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吗——重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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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百零三年前的1919年,鲁迅先生三十八岁,还是个儿子,还得等到十年以后才能做父亲,但是他已经知道怎样做父亲、并且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先生应该是在站在儿子的立场上,或者是以儿子和候补父亲的双重身份,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做父亲。

五十三年后,一个寒冷的冬夜,在大兴安岭中部,在沙力沟,在一间极其简陋的营房里,另一个正做着“儿子”的候补父亲——十九岁的我,提心吊胆地读到了先生的文章。然后又过了五十年,已经为人父且兼为人祖的我写下了《那一夜》,写下了那个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通宵达旦读书的感受。

是的,五十年前初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很紧张,生怕被人发现。我并不是怕人知道我也预备当父亲,而是文章里提到了性交——在当时几乎等同于下流的字眼。我甚至怀疑那篇文章不是鲁迅先生写的,先生的思想怎么会那么肮脏?我明明是在读书,却感到是在做贼。

先生从延续生命是人类的本能这一角度出发,对古已有之的伦常关系发起了攻击,提出了父之于子没有养育之恩,只有义务和天然的爱,且进一步提出了本位在幼不在长的主张。

先生是这样说的:

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取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杀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

先生于五十三年前所言,令当时十九岁的我大吃一惊。我们所受的教育,我们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与先生的主张完全是两码事。首先,小时候问及来历,所有的父母都不承认孩子是性交的产物,而大抵被告之是在某处捡到的,几乎全都来路不明。其次,我们的一言一行必须符合父母的要求,要乖,要听话,不听话的结果是挨打。在父母操心温饱的那些年,印象中我几乎每天都会挨打。我想到过反叛,长大不供养我妈——父亲手重,我妈不让他动手,通常是她单打。不供养老人,据说很严重,因为养儿就是用来防老的。我还想到过自杀,想到我妈在我的尸体前呼天抢地的样子便无比快意。我想到我活过来后我妈从此不敢打我,忽然笑出声来。

什么叫思想超前?鲁迅先生1919年写的文章,到了1972年,被一个新时代的青年读到时居然会振聋发聩,同时提心吊胆,那是何等超前!值得自豪的是,我无条件地接受了先生无比超前的观点。当时我想,爱是相互的,我爸我妈把我养大,在养的过程中他们不应该想到自己是在施恩,更不能认为对我有恩便随便打人。想到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应该是儿女,是我的事情。我尚未婚配,目前是“候补之父”,将来一旦成了“正式之父”就绝不能想到放债。我妈大抵没有读过鲁迅,不知道打我是不对的。我将来当了父亲,成了祖宗,绝对不会打我的子孙。一想到将来,想到那啥,心里便一阵火热。

几年后我妈说我不听话,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诉说如何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对我如何恩重如山时,我用鲁迅先生的话怼回去了。我说:“我要求你生我了吗?”我妈果然无言以对。我还说,你们养育我,是为人父母的义务。将来我做了父亲,照样会尽义务。

我正式做了父亲后,真的做到了不打孩子,生气时最多嗓门大点。在随后漫长的时日里,我觉得我与女儿是朋友关系,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想到要她服从,都是“仅供参考”而已。到上海带娃,我已经做祖了,并没有高高在上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主动买菜做饭。家里的大事小事,一律由年轻人做主。

重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想请教已故的鲁迅先生:

他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他们,指的是我们的下一代。

在鲁迅先生的教导下,我认为我基本上学会了做父亲。我尝试着打算教导下一代怎样做父亲,然而我发现我想多了。

我们的下一代,仅仅是我所知道的,就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预备做父亲。他们说是要“丁克”,不知道鲁迅先生是不听说过“丁克”,我查了下百度,意思是“双份收入,不要小孩的家庭”。不要小孩,不预备做父亲者,便不必学习怎样做父亲。

鲁迅先生当年的主张,本位在幼不在长,新一代的父亲仿佛已经做到了。

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的父亲,看上去不像老子,像孙子。他们侍候自己的子女,像是侍候祖宗,没错,就是小祖宗。孩子打小横草不沾,竖草不拿,唯一会做的是“作业”。当然小祖宗也很辛苦,做各种作业,上各种补习班,学钢琴,学舞蹈,学书法,学画画,学游泳,学打羽毛球,学各种技能。为何?说是不能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现在的父母还像家庭教师,每天辅导各种课内课外、线上线下的作业,还要帮孩子办小报、做视频。于是有人感叹,不会当老师的男人不是好父亲。

此外,他们早出晚归,没有精力做家务,且没有财力请保姆,——等等,等一下!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不像父亲,他们的父辈呢?

比如我,正在做的,莫非并不是“父亲”和“祖宗”,而是佣人。

原来需要学习怎样做父亲的还有我,不仅仅是他们。



2022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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