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

我是爱水的。

也许水是世上唯一愿意温柔将我包裹的事物，不管我多胖多丑，不管我是不是嘴甜心细，不管我会不会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吐出来，水都会无条件地接纳我，拥我入怀，轻抚我身上的伤痕，让我做一回轻轻灵灵的少女。

所以，当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脚，仿佛焦急呼唤孩子归来的母亲，我也就停止了挣扎，任由自己陷入她的怀里，陷入沉沉的黑甜乡。

这个梦总是会在我睡着时结束。当我睁开眼，我依然在教室稀薄的空气中，承受着人人公平的重力，却感到自己无比笨重，仿佛一只瓷器店里的公牛。

窗外吹进一阵西风，我后背一凉，刚刚出的一身薄汗在风中聚缩，抽紧了似的让我打了个寒战。风中有熟透的果实和糖炒栗子的香味，我贪恋地嗅着。

今天是星期二，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选课的时候我被强行发配到了游泳课上，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我没有自己的泳装，唯一的一件泳衣还是妈妈留在家里的，连体，黑底白点，带着裙边，恰到好处地凸显了我的肚腩和白花花的胖胳膊。

第一节课，我裹着浴巾扭扭捏捏地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教练哈地一笑：“你要来泳池里洗澡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赶紧把浴巾扔在地上，驼背含胸，恨不得再缩小五十公分，站在其他九个挺拔俏丽的姑娘最后，希望自己只是一道黑色的影子。

我之前从来没有在脱离游泳圈的情况下下过水，学得很辛苦，呛水就算了，最难的是客服恐惧感。到第四节课大家都已经可以很出色地完成换气，而我根本不敢把头埋进水里，教练要强行把我的头按进去，直到我在水底挣扎着狂抓他的手臂才让我上来。

我的鼻腔嗓子又酸又痒，咳得肺都要飞出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非常狼狈，捂着脸不敢抬头。教练天生长了一张钟馗一样不怒自威的黑脸，环眼一瞪，我就紧张得呼吸不畅。

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泳池，回到更衣室里，坐在凳子上，嗓子眼里还是火辣辣地酸疼。更衣室对面的墙上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看到自己穿着灰扑扑的泳衣，陷在更衣室深蓝色的墙壁和灰黑色的地板里，只有一张苍白浮肿的脸悬在虚空中。

我收拾了书包，慢慢地向体育馆走去。破天荒地，我有点期待今天的训练。一个星期前，我们班负责放学后打扫体育馆，没有人愿意管理钥匙，因为那意味着要永远最后一个走，而且不能偷懒，我突然成了大家选择的热门对象。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机会拒绝，班长就热心地把钥匙塞到我手里就跑了。头两天的同学还能稍微认真地扫扫地，后面的基本上都是追逐打闹之间就一个个溜了，剩下的工作就由我慢慢地处理。

有一天傍晚，我打扫完体育馆背面的泳池，突然心里一动，放学后没人过来，泳池是室内的，关上门谁也看不见，我没带泳装，就脱了校服，穿着内衣内裤跳下水。 没有教练和别的同学，我居然成功地换了三口气，游了十来米远。

游泳馆里非常安静，只有我划水换气的声音。外面漫天的晚霞穿过狭长的玻璃窗，映在水底，波光摇曳，碎星点点。我静静地从这些光斑中穿过去，看着它们划过我的肌肤，拨动着这一池子的金箔，仿佛自己是一尾自在的游鱼。

那天我一直游到月儿挂上树梢，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才湿淋淋地爬上岸，裹上校服外套，披着夜色赶回家。爸爸从来没有在十点钟以前回来过，我丝毫不用担心晚归的问题。

痛痛快快地游完泳后，我觉得身子都轻巧了不少，晚上躺在小床上，我梦见了自己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片优雅的羽毛。

我爱上了游泳。

我偷偷配了一把游泳馆的钥匙，几乎每天都要溜进去，游到华灯初上才会离开，泳技自然大有提升。

去体育馆的路上碰到几个同班姑娘叽叽喳喳从后面赶上来，我正想要不要打个招呼，转过头，表情还没调整好，她们已经一阵风一样超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我的表情有点凝固，还好那声招呼没有打出来。

到了游泳馆门口，大门紧锁，所有的学生都三三两两地站在外面闲聊。

“听说今天还要上课，我心里还毛毛的呢。”

“怎么可能啊，现在就是倒贴我钱我也不下水。”

“那接下来体育课怎么办？”

“可能会把我们分摊到别的课程里面去吧。”

我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教练来了，说今天不上课，先解散，下次课等通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清楚地听见旁边的男生嘟哝着：“就说嘛，淹死了人还怎么上课。”

大家嘻嘻哈哈鸟兽四散，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腿还在因为前一个星期拼命练习而隐隐作痛。夏日的阳光很刺眼，我觉得身上一阵干灼，极度渴望水的抚慰，眼见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摸出那把钥匙，又偷偷溜进了游泳馆。

我没有换泳衣，而是直接一扒衣服就跳进水里，泳池的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肌肤，居然并不觉得冰凉，像是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从皮肤渗透进去，流进血管，在我体内一起呼吸，潮起潮落。

我一口气游了两个来回，才扒着泳池壁喘了一口气。

“你游得挺好的。”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吓得一个激灵，抹掉脸上的水，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男生，白白净净，高高瘦瘦，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只穿着胸罩和内裤，埋在水下的身体立刻缩成一团，脸上火烧一般。

“我看到你经常偷偷溜进来练习，真勤奋。”男生依然靠着门站着，没有走近，我猜他应该已经看到我穿的不是游泳衣。

“你很喜欢游泳是吗？”

“呃……嗯……”我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怎么化解这样的尴尬。

“我是游泳社的，我叫叶子良，你想学别的泳姿吗，我可以教你哦。”男生笑眯眯的样子很好看。

“呃……嗯……那个……”

“那我去换衣服，你等我一下哦。”他高高兴兴地走进男子更衣室。

哈？什么嘛，我都没答应让他教，奇怪的人。

我从泳池里上来，拿了校服走进更衣室，其实我可以穿上校服跑掉，但是心里却莫名地高兴，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愿意跟我接触，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最后我还是换了那件难看的泳衣，等我下水，叶子良才从更衣室里出来，身高腿长，肌肉紧实，线条流畅，我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头扭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边戴泳帽一边问我。

“嗯，温莹莹。”

“很好听。”他看着我的眼睛又笑了，这笑容太暖了，暖得要烫伤我了。

“好，温同学！”他一拍巴掌：“来吧，你想学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小声说。

“hmmm，那我们就先纠正一下你的蛙泳泳姿吧，等你游溜了我再教你别的。哈哈，本老师胸次有丘壑，腹中转乾坤，知无不教，教无不尽。”他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嗯……胸有丘壑不是这么用的。”我小小声说。

“哈哈，没关系，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啦。”他拉开架势。

不得不承认，叶子良的教学水平比教练要好得多，他花了十分钟就将我扭曲的动作捋顺，而且全靠口述示范，根本就没碰过我，哪像那个教练，每次都一副淹死我的架势。经过他的调教，我的动作愈发地舒展流畅，以前游五十米我要换四十多口气，现在只要二十六次。 他很高兴，使劲儿夸我有悟性，说他那个年级第一的表弟学了半个月，下了水还是光见他死命扑腾，就是不见他往前游。

很快天色擦黑，我要回家了，他说他还要游一会儿，我便先走了，他站在泳池里对我遥遥挥手。

第二天过得格外漫长，一放学，我就急急忙忙地赶到游泳馆，门半掩着，推开门，就听见水花扑腾，他像一条白龙一样从水里窜起来，双臂舒展，双腿并拢，腹肌紧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倏忽一下子就出去十米，又是呼啦一声出水，延展背阔肌像绵延山脉一样优美。

我看呆了，从来没有觉得蝶泳如此美妙动人。

我发现他游泳的时候从来不戴泳镜，学校游泳池里放很多消毒粉，游泳馆里常年都是一股子氯水味，他一双眼睛这样泡在水里，也不见发红发痒，心下奇怪，便问他，他笑嘻嘻地说自己天赋异禀，从小游泳都不戴泳镜。

我心下狐疑。

就这样，我们每天放学都一起在空荡荡的泳池里游泳，很快我就学会了自由泳和仰泳，已经可以一口气游两公里。这么游了将近一个星期，我发觉自己瘦了，轻盈了，也更有力了。我练得狠，他比我还狠，每次都是我先回家，他仍然蛟龙一样在水中扑腾，浪花四溅，白影闪动。

“莹莹，我觉得你变漂亮了，也更有自信了呢。”有一天，叶子良突然说道。

我应该是脸红了吧。

“这样挺好的，以后走路也要记得把头昂起来把肩膀打开，你以前总是低头佝背，跟被批斗似的。”

“谢谢你啊。”我有点忸怩。

“哈哈，不客气，谁叫我叶老师这么会教学呢。”

“你真的这么爱游泳吗，每次我走了你还要练那么久。”

“对啊，我前世应该是一条鱼，我觉得在水里比在地上更舒服。” 他四仰八叉地浮在水里，像一片坦荡荡的荷叶。

“子良……”我突然这么叫他，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已经死了？”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扑通一声从水面翻了过来，站在水里，愣愣地看着我。

“我去游泳社找过你，社团名单上根本就没有你的名字。我知道泳池里淹死了一个学生，所以从来都没人敢靠近，只有你天天在这里，每次我来你都在，我走了你还在，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泳池。你不需要带泳镜，因为你已经死了是不是？”

叶子良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悲伤。

“莹莹，对不起。”他伸出手，在水下握住我的手腕，这是他第一次碰我，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要不是我们都泡在水里，我几乎都要被灼伤了。

“对不起。”他又说。

我挣开他的手，手腕上一圈红印：“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我没来得及救你。”

“嗯？”

“那天，我就在游泳馆外面，听见里面隐约有水声，但是我没在意，我看到门是关着的，我以为没人，我一直走到体育馆侧面，透过玻璃窗，才看到你飘在水里。我冲进去，将你拖出泳池，但是不管我怎么做人工呼吸做CRP，你都没反应，我才想起来叫救护车，不过已经没用了，你已经死了。”

“可是……可是……我还去上课呢，我还在太阳下走来走去……”我惊得结结巴巴。

“刚死的人都注意不到自己已经死了，你还没过头七呢，依然可以出入阳世，只是别人看不见你。”

“为什么你能看见我？”

“我天生阴阳眼。”他苦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他眼睛很漂亮，又黑又亮，总是笑意盈盈，温暖和善，这样美的眼睛，居然看到的都是鬼。

“可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我看到你日日在此游泳，即便死了也不离开这片泳池，我想你应该有未完成的夙愿，我想帮帮你。”他靠近我，体温像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铺面袭来。

“你身上好烫。”我忍不住退后一步。

“莹莹……”他轻轻地拥我入怀。 他的怀抱炙热如火，是和水完全不同的感觉，这拥抱那么热烈，那么真挚，我仿佛从内到外地烧起来了，连溢出的眼泪也化作袅袅青烟。

“没事，没事，有我呢。”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头。

我环住他的身体，感到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星星点点的光斑从我眼前飞起，像是那天散落在水底的霞光，透过那漫天飞舞的流光，我看到他悲悯的微笑，这应该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