丰富,还写下了大量的诗词,放在今天应该属于微博大V的级别,一生作诗万首。历史上可以和他比肩的人唯有乾隆皇帝,然而那诗的水平不说也罢。
陆游的一生慷慨激昂,也曾豪情满怀,也曾沉痛国事,梁启超评价他:“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4](清·梁启超《读陆放翁集》: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是当之无愧的。沉浮辗转几十年,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渐渐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还是有一段情愫不能忘怀。
陆游晚年归乡时,多次到沈园故地重游。[5](宋·周密《齐东野语》) 物是人非,阴阳两隔,今天的流行歌里唱“大梦初醒,荒唐了这一生”,也许陆游也有往事一梦的感慨。他在垂垂老矣时,仍然写下了许多怀念唐琬的诗。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被后人称为“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6](陈衍《宋诗精华录》)
而最令人感慨的,或许还不是直接怀念唐琬的诗句,而是他在六十三岁时,偶然采菊填充枕头,回忆起年轻时采菊、做枕、写诗的温馨往事,伤怀不已,而诗句也已经湮没不存。那应该是一段属于他和唐琬的回忆,只是已经无处可说。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人间万事消磨尽”,当老去的时候,过去的名利也好,沉浮也好,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只有这一段思念,就这样贯穿了一生。
几百年过去了,写词的人与和词的人都已辞世,沈园几度易主,花树亭台早不知更换了多少代,而因为《钗头凤》的故事,直到今天,它仍作为陆游和唐琬的爱情纪念,容纳着来来去去的游人。
一座在同时代并不出众的园林,本应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却因为记载了一阙恋歌而延长了它的生命。而陆游和唐琬的爱情,纵然天道无常,造化弄人,留下了太多的缺憾,却也因为文字的铭刻而至今不朽,历久弥新。
本文作者: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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