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韩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
——《史记.李斯传》
夜风疾疾吹过,将屋内一盏豆粒灯火吹得上下摇曳,豆大的灯火些些光亮。空气中有浓郁的血腥味,不知道这是我的还是这屋内本来味道。
我起身将灯火护住,黑洞洞中也只有这丝光亮让人温暖。已是第十一天,师兄说他会救我出去,可到今天却没有一点消息。我将手伸到灯火上方,火苗温暖了手心。不过九月,咸阳城竟是如此冷了。
我是韩非,世人尊称我为韩非子。曾经我是韩国最为受宠的韩国小公子,如今我是这咸阳狱中的一名囚员。昨日受过刑的右肩在深深发痛,秦国的狱卒真聪明,以针具上刑,拿准穴位不露痕迹,纵使用力过了,不过是多流点血,也见不得多少伤口。
两个月前我来到秦国,住在师兄府上,如今他已是秦国显贵不再是那个交不起学费的楚国少年。师兄待我很好,每日与我同住,吃喝睡用也皆是上品。他带我游览咸阳城的山山水水,在骊山之上放声高歌,那歌是齐国的曲子。我不会唱歌天生口吃,幼时母亲常将我放于膝上忧愁不已,害怕将来我这口吃的毛病找不得好媳妇,我想母亲真是多虑,哪有堂堂公子娶不着媳妇。韩国贵族不愿嫁,我娶平民便是,媳妇而已又有何忧。
十四岁时父王将我改名云飞送到稷下,那是整个六国的学术中心。父王将我交给时任学宫祭酒的荀况,此后他便成了我的师傅。
与师傅从学六年,我也整整在临淄城住了六年。我跟从师傅时师兄已跟了师傅三年,师傅名声虽众然则收徒甚严,稷下千名弟子不过我与师兄两人入了师傅的门。我天生口吃言语不佳,常常是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师兄则是一张好嘴,辨过整个学宫。他出身寒门,年少曾为楚国小吏,生活困顿。后来他来稷下跟从师傅学习帝王之学,却因交不起七匹布帛的学费被学宫里的公子们取笑至今。我知道师兄将此深以为耻,师兄的随身玉佩中刻了一耻字,也因此他异常刻苦,常常是晨起即读入夜方睡,很少懈怠。有时我看师兄太过辛苦,便叫侍从送些补品或是叫些吃食与他豪饮一番。师兄酒量不好却爱喝酒,每每两杯下肚师兄便哼起小曲与我说他少时曾喜欢过的姑娘。他说那姑娘小他许多,他十七岁第一次遇到那姑娘便想娶她,只是他太穷了就连订金也拿不出,他虽承了父亲的职位也终究是个小吏罢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似是须臾,临淄城的春天来去了三回而师兄也要走了。师兄走时,师傅在家中设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傅的女儿——更娘。更娘十六岁比我小一岁,正是可以找夫家的年纪,师傅却说不急。那一天师兄喝的很醉,我从师傅家将他驮回学宫,第二日迎着临淄城的第一抹春光送他离开。我不知道师兄是否会对临淄城有些许留恋,但我想他应该会想我吧,想我这个笨嘴拙舌的小师弟,毕竟我是他在这稷下学宫中唯一的朋友。那些人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贵公子。
师傅对我与对师兄的教导方法不同,师兄善辨,师傅便叫他将辨术与帝王之学结合起来。我善写,师傅便叫我主攻著述。待到师兄走后第三年,韩国传来消息说是父王病重,我向师傅辞行,师傅让我将更娘一同带回韩国,自此更娘成了我的妻。
我回到韩国,父王撑着病重的身体为我与更娘举办了隆重的婚礼,我知道他这是向整个韩国贵族宣告自己对我这个小儿子的看重,也是在向哥哥们表明对我的宠爱。据传父王临死时逼哥哥立下不杀我的重誓,哥哥欣然同意。没人愿意为一个结巴去与整个韩国为敌,更何况我的母妃出自寒门,妻子只是学宫之女,尽管她的父亲是荀卿。
父亲死后六国局势更加不稳,师兄去了秦国凭借自身才学一路青云直上。我与更娘在韩国平静度日,更娘将家照顾得很好,我则发愤著述,相继写成《孤愤》、《内外储》《说林》《说难》,在六国渐渐有了些名声,门下也有了些弟子。我与更娘成亲时,师兄曾托前来观礼的秦国官员送来一对丹凤青梅镯,更娘很是喜欢。再后来我们的孩子陆续出生,师兄也都送来礼物。
六国局势愈加不稳,二十年来秦国的虎狼之师震的每位国主食不知味。那日大哥找到我,希望我能去到秦王面前为韩国争取一些时间,于是我来到秦国住到师兄府上,他将我的著述呈给秦王,秦王很是喜欢。我每日在师兄府中等着秦王召见,却在几日后被投入这咸阳狱中。
天有些亮了,豆粒灯火也燃尽了,手心有黑色印记,那是灯火留下的。耳旁有狱卒走路的踢踢声传来。牢门开了,进门的是师兄,我看到师兄以为他是带我出狱的,想要一同与他离开。但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刚要开口,却见师兄从袖中拿出一瓶液体递与我。
“师弟,此乃断肠草,你服下吧”
“师兄,你?”
“是我向大王进言的,你是韩国公子,对大王统一六国的大业不利,与其留你,不如杀你”
我不再言语,师兄起自寒门,几十年来宦海沉浮,不过是为自己求一高位。记起那日师兄在说秦王喜欢我文章时的阴郁神情,顿时一切了然。这么多年,师兄最爱的还是权位,任何人都不能危及到他都会被他铲除,包括我。
我将断肠药接了过来,一饮而下。喉头那口鲜血喷出时我仿佛听到师兄说
“云飞,李斯会代你将更娘照顾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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