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只有中原地带生长的小麦磨出来的面粉做成的面,口感是最为劲道的。小时候的麦收时节,(记得那个时候还放麦假,大概一周左右,回家帮家里人割麦子。)天地的无垠间一片金灿灿翻腾而过,麦香窜上鼻尖,干劲儿也就十足了。不过那时候年纪小,总也没太下过地,顶多跟在大人屁股后捡拾散落的麦穗,不过可没有“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的悲切。温带地区属于冬小麦区,仲夏的时光总是随着冗长的蝉鸣声迎来傍晚,一行归家的农人好不惬意,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剪影说说笑笑,浸在风里汗湿味儿一路徜徉到打麦场。
成捆儿的麦子背回家后就要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暴晒,饱满的麦粒逐渐变得干瘪,仿佛稚儿瞬间衰老,满脸沟壑纵横,却在某日午时,砰地一声,蹦蹦跳跳,散落满地。当打麦场上扬起尘沙一般的麦麸,那样日子一定是个大晴天。艳阳努力地睁着眼睛,似乎想要看清这一收获的时刻,村子里各家各户争先恐后,“你家今年打了多少斤呢?”“三百斤吧。”“哎呦,可不少呢,今年大丰收啊!”“可不是嘛,还不赖去年雪下得好哇!”收获的喜悦在飞扬的麦麸中撒向村庄的各个角落。瑞雪兆丰年也就是这个理儿呢!
打好麦子被收入编织袋,自家留下一年的吃食,其余的都会卖掉。这个时候的小孩儿总是最眼馋的,那金黄的麦粒在送入磨坊之后,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白花花的面粉。两三岁的时候,乡下还用石磨盘来磨面,两块巨大的青色石头,中间是窄窄的凹槽。虽然麻烦,产量低,但是磨出来的面粉确实极有味道的。只是年龄再大些的时候,那些磨盘便成了赏玩之物了,取而代之的机器更加快捷便利,面粉也更加精细,但终究少了一种只属于回忆的味道。
家里的白面磨好之后,奶奶总会迫不及待给全家人擀上一顿热乎的面条。那热乎劲儿和新鲜劲儿别提多爽口了,再剥几粒大蒜,辛辣中带着淡淡的麦芽香。不过,有时候,奶奶也会擀上一顿红薯面条,紫黑色的红薯面略带甜味儿,和蒜汁和在一起,加上香油的醇味儿,一口气,呼哧呼哧一大碗,放下碗,舔舔嘴角,好不留恋!不过父亲他们都不喜欢红薯面条,奶奶说那是因为他们小时候红薯啃了太多了,差不多把上下三辈子的红薯都啃完了,而那时的白面就如同金子一样,是会在夜里发光的啊!
我是何时发现自己如此想念奶奶的擀面条,细细算来,应该是高中住校之后吧。虽然依旧能吃到手擀面,但总是少了份用心。周末回家,奶奶肯定会踮着小脚,挎着菜篮子去买菜,黄瓜一定要有的,青菜嘛,一两棵就够了;如果要吃打卤面,西红柿鸡蛋肯定少不了,还要配上些许青椒,青红黄的色彩光是想想就够美味了吧!但若是要吃油泼面,必须得有黄豆芽儿,香菜,辣椒面儿也是少不了的,当然,我会让奶奶再加上香菇碎儿。
回到家,奶奶会拿出那个搪瓷的黄色和面盆,两三人分量的面粉兑上水和匀实喽,拿出来放在案板上饧个半小时。好似婴孩儿般肥嫩的面团儿与空气充分接触后便可以擀面条了,不过,这可是个技术活儿。饧好的面得再揉个上十几分钟,等面敲着有些瓷实了,再拿那号最大的擀面杖把整个面团推开。像是一个抱团熟睡的孩子慢慢地伸个懒腰,就长个儿了。摊开的面片还有些厚度,然后再换小一点儿的擀面杖细细地擀,直到它的边缘成为通透的薄片,中间略厚的时候,就可以动刀了。奶奶的刀工至今也没有学会,那“咔咔咔”切面条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大张薄薄的面片儿刹那间就成了两排整齐的面条儿,粗细适中且匀称。锅里滕上水,滚出泡儿的时候就把面条儿下喽,然后,撒上几片菜叶子,就出锅了。西红柿鸡蛋的卤子往上一泼,添上几撮儿黄瓜丝儿,或者烧得极热的油慢慢倒上去,在“滋”地一生中香味扑鼻,混上辣椒面儿,撒上香菜,一碗色彩鲜明热腾腾又劲道的面条就上桌儿了。这是想起来都会咯咯笑着馋个不停的美味,除却家乡,除却奶奶,我再未曾吃到过如此动情的佳肴。
后来,我在南方也吃过面,不过那面条儿细软,看上去像是四肢无力的病人,入口也是软绵绵,如同踩在云朵上,汤水淅沥,食不知味,不用说,这肯定是机压面条,掌握不好力度,所以才会如此绵软。可这怎么能是面条呢?奶奶的手擀面一根根拎起来,灯光下如同玉带一般,匀称有致,抻开,也不会断掉,只是如今有这种手艺的人愈加稀少喽,时代的节奏已经容不下一顿慢吞吞热乎乎的擀面条儿了!
如今,身在异乡,那浓浓的麦芽香味儿总是在深夜漫上心头,那活在舌尖上的味道熟悉却又遥远,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吃到多少次奶奶的手擀面了,不禁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